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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亚牧师静静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红光照耀在圣母玛利亚粉红色的茹房和她怀抱着的圣子r嘟嘟的脸上。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这张油画上留下了一团团焦黄的水渍;圣母和圣子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木呆的表情。一只牵着银色细丝的蟢蛛,悬挂在明亮的窗户前,被微风吹得悠来荡去。“早报喜,晚报财”,那个美丽苍白的女人面对着蟢蛛时曾经这样说过。我会有什么喜呢?他的脑子里闪烁着梦中见到的那些天体的奇形怪状,听到街上响起咕噜噜的车轮声,听到从遥远的沼泽地那边传来仙鹤的鸣叫声,还有那只奶山羊恼恨的“咩咩”声。麻雀把窗户纸碰得扑扑愣愣响。喜鹊在院子外那棵白杨树上噪叫。看来今天真是有喜了。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那个挺着大肚子的美丽女人猛然地出现在一片光明里,焦燥的嘴唇抖动着,仿佛要说什么话。她已经怀孕十一个月,今天一定要生了。马洛亚牧师瞬间便明白了蟢蛛悬挂和喜鹊鸣叫的意义。他一骨碌爬起来,下了炕。  马洛亚牧师提着一只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后边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弯着腰,手执一把扫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扫土。他的心急剧地跳起来,嘴唇哆嗦着,低语道:“上帝,万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便慢慢地退到墙角,默默地观察着高大肥胖的上官吕氏。她悄悄地、专注地把被夜露潮湿了的浮土扫起来,并仔细地把浮土中的杂物拣出扔掉。这个肥大的妇人动作笨拙,但异常有力,那把金黄色的、用黍子穗扎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个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结实,然后端着簸箕站起来。  上官吕氏端着尘土刚刚拐进自家的胡同口儿,就听到身后一阵喧闹。她回头看到,本镇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门d开,一群女人涌出来。她们都穿着破衣烂衫,脸上涂抹着锅底灰。往常里穿绸披锻、涂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从福生堂大门对面的套院里,外号“老山雀”的车夫,赶出来一辆崭新的、罩着青布幔子的胶皮轱辘大车。车还没停稳,女人们便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车夫蹲在被露水打湿的石狮子前,默默地抽着烟。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提着一杆长苗子鸟枪,从大门口一跃而出。他的动作矫健、轻捷,像个小伙子似的。车夫慌忙站起,望着大掌柜。司马亭从车夫手中夺过烟斗,很响地抽了几口,然后他仰望着黎明时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一个呵欠,说:“发车,停在墨水河桥头等着,我随后就到。”  车夫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鞭子,拢着马,调转了车头。女眷们挤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嚷叫着。车夫打了一个响鞭,马便小跑起来。马脖子下悬着的铜铃叮叮当当脆响着,车轮滚滚,卷起一路灰尘。  司马亭在当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n,对着远去的马车吼了一嗓子,然后,抱着鸟枪,爬上街边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圆木搭成。塔顶是个小小的平台,台上c着一面红旗。清晨无风,湿漉漉的旗帜垂头丧气。上官吕氏看到司马亭站在平台上,探着头往西北方向张望。他脖子长长,嘴巴翘翘,仿佛一只正在喝水的鹅。一团毛茸茸的白雾滚过来,吞没了司马亭,吐出了司马亭。血红的霞光染红了司马亭的脸。上官吕氏感到司马亭脸上蒙了一层糖稀,亮晶晶,粘腻腻,耀眼。他双手举枪,高高地过头顶,脸红得像j冠子。上官吕氏听到一声细微的响,那是枪机撞击引火帽的声音。他举着枪,庄严地等待着,良久,良久。上官吕氏也在等待,尽管沉重的土簸箕坠得双手酸麻,尽管歪着脖子十分别扭。司马亭落下枪,嘴唇撅着,好像一个赌气的男孩。她听到他骂了一声,骂枪。这孙子!敢不响!然后他又举起枪,击发,啪嗒一声细响后,一道火光蹿出枪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红脸。一声尖利的响,撕破了村庄的宁静,顿时霞光满天,五彩缤纷,仿佛有仙女站在云端,让鲜艳的花瓣纷纷扬扬。上官吕氏心情激动。她是铁匠的妻子,但实际上她打铁的技术比丈夫强许多,只要是看到铁与火,就血热。热血,冲刷血管子。肌r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铁砸红铁,花朵四s,汗透浃背,在奶沟里流成溪,铁血腥味弥漫在天地之间。她看到司马亭在高高的塔台上蹦了一下。清晨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硝烟的味道。司马亭拖着长腔扬着高调转着圈儿对整个高密东北乡发出警告:  “父老乡亲们,日本鬼子就要来了!”

第二章

上官吕氏把簸箕里的尘土倒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手扶着炕沿低声呻吟的儿媳上官鲁氏。她伸出双手,把尘土摊平,然后,轻声对儿媳说:“上去吧。”  在她的温柔目光注视下,丰r肥臀的上官鲁氏浑身颤抖。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婆婆慈祥的面孔,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话。  上官吕氏大声道:“,清晨放枪,大司马又犯了魔症!”  上官鲁氏道:“娘……”  上官吕氏拍打着手上的尘土,轻声嘟哝着:“你呀,我的好儿媳妇,争口气吧!要是再生个女孩,我也没脸护着你了!”  两行清泪,从上官鲁氏眼窝里涌出。她紧咬着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气,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l露的炕上。  “轻车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吕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公公和来弟她爹在西厢房里给黑驴接生,它是初生头养,我得去照应着。”  上官鲁氏点了点头。她听到高高的空中又传来一声枪响,几条狗怯怯地叫着,司马亭的喊叫断断续续传来:“乡亲们,快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好像是呼应司马亭的喊叫,她感到腹中一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痛楚碌碡般滚动,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她紧咬牙关,为了不使那嚎叫冲口而出。透过朦胧的泪水,她看到满头黑发的婆婆跪在堂屋的神龛前,在慈悲观音的香炉里c上了三炷紫红色的檀香,香烟袅袅上升,香气弥漫全室。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吧,可怜我吧,送给我个男孩吧……上官鲁氏双手按着高高隆起的、凉森森的肚皮,望着端坐在神龛中的瓷观音那神秘的光滑面容,默默地祝祷着,泪水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脱下湿了一片的裤子,将褂子尽量地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和茹房。她手撑土炕,把身体端正地放在婆婆扫来的浮土里。在阵痛的间隙里,她把凌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将腰背倚在卷起的炕席和麦秸上。  窗棂上镶着一块水银斑驳的破镜子,映出脸的侧面:被汗水濡温的鬓发,细长的、黯淡无光的眼睛、高耸的白鼻梁、不停地抖动着的皮肤枯燥的阔嘴。一缕潮漉漉的阳光透过窗棂,斜s在她的肚皮上。那上边暴露着弯弯曲曲的蓝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纹,显得狰狞而恐怖。她注视着自己的肚子,心中交替出现灰暗和明亮,宛若盛夏季节里高密东北乡时而乌云翻滚时而湛蓝透明的天空。她几乎不敢俯视大得出奇、坚硬得出奇的肚皮。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块冷冰冰的铁。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只遍体斑点的癞蛤蟆。铁的形象还让她勉强可以忍受,但那癞蛤蟆的形象每一次在脑海里闪现,她都要浑身爆起j皮疙瘩。菩萨保佑……祖宗保佑……所有的神、所有的鬼,你们都保佑我、饶恕我吧,让我生个全毛全翅的男孩吧……我的亲亲的儿子,你出来吧……天公地母、黄仙狐精,帮助我吧……就这样祝祷着,祈求着,迎接来一阵又一阵撕肝裂胆般的剧痛。她的双手抓住身后的炕席,身上的每一块肌r都在震颤、抽搐。她双目圆睁,眼前红光一片,红光中有一些白炽的网络在迅速地卷曲和收缩,好像银丝在炉火中熔化。一声终于忍不住的嚎叫从她的嘴巴里冲出来,飞出窗棂,起起伏伏地逍遥在大街小巷,与司马亭的喊叫交织在一起,拧起一股绳,宛若一条蛇,钻进那个身材高大、哈着腰、垂着红毛大脑袋、耳朵眼里生出两撮白毛的瑞典籍牧师马洛亚的耳朵。  在通往钟楼的腐朽的木板楼梯上,马洛亚牧师怔了一下,湛蓝色的、迷途羔羊一般的永远是泪汪汪的、永远是令人动心的和蔼眼睛里跳跃着似乎是惊喜的光芒。他伸出一根通红的粗大手指,在胸脯上画了一个十字,嘴里吐出一句完全高密东北乡化了的土腔洋词:“万能的主啊……”他继续往上爬,爬到顶端,撞响了那口原先悬挂在寺院里的绿绣斑斑的铜钟。  苍凉的钟声扩散在雾气缭绕的玫瑰色清晨里。伴随着第一声钟鸣,伴随着日本鬼子即将进村的警告,一股汹涌的羊水,从上官鲁氏的双腿间流出来。她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膻味,还嗅到了时而浓烈时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去年与马洛亚在槐树林中欢爱的情景突然异常清晰地再现眼前,但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留连,婆婆上官吕氏高举着两只血迹斑斑的手,跑进了房间。她恐怖地看到,婆婆的血手上,闪烁着绿色的火星儿。  “生了吗?”她听到婆婆大声地问。  她有些羞愧地摇摇头。  婆婆的头颅在阳光中辉煌地颤抖着,她惊奇地发现,婆婆的头发突然花白了。  “我还以为生出来了呢。”婆婆说。  婆婆的双手对着自己的肚皮伸过来。那双手骨节粗大、指甲坚硬,连手背上都布满胼胝般的硬皮。她感到恐惧,想躲避这个打铁女人沾满驴血的双手,但她没有力量。婆婆的双手毫不客气地按在她在肚皮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冰凉的感觉透彻了五脏六腑。她不可遏止地发出了连串的嚎叫,不是因为痛疼,而是因为恐怖。婆婆的手粗鲁地摸索着,挤压着她的肚皮,最后,像测试西瓜的成熟程度一样“啪啪”地拍打了几下,仿佛买了一个生瓜,表现出烦恼和懊丧。那双手终于离去,垂在阳光里,沉甸甸的,萎靡不振。在她的眼里,婆婆是个轻飘飘的大影子,只有那两只手是真实的,是威严的,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她听到婆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很深的水塘里、伴随着淤泥的味道和螃蟹的泡沫传来:  “……瓜熟自落……到了时辰,拦也拦不住……忍着点,咋咋呼呼……不怕别人笑话,难道不怕你那七个宝贝女儿笑话……”  她看到那两只手中的一只,又一次软弱无力地落下来,厌烦地敲着自己凸起的肚皮,仿佛敲着一面受潮的羊皮鼓,发出沉闷的声响。  “现如今的女人越变越娇气,我生她爹那阵子,一边生,一边纳鞋底子……”  那只手总算停止了敲击,缩回,潜藏到暗影里,恍惚如野兽的脚爪。婆婆的声音在黑暗中闪烁着,槐花的香气阵阵袭来。  “看你这肚子,大得出奇,花纹也特别,像个男胎。这是你的福气,我的福气,上官家的福气。菩萨显灵,天主保佑,没有儿子,你一辈子都是奴;有了儿子,你立马就是主。我说的话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其实也由不得你……”  “娘啊,我信,我信啊!”上官鲁氏虔诚地念叨着,她的眼睛看到对面墙壁上那片暗褐色的污迹,心里涌起无限酸楚。那是三年前,生完第七个女儿上官求弟后,丈夫上官寿喜怒火万丈,扔过一根木棒槌,打破她的头,血溅墙壁留下的污迹。婆婆端过一个笸箩,放在她身侧。婆婆的声音像火焰在暗夜里燃烧,放s着美丽的光芒:  “你跟着我说,‘我肚里的孩子是千金贵子’,快说!”笸箩里盛着带壳的花生。婆婆慈祥的脸,庄严的声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亲娘,上官鲁氏感动万分,哭着说:“我肚里怀着千金贵子,我肚里怀着贵子……我的儿子……”婆婆把几颗花生塞到她手里,教她说:“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y阳平。”她接过花生,感激地重复着婆婆的话:“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y阳平。”  上官吕氏探过头来,泪眼婆娑地说:“菩萨显灵,天主保佑,上官家双喜临门!来弟她娘,你剥着花生等时辰吧,咱家的黑驴要生小骡子,它是头胎生养,我顾不上你了。”  上官鲁氏感动地说:“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驴头胎顺产……”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nbsp&nbsp

第三章

西厢房的石磨台上,点着一盏遍体污垢的豆油灯,昏黄的灯火不安地抖动着,尖尖的火苗上,挑着一缕盘旋上升的黑烟。燃烧豆油的香气与驴粪驴n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厢房里空气污浊。石磨的一侧,紧靠着青石驴槽。上官家临产的黑驴,侧卧在石磨与驴槽之间。  上官吕氏走进厢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灯火。黑暗中传来上官福禄焦灼的问话:“他娘,生了个啥?”  上官吕氏对着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没回答。她越过地上的黑驴和跪在黑驴身侧按摩驴肚皮的上官寿喜,走到窗户前,赌气般地把那张糊窗的黑纸扯了下来。十几条长方形的金色阳光突然间照亮了半边墙壁。她转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灯。燃烧豆油的香气迅速弥漫,压住了厢房里的腥臊气。上官寿喜黑油油的小脸被一道阳光照耀得金光闪闪,两只漆黑的小眼睛闪烁着,宛若两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着母亲,低声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家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来了……”  上官吕氏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直盯着儿子,得他目光躲躲闪闪,沁满汗珠的小脸低垂下去。  “谁告诉你日本人要来?”上官吕氏恶狠狠地质问儿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枪又吆喝……”上官寿喜抬起一条胳膊,用沾满驴毛的手背揩着脸上的汗水,低声嘟哝着。与上官吕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较,上官寿喜的手显得又小又单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动,昂起头,竖起那两只精巧玲珑的小耳朵,谛听着,他说,“娘,爹,你们听!”  司马亭沙哑的嗓音悠悠地飘进厢房:“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快跑吧,逃难吧,到东南荒地里庄稼棵子里避避风头吧——日本人就要来了——我有可靠情报,并非虚谎,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乡亲们,跑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上官寿喜跳起来,惊恐地说:“娘,听到了吧?咱家也跑吧……”  “跑,跑到哪里去?!”上官吕氏不满地说,“福生堂家当然要跑,我们跑什么?上官家打铁种地为生,一不欠皇粮,二不欠国税,谁当官,咱都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吗?日本人占了东北乡,还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给他们种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福禄咧着嘴,龇出两排结实的黄牙齿,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  上官吕氏怒道:“我问你呐,龇牙咧嘴干什么?碌碡压不出个p来!”  上官福禄哭丧着脸说:“我知道个啥?你说跑咱就跑,你说不跑咱就不跑呗!”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它按肚皮!”  上官寿喜翕动着嘴唇,鼓足了勇气,用底气不足的高声问道:“她生了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驴,妇人的事,不用你c心。”上官吕氏说。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寿喜喃喃着。  “没人说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吕氏说。  “我猜她这一次怀的是男孩,”上官寿喜按着驴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吓人。”  “你呀,无能的东西。。。。。。”上官吕氏沮丧地说,“菩萨保佑吧。”  上官寿喜还想说话,但被母亲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禄道:“你们在这忙着,我上街探看动静。”  “你给我回来!”上官吕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头,把他拖到驴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动静你看?按摩驴肚皮,帮它快点生!菩萨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铁嚼钢的汉子,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些窝囊子孙!”  上官福禄在驴前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与他儿子同样秀气的小手,按在黑驴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体与儿子的身体隔驴相对。父子二人对面相觑,都咧嘴,都龇牙,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他们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条翘翘板两端的两个孩童。随着身体的起伏,他们的手在驴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动着。父子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灯心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站在他们身后的上官吕氏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咤几声:“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欺世盗名的打铁匠上官福禄便踉踉跄跄地扑向墙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来!”上官吕氏喝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上官寿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来,到墙角上与父亲会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既像狡诈又像木讷。这时,司马亭的喊叫声又一次涌进厢房,父子二人的身体都不安地绞动起来,仿佛屎,好像n急。  上官吕氏双膝跪在驴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秽。庄严的表情笼罩着她的脸。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声音粗糙刺耳,宛若搓着两只鞋底。她把半边脸贴在驴的肚皮上,眯着眼睛谛听着。继而,她抚摸着驴脸,动情地说:“驴啊,驴,豁出来吧,咱们做女子的,都脱不了这一难!”然后,她跨着驴脖子,弓着腰,双手平放在驴腹上,像推刨子一样,用力往前推去驴发出哀鸣,四条蜷曲的腿猛地弹开,四只蹄子哆嗦着,好像在迅速地敲击着四面无形的大鼓,杂乱无章的鼓声在上官家的厢房里回响。驴的脖子弯曲着扬起来,滞留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发出潮湿而粘腻的r响,“驴啊,忍着点吧,谁让咱做了女的呢?咬紧牙关,使劲儿……使劲儿啊,驴……”她低声念叨着,把双手收到胸前,蓄积起力量,屏住呼吸,缓缓地、坚决地向前推压。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y体,驴头甩得呱呱唧唧,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胡涂迸溅而出。上官父子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乡亲们,日本鬼子的马队已经从县城出发了,我有确切情报,不是胡吹海谤,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司马亭忠诚的喊叫声格外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朵。  上官父子睁开眼睛,看到上官吕氏坐在驴头边,低着头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湿了她的白布褂子,显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状。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红的血,一条细弱纤巧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这条骡腿显得格外虚假,好像是人恶作剧,故意戳到里边去的。  上官吕氏把剧烈抽搐着的半边脸再次贴到驴腹上,久久地谛听着。上官寿喜看到母亲的脸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样,呈现出安详的金黄颜色。司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飘来飘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苍蝇,粘在墙壁上,又飞到驴身上。他感到一阵阵心惊r跳,好像大祸要临头。他想逃离厢房,但没有胆量。他朦胧地感觉到,只要一出家门,必将落到那些据说是个头矮小、四肢粗短、蒜头鼻子、铃铛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鲜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们吃掉,连骨头渣子也不剩。而现在,他们一定在胡同里成群结队地奔跑着,追逐着妇女和儿童,还像撒欢的马驹一样尥蹶子、喷响鼻。为了寻求安慰和信心,他侧目寻找父亲。他看到伪冒假劣的打铁匠上官福禄满脸土色,双手抓着膝盖坐在墙角的麻袋上,身体前仰后合,脊背和后脑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墙壁形成的夹角。上官寿喜的鼻子一阵莫名其妙地酸楚,两行浊泪,咕嘟嘟冒了出来。  上官吕氏咳嗽着,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她抚摸着驴脸,叹道:“驴啊驴,你这是咋啦?怎么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涂,生孩子,应该先生出头来……”驴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用手擦去驴眼睑上的泪,响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后转过身,对儿子说:“去叫你樊三大爷吧。我原想省下这两瓶酒一个猪头,嗨,该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寿喜往墙角上退缩着,双眼惊恐地望着通向胡同的大门,咧着嘴,嗫嚅着:“胡同里尽是日本人,尽是日本人……”  上官吕氏怒冲冲地站起来,走过穿堂,拉开大门。带着成熟小麦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风猛地灌了进来。胡同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虚假的黑色蝴蝶像纸灰一样飞舞着。上官寿喜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得令人头晕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nbsp&nbsp书包网 。。

第四章

兽医兼“弓子手”樊三大爷的家座落在村子的东头,紧挨着那片向东南方向一直延伸到墨水河边的荒草甸子。在他家院子的后边,是蜿蜒百里的蛟龙河高高的河堤。上官寿喜在母亲的迫下,软着腿走出家门。他看到超越了林梢的太阳已变成灼目白球,教堂钟楼上那十几片花玻璃光彩夺目,与钟楼同高的瞭望塔上,上蹿下跳着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他还在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传播着日本人即将进村的警报。街上,有一些抱着膀子的闲人仰着脸望他。上官寿喜站在胡同中央,为选择去樊三家的路线犹豫。去樊三家有两条路,一条走大街,一条走河堤。走河堤他怕惊动了孙家那一群黑狗。孙家的破旧院落坐落在胡同北头。院墙低矮,墙头上有几个光溜溜的豁口。没豁口的地方,经常蹲着一群j。孙家的家长是孙大姑,率领着五个哑巴孙子,哑巴们的父母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五个哑巴在墙头上爬来爬去,爬出五个豁口,呈马鞍形状。他们一个挨一个骑在豁口上,好像骑着骏马。他们手持g棒、弹弓、或是木g刮削成的刀枪,瞪着眼白很多的眼睛,y沉沉地盯着每一个从胡同里经过的人,或是别的动物。他们对人比较客气,对动物绝不客气,不论是牛犊还是狸猫,是鹅鸭还是j犬,只要发现,便穷追不舍,率着他们的狗,把偌大的村镇变成猎场。去年,他们合伙追杀了福生堂一匹脱缰的大骡子,在喧闹的大街上剥皮剜r。人人都等着看好戏:福生堂家大业大,有在外当团长的叔伯,有在城当警官的表亲,家里养着狐假虎威的短枪队,福生堂掌柜的在大街上跺跺脚,半个县都哆嗦,公然屠杀他家的骡子,跟找死有什么两样?但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他枪法奇准,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红痣———非但没有掏枪,反而掏出五块大洋钱,赏给了哑巴五兄弟。从此哑巴们更是恣意妄为,村里的牲畜们见了他们,都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翅膀。当他们骑墙扬威时,那五条像从墨池里捞上来一样遍体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狗,总是慵懒地卧在墙根,眯缝着眼睛,仿佛在做梦。孙家的哑巴们和哑巴们的狗对同住一条胡同的上官寿喜抱着深深的成见,他想不清楚何时何地如何得罪了这十个可怕的精灵。只要他碰到人骑墙头、狗卧墙根的阵势,坏运气便要临头。尽管他每次都对着哑巴们微笑,但依然难以避免五条箭一般扑上来的黑狗们的袭击。虽然这袭击仅仅是恫吓,并不咬破他的皮r,但还是令他心惊胆战,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他欲往南,经由横贯村镇的车马大道去樊三家,但走大街必走教堂门前,身高体胖、红头发蓝眼睛的马洛亚牧师在这个时辰,必定是蹲在大门外的那株遍体硬刺、散发着辛辣气息的花椒树下,弯着腰,用通红的、生着细软黄毛的大手,挤着那只下巴上生有三绺胡须的老山羊的红肿的乃头,让白得发蓝的奶汁,响亮地s进那个已露出锈铁的搪瓷盆子里。成群结队的红头绿苍蝇,围绕着马洛亚和他的奶山羊,嗡嗡地飞舞着。花椒树的辣味、奶山羊的膻气、马洛亚的臊味,混成恶浊的气味团膨胀在艳阳天下,毒害了半条街。上官寿喜最难忍受的是马洛亚那从奶山羊腚后抬起头来、浊臭人、含混暧味的一瞥,尽管他的脸上是表示友好的、悲天悯人的微笑。因为微笑,马洛亚嘴唇上搐,露出马一样的洁白牙齿。粗大的脏手指画着毛茸茸的胸脯,阿门!上官寿喜每逢此时便翻肠搅胃,百感交集,夹着尾巴的狗一样逃跑。躲避哑巴家的恶狗,是因为恐惧;躲避马洛亚和他的奶羊,则是因为厌恶。更令他厌恶的,是自己的妻子上官鲁氏,竟对这个红毛鬼子有着一种特别亲近的感情,她是他虔诚的信徒,他是她的上帝。  经过反复斟酌,上官寿喜决定北上东行去请樊三爷,尽管瞭望塔上的司马亭和瞭望塔下的热闹对他极有诱惑。除了塔上多了一个耍猴一样的福生堂大掌柜,村里一切正常,于是,对于小日本鬼子的恐怖消失了,他佩服母亲的判断力。为了对付那五条恶狗,他拣了两块砖头握在手里。他听到大街上有毛驴高亢嘹亮的鸣叫声,还有女人呼唤孩子的叫声。  路经孙家的院墙时,他庆幸地看到,孙家光秃秃的墙头上空前寂寞,既没有哑巴骑在豁口上,也没有j蹲在墙头上,狗也没卧在墙边做梦。孙家的院墙本来很矮,爬出豁口后更矮,他的目光越过院墙,轻松地看到,孙家的院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大屠杀。被屠杀者是孙家那群孤独高傲的j,屠杀者是孙家的老乃乃,一个极有功夫的女人,人称孙大姑。传说孙大姑年轻时能飞檐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响马,只因犯了大案,才下嫁给孙小炉匠。他看到院子里已躺着七只j的尸首。光滑的、发白的地面上,涂抹着一圈圈的j血,那是j垂死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又一只被割断了喉管的j从孙大姑手里掷出来。j跌在地上,窝着脖子,扑楞着翅膀,蹬着腿,团团地旋转。五个哑巴,都赤着臂膊,蹲在屋檐下,瞪着直呆呆的眼睛,时而看看挣扎着转圈的j,时而看看他们手持利刃的乃乃。他们的神情、动作都惊人的一致,连眼神的转移,都仿佛遵循着统一的号令。在乡里享有盛名的孙大姑,其实是个瘦骨伶仃、面容清癯的老人。她的面孔、神情、身段、做派,传递着往昔的信息,让人去猜想她的当年英姿。那五条黑狗,团簇在一起,昂着头坐着,狗眼里流露出茫然无边的神秘又荒凉的情绪,谁也猜不透它们在思想什么。孙家院内的情景,像一台魅力无穷的好戏,留住了上官寿喜的目光和脚步,使他忘掉了千头万绪的烦恼,更忘掉了母亲的命令。这个四十二岁的小个子男人,俯在孙家的墙头上,专注地观看。他感到孙大姑的目光横扫过来,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软如水、锋利如风的宝刀,几乎削掉了自己的头颅。哑巴们和他们的狗也转过脸转过眼睛。哑巴们眼里放s着几近邪恶的、兴奋不安的光彩。狗们歪着头,龇出锐利的白牙,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来。五条狗,犹如五支弦上的箭,随时都会s过来。他正要逃跑,就听到孙大姑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哑巴们兴奋膨胀的头颅猝然萎靡不振地垂了下去,五条狗也恭顺地伸平前爪,趴了下去。他听到孙大姑悠然地问:  “上官大侄子,你娘在家忙什么呢?”  他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孙大姑的询问,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到口边,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满脸窘态,支支吾吾,像被人当场捏住手脖子的小偷。  孙大姑平淡地笑笑,没说什么。她一把拽住那只生着黑红尾羽的大公j,轻轻地抚摸着它绸缎般光滑的羽毛。公j惊恐不安地咯咯着。她撕下公j尾巴上富有弹性的翎毛,塞到一个蒲草编成的袋子里。公j疯狂地挣扎着,坚硬的趾爪刨起了一团团泥土。孙大姑道:  “你家的闺女们会不会踢毽子?从活公j身上拔下的羽毛做成的毽子才好踢,嗨,想当年……”  她盯了上官寿喜一眼,突然煞住了话头,陷入一种痴迷的沉思状态。她的眼睛仿佛盯着土墙,又仿佛穿透了土墙。上官寿喜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大气不敢出一口。终于,孙大姑皮球般泄了气,精光灼灼的眼神变得温柔悲凉。她踩住大公j的双腿,左手虎口卡住公j的翅根,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公j的脖子。公j一动不动,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撕掉了公j绷紧的脖子上的细毛羽,l露出一段紫色的j皮。她曲起右手中指,弹了弹j的喉咙。然后,她捏起那把耀眼的柳叶般的小刀,轻轻地一抹,j的喉咙便豁然开朗,一股黑色的血淅淅沥沥地、大珠追小珠地跳出来…  孙大姑提着滴血的公j,慢腾腾地站起来。她四处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明亮的阳光使她眯着眼睛。上官寿喜头昏目眩。槐花香气浓郁。去吧!他听到孙大姑说。那只黑乎乎的大公j在空中翻着筋斗飞行,最后,沉重地跌在院子中央。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住墙头的双手慢慢松开。这时,他猛然想起去请樊三给黑驴接生的事。就在他抽身欲去的瞬间,奇迹般地,那只公j竟用两只翅膀支撑着身体,宁死不屈地站了起来。它失去了高扬的尾羽,翘着光秃秃的尾巴根子,丑陋古怪,令上官寿喜内心惊骇。j脖子皮开r绽,鲜血淋漓,支持不住生着原先血红现在变苍白了的大冠子的头。但它在努力昂头。努力啊!它的头昂起昂起猛然垂下,沉甸甸地悬挂着。它的头昂起昂起落下落下终于昂起。公j昂着摇摇晃晃的头,p股坐在地上,血和泡沫从它坚硬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口里咕噜噜冒出来。它的金黄眼珠子宛如两颗金色的星星。孙大姑有些惶惶不安,用一把乱草擦着双手,嘴巴咀嚼着什么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咀嚼。突然,她吐出一口唾沫,对着五条狗吼了一声:  “去!”  上官寿喜一p股坐在地上。  当他手扶着墙壁立起时,孙家院内已是黑羽翻飞,那只骄傲的公j已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r涂地。狗像狼一样,争夺着公j的肚肠。哑巴们拍着巴掌,嗬嗬地傻笑。孙大姑坐在门槛上,端着长杆烟锅子,若有所思的抽烟。&nbsp&nbsp

第五章

上官家的七个女儿——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被一股淡淡的香气吸引着,从她们栖身的东厢房里钻出来,齐集在上官鲁氏的窗前。七颗头发蓬乱、沾着草屑的脑袋挤在一起,往窗里张望着。她们看到,母亲仰坐在土炕上,悠闲地剥着花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那股淡淡的香气,却分明是从母亲的窗户溢出的。已经十八岁的来弟最先明白了母亲在干什么。她看到了母亲汗湿的头发和流血的下唇,看到了母亲可怕地抽搐着的肚皮和满室飞动的苍蝇。母亲剥花生的手扭动着,把一颗颗花生捏得粉碎。上官来弟哽咽着叫了一声娘。她的六个妹妹跟随着她叫起娘来。泪水挂满了七个女孩的面颊。最小的上官求弟,大声哭叫着,挪动着两条被跳蚤和蚊虫叮咬得斑斑点点的小腿,笨拙地向屋子里跑去。上官来弟追上去,拉住了小妹,并顺势把她抱在怀里。求弟哭喊着,抡起拳头,擂着姐姐的脸。  “我要娘……我要找娘……”上官求弟哭叫。  上官来弟感到鼻酸喉堵,眼泪热辣辣地涌出。她拍打着妹妹的背,哄道:“求弟不哭,求弟不哭,娘给我们生小弟弟,娘给我们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弟弟……”  屋里传出上官鲁氏微弱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话语:“来弟呀……带着妹妹们离开……她们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屋里哗啦一声响,上官鲁氏一声哀嚎。五个妹妹挤在窗前,十四岁的上官领弟大声哭喊着:“娘,娘呀……”  上官来弟放下妹妹,飞起两只缠过、后又解放了的小脚,往屋里跑去。腐烂的门槛绊了她一个趔趄,身体前扑,倒在风箱上。风箱歪倒,把一只盛着j食的青瓷钵盂砸碎。她慌忙爬起来,看到高大的祖母跪在被香烟缭绕着的观音像前。  她浑身打着哆嗦,扶正风箱,然后,胡乱地拼凑着青瓷碎片。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让破碎的钵盂复原或是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过。祖母从地上猛烈地站起来,像一匹肥胖的老马,身体摇晃,脑袋乱颤,嘴里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上官来弟本能地缩紧身体,双手捂住脑袋,等待着祖母的打击。祖母没有打她,只是拧住了她单薄白皙的大耳朵,把她拎起来,轻轻往外一甩。她尖声嚎叫着。跌在院子当中的青砖甬道上。  她看到祖母弯下腰去,观察着地上的青瓷碎片,宛若牛在汲河中的水。好久,祖母捏着几块瓷片直了腰,轻轻地敲着瓷片,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祖母脸上的皱纹密集而深刻,两个嘴角下垂,与两条直通向下巴的粗大皱纹连结在一起,显得那下巴像是后来安装到脸上去的一个部分。  上官来弟就势跪在甬路上,哭着说:“乃乃,您打死我吧。”  “打死你?”上官吕氏满面哀愁地说,“打死你这钵盂就能囫囵起来吗?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瓷器,是你们老祖乃乃的陪嫁,值一匹骡子钱!”  上官来弟的脸色灰白,乞求着乃乃的宽恕。  “你也是该找婆家的人了!”上官吕氏叹道:“一大清早,活也不干,闹什么妖魔?你娘是贱命,死不了。”  上官来弟掩面啼哭。  “砸了家什,还有了功劳?”上官吕氏不满地说,“别在这儿烦我,带着你这些吃白食的好妹妹,到蛟龙河里摸虾子去。摸不满虾篓,别给我回来!”  上官来弟慌忙爬起来,抱起小妹求弟,跑出了家门。  上官吕氏像轰赶j群一样把念弟等赶出家门,并把一只细柳条编成的高脖子虾篓扔到上官领弟怀里。  上官来弟左手抱着上官求弟,右手牵着上官念弟,上官念弟扯着上官想弟,上官想弟拖着上官盼弟,上官领弟一手牵着上官盼弟,一手提着柳条虾篓。上官家的七个女儿你拉我扯,哭哭啼啼,沿着阳光明媚、西风浩荡的胡同,往蛟龙河大堤进发。  路过孙大姑家的院子时,她们嗅到一股浓烈的鲜美味道。她们看到,孙家房顶的烟囱里,冒着滚滚白烟。五个哑巴,蚂蚁一样,往屋子里搬运柴草,黑狗们蹲在门旁,伸着鲜红的舌头,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们爬上了高高的蛟龙河大堤,孙家院子里的情景尽入眼底。五个搬运柴草的哑巴发现了上官家的女儿们。那个最大的哑巴,卷起生着一层黑油油小胡子的上唇,对着上官来弟微笑。上官来弟脸上发烧。她想起不久前去河里挑水,哑巴把一根黄瓜扔进自己水桶里的情景。哑巴脸上的微笑暧昧油滑但没有恶意,她的心第一次异样跳动,血y涌上脸,面对着平静如镜的河水,她看到自己满脸赤红。后来她吃了那根鲜嫩的黄瓜。黄瓜的味道久久难忘。她把目光抬起,看到了教堂的彩色钟楼和圆木搭成的瞭望塔。一个金猴样活泼的男人在塔顶上跳跃着,喊叫着:  “乡亲们,日本人的马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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