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寄左支右绌,对贝衍舟叫道:“你快走!”他原本一个见死了人都要难过好些天的、碰见一场血腥厮杀便吓得魂不守舍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居然能在当世第一流的高手底下挡过三招,好像只觉得胸口热血贲张,一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贝衍舟见他势危,叫一声:“好!上马,一起走!”突然翻身上马,手中撮唇一吹;他嘴里臼齿凿穿,藏有机关,这一吹之下,发出一种古古怪怪的瓮然声响。危急之中,突然听各人坐骑尽皆长嘶奋蹄,挣脱缰绳,他一拍马臀喝道:“驾!”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眨眼间几匹坐骑突然发狂,尽跟着头马向来路奔去。迟戍顾不得文方寄,喝道:“快追!”只听马背上远远有人喊道“大家伏低身子防暗器,散了便在青花口汇合……”北派诸人并四鬼都当是那群人都抢了马趁机突围,喝道:“莫走!”生怕到口的肥肉溜走,也顾不得相互打斗较量了,居然齐头并进,施展轻功,一起向那狂奔的马群追去。
文方寄一怔之下,还没明白自己死里逃生,发生了什么,汤光显猱身扑上,一手按住他嘴,一手抱住他腰,一个“翻倒葫芦”倒下山崖。底下那仿佛鬼火般的几人悄无声息地拉住一张大网,将他轻轻一弹,便翻身越过深涧,落在另一侧的山崖上;喻余青已经带着王樵先一步落在那里,文方寄一落地挣开他手,急叫道:“衍舟!衍舟?!”汤光显举起蒲扇大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掼在他脸上,道:“闭嘴!”
只听山崖远路之间,远远传来马蹄翻盏、追逐呼喝的动静,合着他那两句呼喊的回声,“衍舟……衍舟……”地隐隐回荡,直至寂然。
第五十九章 事往翻如梦
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文方寄大约这辈子还没挨过这么重的手,他才算是明白家里惩罚他们练功偷懒时的家法其实也偷了懒,挨在屁股上也没有这一下的狠。他记得自己晕头转向、丑态百出,脸颊肿得连话都说不得,嘴也合不上,口涎漏垂,被他们连拖带拽弄下山崖,好像是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汤光显对他说了些话,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耳朵整个充血背住,一句也没听得清楚。他一时茫然四顾,只见远处天朦星稀,明明是快要黎明的时分,可天色反而沉沉地坠下来,愈发显得浓黑。他心里又痛又恨,恨旁人也恨自己,那些初尝情动的快活甘甜,恨不能生死相随的自在恣意,自己本是朦朦胧胧、不明所以,这会儿一并化成了如这子夜一般浓浊不透光的黑暗,罩在心上。一会儿想:“是我太弱、太没用了,这才护不了他!”一会儿恼:“你们为什么都不救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只要自己活命就好?”一会儿怨:“他为什么当时不靠我紧些?他也信不过我,什么也不跟我商量,什么也不说给我听,我明明也救过他的,可他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一会儿又兀自深恨:“将来我练好武功,我要把他们都杀了,今天把我们拆散的人,将来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奋激之下,也顾不得去想其中的因果逻辑,贝衍舟明明是为了护他才甘愿自己身为诱饵引开敌人,可他这时却并不感激,反而恼恨他离开自己。
那几个“舌头”一言不发,朝他们指出一个方向,汤光显点了点头,从身上取下几只碗来,当面砸碎,似乎意思是‘一碗勾销’,那几人便翻山越岭而去。王樵这才开口道:“多谢汤前辈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汤光显嘿了一声,冷笑道:“只是什么?怕我也要抢你们的宝贝?放心吧!我和十二家有些渊源,只要你们不砸了老乞儿的饭碗,十二家的人让我碰上,我可不管你们宗族之间有什么恩怨,我都是一样要救的。更何况我与文常宇是拜把的兄弟,小方儿我看着长大,也算我半个儿子了。哎,没赶得及救你爹,倘若你再出什么事,让我九泉之下怎么和他交代?”后几句话却是对文方寄说的。文方寄浑浑噩噩,眼里怔怔流泪,全没听他说什么。汤光显叹了口气,又转向王喻二人道,“单凭你们救了方寄,我也感你们的情。”
王樵道:“我们没有救文小公子啊,都是贝先生救的。想来今日我们能脱奇险,也是因为他舍身相救……”汤光显哼了一声打断他话,面上并不惊讶,显然他查访之时事先已经知情,但却满脸不屑,道:“那邪魔妖人,谁要感他情了?他自愿去的,那也怪不得别人。若不是他跟你们一路同行,本来也不必遭北派觊觎。他被北派请去,也没什么坏处,至多是让他做些奇门机关罢了,坏不了性命,何必替一个邪魔外道忧心?”
这几日几人相处熟了,贝衍舟虽然性格古怪,行为放浪,又想要过王樵性命,但本性倒不见得坏,更何况弇洲派只不过做些机关玩意,虽然看上去邪性得很,可又哪里算得上邪教了?王樵不喜他一口一个“邪教”“妖人”地叫他,因此不接口。喻余青知他心意,便道:“还未请教尊长的名号。”
汤光显道:“你们听到小方子叫我‘汤叔叔’了。我名叫汤光显,嘿嘿,这大名也一般不拿来说,乞丐一个,有什么光什么显了?江湖上送我诨号叫‘一碗丐’。原因么,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人情欠我。我们乞儿很穷,旁人看不起我们。我们是讲义气,可义气值几两银子,情分换几顿饭吃,那也难计量。所以我只交一碗的义气,付一碗的情分。不要别人多给,也不要别人少给。”他微微一笑,道,“当年十二家于我及南派丐帮有再造之恩,普通的碗是盛不下的。因此老乞儿造了十二只金碗送去,每家都有一只。若是各家要托老乞儿办足够一碗交情的事,或者还承这一碗的情,那时候定然再所不辞。我听说了金陵王家的事,赶到时已经……唉!”他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碗来,对王樵道:“这只是你家的,既然没有帮上忙,你再拿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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