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6卷)(256-258)(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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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真气入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

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

“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我想了一想,要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

这回我还算守信罢”

“白……蠢……智……”

“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剩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

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会有错。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

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应无还手的余力。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以绝后患,行不”

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

“明白。”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咱们不赌,只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

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再撑一会儿,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提气喝道:“老四,风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

点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迭,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正中桩顶

风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奏功

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我要……带他们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

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迭加脏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输入内息助其撷抗。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竟能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

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风位。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摆脱这桩子,兴许还要一会儿工夫。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

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聂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窃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

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点心做甚

“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聂雨色没好气道:“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击木桩

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

一人冷笑:“土虚烦穴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莫便宜了对子狗”

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于斯。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

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径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腕的“神门穴”,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聂雨色无法判断他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对自己,抱臂冷笑:“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

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云桩不定位,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的啊”

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

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

“……人呢”

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泄飞的下场。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径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直到洞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

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殷横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这诗还差一句,先生且听”

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脸上淡淡笑意。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

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於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外乎精、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争取时间调复。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啣住,捆紮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乾净得像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瞇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到地。“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於斯。在下阜阳秋霜色,谢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託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沖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於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宫中人的特立独行。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秋兄……秋大侠言重。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风云峡一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分寸。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秋霜色无疑远较耿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骗过,就此忘记老去。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生不灭,踏上真僊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

“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他是真的老。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但玄城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於是楯脉平白得了个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振衰起敝的乾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人之后,有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合着聂冥途说得没错,你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人了才知道。”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是没亲眼见过。”老胡耸耸肩。“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着屁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这下可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僊.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他的温文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彷彿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於心。

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幸好我沿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

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於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殷横野一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佈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於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贬,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难置一词,遂取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絃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

世间絃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於击技我们都想着蒐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这床玄律。“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狭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於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沐云色抚着琴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

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风风火火加入战团。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瞇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韩雪色点头还礼。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於是来瞧瞧。让老四沿途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於宫主一身。宫主若於外地有什么伤损,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韩雪色挠挠狮鬃般的暗铜色发顶。“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

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可好,恋奸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

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我出门前先佈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捉奸在床的尴尬。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

“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在谷里,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瓶顶个卵用”

“……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韩雪色怡然道:“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冲沐云色一伸手:“琴来”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自从结识某某人,你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插,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清响,第四条絃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絃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能弹得出声音来

“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

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你这是做甚”

“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老大,闪开”

“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脱身。

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把你踹进阵里,噁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

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撢撢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遥对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见笑。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

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笑语虽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惨死,不由得眥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韩雪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声,仰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再怎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他们想的和你一样。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逃生么”

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沐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

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鸡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

“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册,在越浦刻版刊行”

“没有这种事”

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阴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夥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戏啊滚过来当驮兽”

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已。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

“有劳典卫大人。”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路难行,先走一步。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紮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瘦小苍白的青年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夺舍大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淡道:“不说这个。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瞭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炸对子狗个屍骨无存。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师尊和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於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终於到来。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岁月几乎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远在准备。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了眉眼。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对子狗一会儿蹦躂出来,我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

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子来。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不走极端,总会有路。”一指山下,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彷彿能听见鞭声肃肃,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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