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斜倚菱格纹花窗,阳光透过窗棂,在孟雍荔清丽的小脸上印上方块状格纹的光片。
清秀的眉心微颦,似乎在沉思什么。
须臾,她自衣袖内拿出一枚荷包。
荷包上有着缀补的痕迹,原该是亮丽的褚红也已褪色,就像那褪色的记忆——好多时候,她都不由得怀疑仍留她脑中的,会不会是她已经遭到扭曲的幻想。
纤指入荷包内,拿出一枚木质圆环。
过大的圆环就连套入她的拇指都显得宽松,可表面磨得十分光滑,未有任何突起的木屑。
将圆环举高,就着灿灿的日阳,望着圆环内径,上头隐约可看出写有模糊字迹。
虽已难以辨认,但她永远记得上头写着——靖桐与雍荔。
闭上眼,她的脑中浮现一张十分俊美的脸蛋——清秀白暂的鹅蛋脸上镶钳如宝石般璀灿光亮的圆圆眼儿,小巧的鼻梁以及一张粉嫩的菱形唇。
她一直以为靖桐是名女娃,因为他实在长得太可爱了,甚至还有人说他长得比孟家最美丽的她还要可爱,尤其是那一吹到冷风就红扑扑的双颊,捏起来软软的像馒头,谁也不会在第一眼认出他真正的x别。
或许就因为她一开始的误会,才与他走得特别近。
双胞胎妹妹雍茗太过于好动,总是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人影,妹妹们太小,弟弟是家中独子,甫出生就被nn抱过去亲自带养,缺少玩伴的她,将大她五岁的靖桐当成了姐姐。
靖桐就住在隔壁街上,他本姓啥她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带着他再嫁后,他就姓了木匠继父的姓。
华靖桐,这是他的全名。
她第一次晓得他是个男孩,是他将圆环送给她的时候。
那年,靖桐十岁,她五岁。
“这给你,以后你当我娘子!”
那也是第一次,她发现他说话样子充满了英气,跟纤弱的她不太像。
“我不可以当你的娘子!”
“为什么不可以?”小靖桐变了脸色。
“女生跟女生怎么成亲!”就算她只有五岁,她也知懂得这个道理。
“谁说我是女生!”小靖桐生气的皱了眉头,“我是男的!”
“什么?”小雍荔愣愣。“我不信!”
小靖桐咬了咬牙,突然解起裤带,拉下长裤。
每次回想起他暴露“真实身分”时的情影,雍荔就忍不住想笑。
她与他一起玩了半年,一直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男儿身——也许是年纪太小,想得不多吧。他的一身装扮明明就是小男孩的装束,她却因为那张过于秀气可爱的脸蛋而误会他是大姐姐。
“这样你可以嫁给我了吧!”小靖桐昂着下巴,语气是不容反对的。
“你是男的,荔儿就可以嫁。”被他突兀的举动吓得蒙起眼的雍荔害羞的点头。
成亲是啥,当时的她其实也不太清楚,可隐约记得这似乎代表一对男女可以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她喜欢靖桐,喜欢他在她哭泣时的哄慰,喜欢他在她生气时的讨好,喜欢他常常给予她的意外惊喜,喜欢他陪着她念书的认真样子……
听到她应允,小靖桐欣喜的将亲手制作的定情物套上她的手。
无奈,套上手指显得过大,想戴入手腕又过紧,两小无猜的两人讨论了很久,小雍荔拿出她的荷包,将圆环收入,打算等到她长得够大,可戴上的时候再套入指中。
如今,她都已经十六岁了,这圆环还是不适合她。
忆及回忆而微笑的俏脸忽地罩上了阵y霾。
在她六岁那年,靖桐突然不见了。
有人说他离家出走了,有人说他被继父赶出家门,有人说他继父虐待他。
所以华母要他连夜逃亡,也有人说他已经死掉了……
众说纷纭的猜测,让华家从此染上一份神秘色彩。
雍荔握紧手上的圆环,心头揪紧。
她的心,在答应成为他的娘子的那一日,就系在他身上。
他失踪了,她的心也跟着失落了。
叹了口气,收回落于远方的视线,雍荔正要转回花厅,继续绣架上那尚未完成百鸟朝凤,服待她的亲生母亲凤娘的贴身丫环突然急慌慌的跑进来。
“大小姐,不好了,三夫人吐血昏倒了!”
吐血……昏倒?
血色迅速自雍荔脸上褪去。“快带我过去!”
“是!”
雍荔急忙跟上丫环的步伐,在行色匆忙间,荷包自衣袖掉了出来,圆环滚出荷包,在地板上书出一个大圆弧,滚入床榻与墙壁之间。
这一阵子的孟家可说灾难连连。
先是孟家三房凤娘因病过世,紧接着雍荔与雍茗遇劫,雍茗还因此失踪了数天,后来身受重伤的幸运被黎安常大公子所救,还因此成就了一段姻缘。
二妹雍茗虽平安无事,但对那段担心受怕的日子却将清丽可人的雍荔急得憔悴了圆润的鹅蛋脸,就连一头乌黑长发也隐约可见几g白发。
清晨,梳洗过后,雍荔的贴身丫环小敏梳着小姐的长发,瞧见那暗藏在丰厚乌发内的银白色发丝,心头有着不舍。
三夫人生病的那段时间,大小姐既要忙着打理孟家的命脉——纺织厂,还要照顾病重的母亲,就已够累人了。三夫人过世之后,大小姐哀恸欲绝,丧母的悲痛尚未平复,紧接着就遇劫,对方还指名道姓,摆明就是为杀她而来。
这一劫震惊了孟家上下,也因此凡孟家人出门,身边必带护卫保镖,以防再遭遇不测。
那次的劫数,在小姐虽然绕幸脱险,可二小姐却因此失去了踪影。
大小姐既担心妹妹的安危,又自责妹妹是因为她而身陷境,虽过得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幸好二小姐鸿福齐天,平安无事,可小大姐急白了头发却再无法恢复原来的乌黑亮丽了。
大小姐才十六岁啊!
小敏小心的将银丝暗藏在黑发中,再梳起丧髻。
“大小姐,”丫环藻儿进房道:“早膳已备妥,请至饭厅用膳。”
“好,谢谢。”雍荔仔细端详铜镜内的身影,见小敏技巧高超的将银发藏得极好,笑着抬头道:“小敏,谢谢,你梳发的技巧越来越好了。”
“大小姐……”小敏一时鼻酸,眼眶红了。
大小姐不管对家人还是对下人那一样敦善有礼,这么好的人,怎么还有人忍心狙杀她呢?
“瞧瞧你,好生生的怎么哭了?”雍荔温柔的拿起绣帕替小敏拭泪。“下午我想去绸缎庄看一下销售情况,陪我去吧!”
“是的,小姐。”
不管大小姐去哪,陪在身边是她的职责,可大小姐仍是会以有礼的语气告知,她能服待这么好的主子,真是三生有幸。
下午,雍荔与小敏共乘马车来到绸缎庄。
在她身前与身后皆跟着高大魁梧的保镖来保护她的安全,就怕再次遭遇像上回那样惊险的劫难,更何况,据说当时的恶盗有三名,可是死掉的却只有两名,这表示尚有一名在逃,雍荔的x命仍堪虑。
负责绸缎庄经营的雁娘一瞧见她来,面容毫无欢迎之意。
“二娘。”雍荔走进柜台,“最近生意如何?”
“有我在,当然好得不好了。”雁娘夸张道。
雍荔笑了笑,转头询问头号负责贩售的何婶,“啥样颜色质材的布匹需要追加?”
“今年夏天流行鹅黄、草绿与湖水蓝,这几色的布匹销售得挺好。”何婶翻阅帐册道:“今年夏天比往年来得热,纱的销售更胜以往,尤其新样花纱十分得达官贵人的喜爱。”
“我明白了。”
同时何婶与绸缎庄内的员工寒喧了会儿,告别二娘,雍荔望着顶上斗大的日阳,眯了眯眼。“今儿个挺热。”
“是啊,小姐,您快进马车,免得热坏了。”小敏连忙开了马车门。
“我想买些凉水给妹妹们,陪我去东街逛逛吧!”雍荔以眼指示,小敏立刻拿出可遮阳的伞来。
这伞是用孟家所织成花纱制成,杏白色底,伞缘画绣,十分雅致,本是怕热的雍荔请做伞师傅制来平日遮阳用的,不料一上街即引来惊艳目光,纷纷向孟家庄订制花纱伞,何婶还因此笑雍荔是带动流行的先驱。
身后保镖亦步亦趋,雍荔回头笑道:“保镖大哥,你们进店内喝杯会儿,我跟小敏去就行了。”
“这……”保镖们面面相觑。
“小姐,这可不行。”小敏急慌道:“万一发生事情怎么得了?”
“你们瞧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尤其东街更是扬州城东最为热闹之处,不会有事的。”
上回她们是在静谧处遭到袭击,眼前光天化日下,街上逛街的人们甚多,她相信恶盗没这胆大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次狙杀。
“小姐……”小敏仍面有难色。
“快去歇会儿。”雍荔摆摆手,“小敏,走吧!”
“是,小姐。”小敏连忙撑伞跟上。
虽被叫去休息,但保镖仍不敢懈怠,以保持十步的距离跟上主仆两人。
雍荔走来买凉水的摊贩前,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突然闪入一抹高大的身影,那人身上似乎配着玉佩,随着行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莫名的,她被这声音所吸,不自觉的抬起头,直直朝那人的脸面望去。
男子察觉她的注视,回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庞,大而略长的双眸有种妖美的气韵,高挺的鼻梁下是抿紧的薄唇,娇嫩的颜色犹如春天最艳美的桃花。
他的肤白,站立在炙热的日阳下,不仅未被晒黑,双颊反透着健康的红晕,更显肌肤的细致。
这么漂亮的脸若改穿上姑娘家的装束,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的x别。
雍荔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即明白她会受到吸引的原因。
他太漂亮,比姑娘家还漂亮,让她不由得忆起了故人。
华靖桐失踪将近十年,长大后的他会是这样般模样吗?
然而眼前男人的气质与故人差了十万八千里。
靖桐的气质是善良温柔的,而这名男人人虽美,却透着一股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冰冷气息,与她对视的双眸未带任何感表情,甚至还让她不自觉的缩起肩膀,心头泛起惧意。
男子收回视线,仿佛扬州城第一大美人的貌美并未让他心湖激起任何涟漪的冷淡,续往前行。
“那人是男是女啊?”小敏好奇的对雍荔咬耳朵,“长得好像女子,可是那装束又像个男的,难不成是女扮男装?”
“你看过身体如此高大的女子吗?”雍荔啼笑皆非。
“说得也对!这男的长得这么漂亮,命运一定多舛。”
“怎么说?”雍荔好奇。
“我娘说的呀!她说一个男人生得太过俊美,甚至比姑娘家还美,不是早夭就是没有好下场。”
“是吗?”雍荔神色微暗。
难道是因此,靖桐才会小小年纪就失踪?
邻里间谣传他早已丧失宝贵x命,只是她不想承认面对而已。
她一直在心中期盼着终有那么一天可与长大后的靖桐相见,难道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吗?
“小姐,”小敏低唤出神中的她,“您在想啥?”
“没。”雍荔摇头。
“小姐,您要不要买啊?”小贩见这两人一直挡在摊前而毫无动静,忍不住高声提问。
“要。”雍荔连忙点头,“请包三份,带走。”
华美的马车停在华家的木家前,直接挡在大门口。
正准备出门上市集买菜的华陈氏一见竟然有人这么没公德心的挡道,心头有气,上前对着车夫大骂。
“是哪来的野人,直接把马车停在我家门口的?”
“车夫瞥了眼衣着普通的华陈氏,眼中有着鄙夷。“我家少爷很快就回来了。”
“你家少爷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又何必挡在我家门口?”
“是我家少爷吩咐的!”摆明没他家少爷指示,不会走人。
真是莫名奇妙!一口鸟气提上,华陈氏气冲冲的冲回屋子叫丈夫。“有人挡着咱家门口,你还是不出来管管!”
正躺在榻上睡觉的华林听到妻子的叫嚣,不悦的皱了眉头,“挡着不会叫他们滚开吗?”
“那下人气焰高张,硬是不走!”
“这种小事也要劳动我!”
华林光火的下床,连鞋都懒得穿,直接走来大门口。
“把马车开走!”
“不成,少爷叫我在这等他回来!”
“这是我家!再挡着我叫官司府来捉人!”华林气努大叫吼。
车夫卟哧一声笑出来,“官府才不管这等小事!”车夫姿态之狂妄,完全没将这两名市井小民看在眼里。
华林见马车装饰华丽,前头拉车的两头黑驹高大健硕,就连车夫身上穿着的衣物皆非一般棉布,可见必是高官望族。
“有钱人就姿态嚣张吗?”华林怒气冲天的朝地面吐了口痰。
“随便你怎么说,我只是听少爷吩咐。”给钱的就是大爷,他可不想因为这两个穷民而丢了工作。
“在吵什么?”低而厚实的嗓音自吵架的三人背后传来。
华林与华陈氏不约而同转头,但见一名身着黝色长衫,腰间系同色束带,束带上系挂玉佩的颀长男子。
男子有张艳若桃李的面容,要不是那名气焰高张的车夫唤了他一声少爷,两夫妇还真会在乍见的瞬间误以为这是名扮男装的女子。
“你家马车挡在我家门口了!”华林生气的大喊。
“是吗?”男子淡道,似乎也没要马车移开的意思。
“你这样挡着,我们怎么出入啊?”华林仍是不爽的大骂。
相对于华林的怒气质问,华陈氏的神情却显示得有些诡异。
她一双与男子相仿的美丽瞳眸直勾勾盯着气质冷冽的男子,用心的在他五官间端详,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男子也不管华林骂了些什么,黑瞳移过,对上华陈氏的打量。“你瞧出什么端倪来了吗?”
那寒如最为冷洌冬季的语气让怔怔端详的华陈氏慌忙垂下双眸,双肩不由得缩起。
“你很像……很像一个人。”华陈氏嗫嚅道。
“喔?”男子朝她走近,好让她看得更仔细,“像谁?”
华陈氏抿了下唇,娇小的身躯微微的颤抖起来,吐出华家十年来的禁忌之语,“我短命的儿子。”
一听到“儿子”两字,破口怒骂的华林猛地收了口,愣然瞪视男子的五官面容。
“你的儿子并不短命。”男子的嘴角弯起一抹讥诮,“娘,许久不见。”
“大姐!大姐!大消息!大消息啊!”
雍茗跌跌撞撞的跑进来,那模样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
正在绣房内专心刺绣的雍荔连忙起身,扶住像个毛头小子般毛毛燥燥的妹妹。
“你的伤还没完全痊愈,怎么可以跑跳!”担心妹妹伤势恶化的雍荔连忙扶雍茗坐下,“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急?”
“我……咳……”一口气提不上来,雍茗抓着x襟猛咳。
“小敏,快倒杯水来给二小姐。”
“是。”小敏连忙倒了杯来。
雍茗接过,仰头一口气喝干。
“喝慢点,别呛到了!”雍荔关心道。
舒缓了喉咙,雍茗松了口气方续道:“我今儿个自武师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不晓得是真是假?”
“什么样的小道消息?”
“今儿个早上不是有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邻街华家门口吗?”
“有这回事?”
“大姐一点都不关心八卦。”雍茗横了眼底心里只有织厂的雍荔一眼。“你知道那辆马车是谁的吗?”
“谁的?”
“你猜猜嘛!”
“华家的朋友?”
“不是。”雍茗眼中写着“你绝对猜不着”六个字。
“还是亲戚?”
“嗯……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雍荔给搞糊涂了,“你就直接说了吧,别打哑谜了。”
“好,我说。”雍茗扶住雍荔的肩头,“你可要站稳了,这消息有可能震惊得让你拌倒。”
“好,我站稳了。”真服了这玩x重的妹妹,“快告诉我是谁吧!”华家会有啥人足以让她震惊得拌倒的?二妹未免过于夸张!
“那人就是……”雍荔摆开雍茗的手,笑着走向未完成的绣架,“靖桐失踪十年了……”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大姐,你的青梅竹马真的回来了……”
雍荔一愣,突然间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他回来了?
失踪十年的他……
回来了?
第二章
华家失踪十年的儿子突然返家,很快的就成为扬州城平民百姓茶馀饭后闲磕牙的话题,尤其他并非孑然一身而回,成了明州已过世船王的养子的他,继承了千万遗产,成了明州首富,人也改了姓,现名江靖桐。
他是为了什么而突然返家?
或者是回来报复?
十年前谜般的失踪,相对十年后的衣锦返乡,更显得扑逆迷离。
听闻靖桐回乡的雍荔是一刻也坐不住。
她好想冲到华家看个仔细,想看是否真的是靖桐本尊回来了,或者仅是一椿玩笑?
她好想问问他这几年是到哪去了,为何一封信息都不肯捎给她?
他是否还记得幼时的承诺?
又或者只有她将他惦在心上,他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又是长得啥模样?
是否依然有张比女孩子还俊俏,比花朵还娇艳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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