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何难。”沈遇竹阖上书,抬起脸来对他笑了笑,“你要我求饶,我便求饶;你要嫖我,我便躺平了让你嫖——对了,谢谢你送的《千金要方》,我看完了,能换一本吗?”
雒易坐在案前看书,疲倦地揉捏着鼻根,不胜其烦地叱道:“我便是看不惯你这死气活样的——”鼻腔骤的一酸,雒易搪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恼道:“谁给你扑的香粉?”
雒易最是好静,阅公文时从不愿叫书僮陪侍,但不知为何,却很享受沈遇竹陪在案前读书的氛围,远胜过他们之间别别扭扭的“****”。偶尔夜深心血来潮,也常差人去把沈遇竹叫过来陪读。管事的不明就里,只以为君侯又打算叫沈遇竹侍寝,把睡眼惺忪的沈遇竹拽起来好一阵清洗梳理,到了将近破晓,沈遇竹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地坐到了雒易面前。
沈遇竹打了个呵欠,“新来的管事。我说你不喜如此,可是没人听我的。”
雒易唤人进来,吩咐去把管事的鼻子割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个。雒府中的人都知道给那个马倌沐浴是极度危险的活役。不出三次,负责这件事的人,不是被挖眼,就是被剁手,甚至被活活杖毙。奴隶贱如牛马,主人随口一句定生死,本就是很稀松平常的。
沈遇竹冷眼旁观,等着雒易什么时候厌腻了自己的敷衍,也痛痛快快赐他一死。但他愈是把生死置之度外,雒易愈是不肯叫他如愿。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一者行到山穷水尽,也要挣出一条生路,一者却最爱舒展本性于天地之间,自甘于随波逐流。他们固守着以己度人,彼此猜疑,既无法明了对方,也无法明了自己的心。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不胜繁剧的长夜里,共享这一点春日迟迟的闲裕。直到沉醉的春风竟也醺得雒易不能免俗地萦肠百转起来,便一手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之人漆黑的鬓角:
“沈遇竹,”他诚心正意地发问,“忍耻含垢,假装出一副无怨无恨的样子,不辛苦吗?”
沈遇竹只是垂目看着书,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
所谓面首,面取自容美,首取自发美。容貌自是天成,但若非精足血健,心宽体胖,绝不会有这么一袭青黝黝的好头发。羞辱,苦役,加诸于身,竟被他像是抖落尘埃一般轻易拂过了。雒易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对待苦难的麻木不仁的态度,这让他加倍地不满和怨愤——加害者比受害者更拘泥和执着。这看似荒诞,却是最常有的事。
仇恨毫无助益。沈遇竹对自己说。对他这种人来说,承认恨一个人比承认爱一个人还让他难堪。愤怒只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恐惧,仇恨只不过是对优势者隐秘的嫉妒。他怎能承认自己拥有这种不体面的特质呢?
他需要的是耐心地蛰伏,冷静地计算,以及猝不及防出手,便可一招制胜的时机。
雒易不知道的是,在每个仿佛无有尽头的漫漫长夜里,沈遇竹独自一人枕着双手,仰面躺在马厩酸臭潮湿的柴薪之上,忍受着肢体的疲惫和伤痹,凝视着椽梁上不折不挠吐丝结网的蜘蛛,靠微薄的希望残喘振作着……阖上双目,去想象着岭间白云,陌上芳草,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情掌故,种种可惊可愕可怜可爱之状*……那些他眷恋不已的酣畅淋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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