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子玉在王恂处谈了半天回家。李先生已经解馆,要张罗盘缠,魏聘才替他拉了一纤。托张仲雨问西容借了一票银子,占了些空头,有二百余金,添补些衣服,也叫了几天相公。李元茂要在京寄籍,x全也只得由他。
当晚子玉与聘才在书房闲话。那日是忌辰,日间聘才独自一人到樱桃巷去,找着了叶茂林,两人谈了半天。聘才拉他在扁食楼上吃了饭,即同到那些小旦寓处,打了几家茶围。末了到琴言处,琴言倒出来与聘才谈了几句,即问起子玉来。聘才就将子玉的心事,再装点了些,说得琴言着实感激,并与琴言约定了,明日同子玉前来相会。回来与子玉说知,子玉便添了一件心事,—夜未曾睡着。是夕士燮在尚书房值宿未回。
到了次日,子玉正要打算和聘才去看琴言。忽见门上梅进满面笑容的进来,说道:“恭喜少爷,老爷放了江西学差,报喜的现在门口。”子玉听了也觉喜欢,便同着梅进到里头报与颜夫人知道,颜夫人欣喜更不必说。李x全就同元茂、聘才到上头去道了喜。少顷,士燮回家,有些同僚亲友陆续而来,一连忙了几日。便接着李先生赴任日期,士燮又与先生饯行。到动身那一日,子玉同了元茂、聘才直送出城外三十五里,到宿店住下。x全嘱咐他一番,又教训了元茂几句道:“庾香年纪虽小于你,学问却做得你的先生,你以后须虚心问他。”元茂连声答应。x全又对聘才道:“小儿本同吾兄出来,我看他将来是一事无成的,一切全仗照应。”聘才亦诺诺连声。子玉是孝友x成,临别依依,不忍分手,只得与元茂送了先生,同了聘才洒泪而别。
士燮也择于三月初十日动身,今日已是初五了。颜夫人与士燮说道:“新年上,孙家太太为媒,与王表嫂面订了二姑娘,将玉簪子为定。你如今又远行了,也须过个礼,不是这样就算的,别要教人怪起来。”士燮笑道:“你不说我竟想不起,这个是必要的,明日就请孙伯敬为媒就是了。”正说话间,孙亮功来拜,士燮出见,问了起程日子,便说起他的夫人的意思来,说:“新年与王家订亲,彼此是娘儿们行事,究竟也须行过礼,方才成个局面。况你此去也须三年才回,不应似这样草草。”
士燮道:“我们正商量到此,原打算来请吾兄。明日先过个帖,大礼俟将来再行罢。”亮功答应了。
次日,颜夫人备了彩盒礼帖,请亮功来,送了过去。文辉处回礼丰盛,有颜仲清帮同亮功押了回来,士燮备酒相待。是日不请外客,就请聘才、元茂相陪。这李元茂今日福至心灵,说话竟清楚起来。x全出京时留下二百两银子与他,元茂买了几件衣裳,混身光亮。亮功眼力本是平常,今见了元茂团头大脸,书气满容,便许为佳士,大有余润之意,便问起他的姻事来。仲清早已看明,便竭力赞扬。李元茂不知就里,乐得了不得,心里着实感激仲清。且按下这边。
再说子玉在家无趣,趁他们吃酒时,便带了云儿去找刘文泽、史南湘。
先到了文泽处,不在家,去找南湘,恰好文泽的车也到南湘门口。子玉道:“我方才找你。”文泽道:“失候。我去找冯子佩,适值他进城去了。”说着遂一同进去,到南湘书房坐了。伺候南湘的龙儿送了茶道:“我们少爷,这时候还没有起身呢!”说罢进去了,一盏茶时候,见南湘科头赤脚,披着件女棉袄出来道:“你们来得好早。”子玉见了,便笑道:“我吃过了饭才来的。”文泽道:“好模样,拿你们夫人的衣裳都穿出来,难道你们夫人也没有起身么?”南湘道:“他起身多时了。我方才睡醒,听见你们二人来,我不及穿衣,随手拉着一件就出来的。”就有龙儿拿上脸水,还有个虎儿送出衣裳靴帽。南湘洗了脸,慢慢的穿戴起来,便笑嘻嘻的向子玉作了一个揖道:“恭喜,恭喜!你瞒着我们定的好情。”子玉只当说他定亲,倒害躁起来。文泽道:“定得什么情?”南湘道:“前日我在度香处,他说有个叫杜玉侬,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名旦,被庚香独占去子。他们还在怡园唱了一出《定情》。”文泽道:“那个叫杜玉侬?我们怎么也没有见过。”南湘道:“好得很。据度香、静宜品题,似乎在宝珠之上,我却不认得。庚香今日何不同我们去赏鉴赏鉴?”子玉听了,才知不是问他定亲,然却是初出茅庐,不比他们舞席歌场闹惯的了,却躁得回答不出了。文泽再三盘问,只得答道:“这玉侬就是琴言,你们也都见过的。”文泽道:“真冤枉杀人,我们不要说没有见过,连这名字都没有听见过。”子玉道:“怎么冤枉你们?难道正月初六在姑苏会馆唱《惊梦》那个小旦,你们忘了不成?”文泽想了一会道:“是了,是了。这么样你更该罚。
那一天你们四目相窥,两心相照,人人都看得出来。我问你,你还抵赖说认都不认得,如此欺人。今日没有别的,快同我们去,难道如今还能说不认得么?”南湘大笑道:“认得个相公,也不算什么对人不住的事情。庚香真有深闺处女,屏角窥人之态。今日看你怎样支吾,快去,快去!今日就在他那里吃饭。”子玉被他们这一顿说笑,就想剖白也副白不来,只觉羞羞涩涩的说道:“凭你们怎样说罢,我是没有的,我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南湘道:“你又撒谎。”文泽道:“若是那一个,我倒打听了,只知道他叫琴官,是曹长庆新买的徒弟,住在樱桃巷秋水堂。”南湘道:“走罢!”即向龙儿吩咐外面套车。子玉道:“我是不去。”南湘道:“好,好!有了心上人,连朋友都不要了,你是要一人独乐的。”便拉了子玉上车,一径往樱桃巷琴言处来。
文泽的跟班进去,一问琴言不在家,听得里头说道,就是刘大人带到春喜园去了。文泽一个没趣,子玉倒觉喜欢。南湘道:“那里去?我还没有吃饭,对门不是妙香堂素兰家么,咱们就找香畹去。”文泽道:“只怕也未必在家。叫人去问一问。
“素兰却好在家,里头有人出来,请了进去,到客厅坐下,送了茶。文泽问子玉道”香畹你见过没有?”子玉道:“没有。”
南湘道:“此君丰韵,足并袁苏,为梨园三鼎足。”不多一会,素兰出来,与南湘、文泽见了,又与子玉相见。素兰把子玉细细打量了一番,问文泽道:“这位可姓梅?”文泽向子玉道:“又对出谎来了,你方才说不认识他,他怎么又认识你呢?”
子玉真不明白,恰难分辩,倒是素兰道:“认是并不认得,被我一猜就猜着了。”南船道:“我恰不信,那里有猜得这么准。你若是猜得着他的名字,就算你是神仙。”素兰道:“他名字有个玉字,号叫庾香,可是不是的?”南湘、文泽大笑道:“这却叫我们试出来了,还赖说不认识。我们当庾香是个至诚人,谁知他倒善于撒谎。”说得子玉两颊微红,这个委屈,无人可诉。细看素兰的面貌,与自己觉有些相像,恐怕被南湘、文泽看出说笑,他便走开,去看旁边字画。南湘对文泽道:“你可看得出香畹像谁?”文泽道;“像庾香,我第一回见庾香,我就要说他,因为他面嫩,所以没有说出来。”子玉权当不听见,由他们议论。素兰道:“你们不要糟蹋他,怎么将我比他?”说罢拉了子玉过来,到这边坐下。南湘道:“我们还没有吃饭,你快拿饭来。”素兰即吩咐厨房备饭。
子玉虽见过素兰的《舞盘》,那日为了琴言,恰未留心。
今见素兰,秀若芝兰,如桃李,极清中恰生出极艳来。年纪是十七岁,穿一件莲花色绉绸绵袄,星眸低缬,香辅微开,真令人消魂荡魄。便暗暗十分赞叹,也不在琴言、宝珠之下,只不知x情脾气怎样。外面已送进酒肴来,三人也不推让,随意坐了。素兰斟酒,谓子玉道:“你是头一回来,须先敬你。”
子玉接了。
随又与南湘、文泽斟了,文泽问道:“你今日倒不上戏园子去?”素兰道:“今日没有我的戏,可以不去。”子玉见了素兰也是幽闲贞静一派,心里就契重他。素兰一抬头,见子玉只管偷看他,不觉一笑,便有一种幽情艳思摇漾出来,子玉把眼一低。文泽笑道:“同了庾香出来,我们有多少算不来处。”
子玉不解。文泽笑道:“有了你,譬如逛灯那一天,车中的少妇只爱你,不爱看我们了,不是算不来么。”说得子玉胀红了脸,道:“我倒不晓得爱什么。”素兰对着南湘道:“我最爱你题我的画兰那首《木兰花慢》词。”南湘道:“你填的词,近来也好得多了。”素兰忽然怔怔的看着子玉,如有所思,被文泽瞧破,便谓素兰道:“你爱他么?”素兰又一笑。于玉便不好意思,倒坐立不安起来。素兰对子玉道:“你今日可曾看你的相好?”子玉m不着是谁。便道:“你说那一个?”素兰道:“我只知道你这一个,不知道还有几个?”子玉益发不解。
南湘、文泽也猜不出来,都问道:“你说他的相好是谁?”素兰道:“他的相好,倒天天到我这里来,就住在对门,你怎么过门不入?快去请了他来。”子玉方悟出是琴言,心里想道:“怎么他们都会知道了。”文泽道:“何如?连庾香的相好,他都知道,可见你们交情很深。”南湘道:“我们先到对门,琴言不在家,方到这里来。”素兰道:“原来因他不在家,你们才过来。”子玉听了,心上恰有些过意不去,正要开口,文泽接着道:“我们从那一头来,先过他门口,自然要先问一声再过来,也是由近而远一定的道理。”素兰道:“不怪你们,也不必圆转。我告诉你们实话罢:我与庾香恰并无一面之识,都是玉侬告诉我的。这玉侬本来与我说得来,从正月初七日起,至今便天天过来与我长谈,甚为莫逆。近来往往叫我的号便叫错了,叫我庾香。”子玉一听,已想着琴言的意思,便觉一阵心酸,凝神敛气的等素兰说下来。文泽指着子玉道:“他便叫庾香,怎么琴言叫起你庚香来?”南湘道:“这还要问?这个缘故你还猜不出来?”文泽也不开口,再听素兰道:“我那里晓得他叫庾香,起初也不在意,后来常听他叫错,便盘问他,他不肯说。有一日瑶卿在此,我与他说起来,瑶卿便把你们的情节,说了一个透彻。玉侬已后自己也说出来道:‘我有些像你,见我如见你一样。’所以时常到我这里来,并不是与我真心相好,不过借我作幅画图小影,你道这情深不深?人家费了这片心,难得你今日来,我所以替他明白明白,教你知道,不教他白费了这片心。”子玉听了,便如哑子吃黄连,说不出苦来,两眼眶的酸眼泪,只好望肚子里咽。文泽、南湘连连点头道:“这真难得。”文泽又道:“玉侬于庾香的情,可为二十四分了,不知庾香与玉侬的情怎样,你可知道?”素兰道:“怎么不知道?也是瑶卿说的。”又将徐子云将假琴言试子玉的情节,说了一番,听得南湘、文泽笑了又赞,赞了又笑。子玉十分难受,只得说道:“些须小事,一经人道,便添出无数枝叶来了。”
当下素兰义遣人去问,琴言尚未回来。吃过饭,讲了些闲话,子玉便要素兰写的字。素兰道:“现成的却没有。”说罢便往里面去,不多一会,拿出一柄湘妃竹纸扇,双手呈上道:“这是方才写的,权且奉赠,只是不好,看不得。”子玉看时,铁画银钩,珠圆玉润,盎然古秀可爱,图章亦古雅。子玉作了一揖谢了。谈谈讲讲,已是申末时候,子玉要回,南湘、文泽也就同了出来,素兰送至大门,各人上车不题。
却说孙亮功回去与陆夫人商量,要将大女儿许与元茂,陆夫人冷笑了几声,不发一言,亮功不敢再说。然主意已定,明日去托王文辉为媒,文辉踌躇了半天,心里想道:‘这个白人儿,怎好嫁人?’因又想道:‘那李元茂,也不是个佳婿,呆头呆脑的,那一天作个揖,就将我的帽子碰歪,只好娶这样媳妇。’便应允了。为这件事,特到士燮处来,将亮功之意达之士燮。士燮大喜,就请了聘才、元茂出来,聘才自然一口赞成,元茂十分畅满。士燮就与元茂代写了求允帖,交与文辉,于初六日过了礼帖。这是千里姻缘,百年前定,李元茂这个呆子巴不得明日就赘了过去,才可免指头儿告了消乏。
初十日,仲清、王恂绝早过来送行,梅学士行李一切早巳收拾停妥,已于初九日打发家人押了出城。是日亲友拥挤不开,时候尚早,仲清、王恂先在书房,与子玉、元茂等等候。仲清便对元茂道了喜,道:“恭喜,恭喜!你今日真得了一个雪美人。你从前不是有句诗是‘白人双目近’么?如今倒成了诗谶了。”元茂不解,颇自得意。
少顷,士燮送了客出去,便叫出子玉来,教训了一番。又叮嘱了元茂、聘才几句。然后与夫人别了,即上车起程,颜仲清、王恂、魏聘才、李元茂一起随后,颜夫人领着子玉,并有些仆妇丫鬟一群的车,也送出城来。城外是王文辉、孙亮功等十几个同年至好,一齐在旗亭饯别。士燮盘桓了一会,文辉等进城。天色不早,颜夫人也只得带了仆妇丫鬟洒泪先回。子玉、仲清、聘才、元茂与些家人们,随到店中住了一夜,明日叩别。
士燮又勉励了子玉几句,子玉也只得同仲清等哭泣而回,且按下不题。
那日徐子云也在旗亭送行回来,且不进宅,一径到园,即到次贤屋里,始知次贤在桃花坞赏桃花,还有宝珠、漱芳两个,子云就到桃花坞来。虽是自己园中,也不能天天游览,数日之间,已见桃花开满,烂若晴霞,映着一水盈盈,草茵如绣,真觉春光已满。走进了第三重,始见曲榭之中,次贤与玉珠、漱芳在那里喝酒。见了子云,宝珠、漱芳已迎上来,次贤也笑面相迎。
子云笑道:“静宜,今日竟偏我独乐了。”次贤道:“我知道你今日早回,先已虚左而待。”漱芳道:“你不见摆了四个坐儿么!?”子云即在次贤对面坐了。
次贤问道:“今日送行的人多么?”子云道:“人倒不少,庾香、剑潭送到前站宿店去了,要明日才回。”即指着宝珠笑道:”准有他们同队中,不见有一个人在那里送行,只怕这位老先生,生平也没有叫过他们。”宝珠笑道:“这位梅大人,每逢戏酒,叫我们也伺候过几回,人倒谦雅的,就总没有赏过一句话儿。倒不料他生出那么一个风流的公子。这梅庾香前日竟在香畹处吃饭,还到玉侬处,没有遇见。据香畹说,他待玉侬的情分,竟是有一无二的。”子云道:“你怎么知道他去找玉侬?是他一人去的么。”宝珠道:“是香畹对我讲的,他恰与竹君、前舟二人同去,香畹还送了他一柄扇子,他们倒也合式了。”次贤道:“我看前日庾香、玉侬二人,真可谓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这两人既相得了,将来必要找出多少苦恼的事情来,你们慢慢的看着他们罢。”当下这四人喝了一会酒,看了一会花,次贤对宝珠道:“度香所刻那十六个酒令,你们看见没有?”
宝珠道:“怎么没有看见。”子云道:“你们今日何不也照这令行几个出来,也见见你们的心思。”宝珠尚未回答,漱芳道:“这个我们只怕行不来,一来心思欠灵,二来这唐诗与《诗经》也不甚熟,那里能说得这样凑拍?除非在家里把几种书翻出来,拣对路的一个个凑,才凑得成呢。”宝珠道:“我们真自惭愧,这些姑娘们也与我们差不多年纪,怎么他们就有这样慧心香口,我们就这样笨。”子云道:“你们今日试行一行,包管你们行得好。”便叫拿副骰子来,家人便去取了副骰子放在盆里,送到席上。子云便叫宝珠先掷,宝珠尚推诿不肯,经子云、次贤逼佐了,只得说道:“何苦要我们做笑话?我非但别样记不清,连这曲牌名也记得有限。或者庾香还能,我是定说得不好的。”只得掷起来,掷了好几掷,掷着了一个色样,名为绿暗红稀,便呆呆的想来,想了一会,不得主意,便道:“这不是寻烦恼么?”漱芳道:“我且掷着色样再想。”他也掷了好几掷,掷着了”苏秦背剑,”便道:“这更难了。”忽见宝珠问次贤道:“《诗经》上有一句什么永叹?我记不真。”
次贤道:“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宝珠道:“有是有了一个,只就是不甚好。”子云道:“你且说来。”宝珠念道:绿暗红稀,梦好更寻难,你晚妆楼上杏花残。懒画眉,况也永叹。
次贤、子云赞道:“说得很好,第一个就这么通,真是难得。就这《诗经》一句稍差了些,然而也还说得过。”宝珠道:“这《诗经》实在难于凑拍,又要依这个韵,觉得更难了。”
漱芳道:“我想的更不好。《诗经》上不是有一句‘莫我肯顾’么?”子云道:“有。你快说。”漱芳要念时,重又顿住,觉有些羞涩,次贤又催,只得念道:苏秦背剑,北阙休上书,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不是路,莫我肯顾。
子云道:“这个说得甚好,竟句句凑拍。”次贤道:“倒实在难为他。”宝珠道:“他的比我好,不比我的杂凑。”便觉两颊微红,大有愧色。子云安慰道:“你的也好,不过你的题目宽泛些,难于贴切。他这苏秦背剑的题目就好,所以比你的容易见长。”宝珠得了这一番宽慰,稍为意解。便又掷了一个“紫燕穿帘”,便道:“这个题目倒好。”便细细的想,想了好一会,问子云道:“我记得有‘绣窗愁未眠’这一句,是诗还是词?”子云道:“是韩亻屋的诗。”宝珠道:“这个略好些儿。”便念道:紫燕穿帘,绣窗愁未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前面。四边静,爱而不见。
子云等大赞。漱芳道:“你们知道他这‘四边静,爱而不见’,是说得什么?”次贤笑道:“大有春恨怀人之致。”子云也笑。漱芳笑道:“不是。他昨日飞去一个秦吉了。我昨日到他那里去,正遇着他急急的跑出房来,四下张看。
问我道:‘你看见没有?’他方才说的,倒像那昨日的神气。”宝珠也笑道:“今日他又回来了。”漱芳又掷,掷了一个,‘花开蝶满枝’。漱芳想了一会,说道:花开蝶满枝,是妾断肠时,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蝶恋花,春日迟迟。次贤等大赞道:“这个更好。”宝珠道:“他总比我的说得好,我今日的两个都不及他。”便又掷了一个‘打破锦屏风’,便道:“这个题目恰好,然难也难极了,须要在打破两字上头着想,若得凑成了,倒是个好令。”漱芳道:“这个难,教我就凑不成,只怕那句《诗经》就不容易。”宝珠怔怔的想,想着了《唐诗》,又凑不上《西厢》,想到了《西厢》,又凑不上《诗经》,好不着急。想了好一会,问道:“《诗经》上不是有一句‘何以穿我墉’么?”次贤道:“妙极了,这一句已经稳妥,中间凑得连络就好了。”宝珠面有喜色,欣欣的念道:打破锦屏风,暮色满房栊,吉丁当敲晌帘拢。月儿高,何以穿我墉。
子云等大赞,子云道:“这个实在妙极了,就在那十六令中也是上等。我们恭贺三杯。”宝珠始为解颜欢喜。
漱芳心里又着急起来.恐怕再行,不能及他,便道:“算了罢!实在费心得很,我不掷了。”子云道:“这令原也费心,但只五个,他得了三个。你才两个,你再掷一个罢?”漱芳道:“适或色样重了呢?”次贤道:“重了不算,须要不重的才有趣。”漱劳不得已,掷了好几个重叠色样,然后才掷出一个楚汉争锋,便道:“掷了这个,就算完结了。”子云应允。漱劳便构思起来,一人独自走到桃花丛中去了。子云等也到花丛中游玩,漱芳道:“我想倒想着了一个,就是《唐诗》这一句还有些牵强,若除了这一句,我又找不出第二句来,只好将就些罢。”便念道:楚汉争锋,君王自神武,你助神威擂三通鼓。
急三枪,百夫之御。
大家赞好。子云道:“今日又得了六个,共有二十二个了,将来能凑成一百个就好了。”次贤道:“一百个是不能,况且骨牌名没有这许多,曲牌名是尽够,不如去了这骨牌名换个别样,或者凑得成百数。若用骨牌名,可用的也不过五六十个,内中有几个有趣的,偏掷不着,如公领孙、锺馗抹额、贪花不满,三十秃爪龙等类,凑起来必有妙语。就是限定《西厢》也窄一点儿,不如用曲文一句就宽了。惟有那推倒油瓶盖一个难些。”子云道:“《诗经》上‘瓶之罄矣’好用,曲牌名用《油葫芦》。”次贤道:“《西厢》呢,用那一句?”子云想了一想,笑道:“《西厢》上可用的恰又不是这个韵。”四人在花下坐了,子云问起琴言今日何以不来,宝珠道:“今日他又替我到堂会里去了。他就有一样好处,他唱戏时并不很留心关目,他那丰韵生得好,就将他自己的神情,行乎所当行,倒比那戏文上的老关目还好些。所以才有人说他生疏,也有人说他神妙。”子云笑道:“以后梅庾香,大约非玉侬之戏不看,非玉侬的之酒不喝的了。”漱芳笑道:“玉侬行事还没媚香的奇,近来闻他天天到宏济寺去一回。有个什么田湘帆,也是个风流名士,闹到不堪。后来见了媚香的戏,便天天跟着他的车,他往东就往东,他往西就往西,跟了整个月。媚香怜念他,与他一谈,倒谈成了知己,如今是莫逆得很,不可一日不见。”
次贤笑道:“有这等事!我看媚香真算个鹘伶渌老不寻常,竟有人笼络得住他么.这人必是不凡。”正说得高兴时,忽子云的家人上前说:“有客来拜!”子云便冠服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魏聘才初进华公府 梅子玉再访杜琴言
话说前回书中梅士燮赴任之后,一切家事,内而颜夫人掌管,外而许顺经理,井井有条。子玉仍系读书,经籍之外研磨诸子百家。到花晨月夕,则有二三知己,明窗净几,共事笔砚。
或把酒清谈,或题诗分韵,所来往者刘文泽、颜仲清等为最密。
而怡园徐度香一月间亦过访几次,或遇,或不遇。
盖度香局面阔大,现处福地,为富贵神仙,所以干谒谒纷纷而来,应酬甚繁。
即遇无事清闲之日,又须为诸花物色,茶靡石叶之香,鹿锦凤绫之艳,虽倾倒一时,然较之小楼深处修竹一坪,纸帐开时梅花数点,反逊于玉、竹君等之清闲自在也。
却说魏聘才其人在不chu不细之间,西流东列,风雅丛中,究非知已;繁华门下,尽可帮闲。目下与李元茂同住梅宅,一无所事,唯有出外闲游。而元茂又另是一种呆头呆脑的脾气,与之长处,实属可厌。聘才思量道:“我进京来本欲图些名利,今在京数月,一事无成。且梅老伯又到江西去了,要两三年才回,王老伯终是大模大样,绝无一点关切心肠。长安虽好,非久恋之乡,不如自己弄得一居停主人,或可附翼攀鳞,弄些好处出来,亦未可定。
我想富三爷交游最阔,求他觅一机会,不甚为难。”主意定了,就坐车进城,来到金牌楼富宅,先着小使到门上一问。
聘才听说三爷不在家,在对门贵大老爷处打牌,小使出来,聘才道:“贵大爷我去年却拜过他,未曾见着,今日正好拜他。”
即到对门来,传进片子,听得里面叫:“请!”开了两扇中门,聘才进去,却是小小一个院落,只见贵大爷从正厅上出来,迎上前,与聘才拉了手,让聘才进屋内炕上坐。聘才道:“兄弟来过几次,总值大爷出门,偏偏遇不着。”贵大爷道:“兄弟差使忙,轻易不出城,倒常想同富三哥出城找吾兄逛一天,不是他没有空,就是我有事,再停两天就好了。”又讲了些闲话,聘才留心屋内却也收拾干净,一并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做书房。院子内东边是粉墙,西边一个月亮门,内有一扇屏风挡着,想必是内室了。只见炕上挂一幅蓝地白字的回文诗句,一幅冷金笺对子,是户部总理写的。两旁是八张方椅,东边摆一书桌,一盆小小盆景,一面是几张方杌。聘才正要开口,贵大爷道:“富三哥在此打牌,就在那屋子里,咱们那边坐罢。”
就让聘才进去。走到书房门口,有一小厮揭起了一个香色面帘,聘才跨将进去,只见富三将牌望桌上一放,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见了聘才便站起来,笑嘻嘻的道:“久不见了,好呵?”聘才拉个手,见屋里尚有两人,一人面南,一人面北,那面南的即起身照应,那面北的便似照应不照应的,略把身子松一松,就坐了,仍看着手中的牌。聘才看那上首一位的相貌,一脸酒r气,两撇黄须,一双蛇眼,衣帽虽新,不合官样,约有四十四五岁。下首一位,已有五十余岁,是个近视眼,带了眼镜,身上也是一身新衣。聘才便问道:“这两位没有请教贵姓。”那上首的即答道:“姓杨,我是这里的街坊。”又问那位年老的,老年的慢慢的答道:“我姓阎。”贵大爷道:“这位阎简安先生,是华府中的师爷。那一位是j于地理的,又是富三哥的干兄弟,就在东胡同那大宅子里,号梅窗,行八。”
说罢,小厮移了一张凳子,就放在富三上首,大家坐了。富三道:“你好呵!你在城外天天的乐,你也不来瞧瞧哥哥。你知道哥哥惦记你,你就不惦记我。我找你两三回,你躲着不出来,你天天儿瞧戏,好乐阿!”聘才笑道:“那里的话。那一天不想着三爷。因我老伯到江西去了,一切家事是托兄弟照应的,所以事情多一点儿。”那姓杨的便问聘才道:“足下在梅大人宅里?”聘才道:“是。”因问道:“认得梅宅么?”那人道:“怎么不认得?他们茔地的树,还是我种的呢。”贵大爷道:“这杨老八的风水是高明的,我们内城多半是请他瞧的。”
聘才便又拉拢起来,只有那个阎简安是冷冰冰的,只与富、贵两人讲话。富三爷道:“歇了罢,这牌打得闷人,就是我输了,算帐罢。”阎简安便道:“怎么就歇?方才打了两转。”梅窗道:“算了,不用来了。”于是,大家起身散坐,点筹马,是阎、富两人输了。聘才道:“倒是我吵散了。”富三一手捶着腰道:“我本来不喜欢这个,输了钱还惹闷。”阎简安道:“可不是。”杨梅窗笑道:“谁叫你们打得这么灿头?将牌都乱发的,不输你输谁?”阎简安笑道:“你好,我瞧见你几时又赢过钱?不过会讹人就是了,只好在我与富三哥面前混滂,在贵大哥跟前就不能了。”大家说笑了一阵,贵大爷即命小厮拿出酒肴来,是四五样荤素菜,一壶黄酒,宾主五人小酌了一回。
席中聘才对那阎简安问起华府的光景,那老阎就觉得有些高兴,便道:“敝东公子,是人间少有的。府里的阔大;是说不尽的。”
聘才又问同事几位?简安道:“在府里住的有十几位,在老爷子任上的有十几位,其余来来去去走动的,不计其数。我是老爷子三十年的交情,同着出过兵,与那些个朋友是两样的光景,哥儿待我是父辈的礼数。其余就难讲了。”原来这个阎简安,是个半生半熟的老篾片,却与华公有旧,嫌其心窄嘴臭,脾气古怪,所以叫他在府里住着。华公子是更不对的。杨梅窗是个土篾片,但知势利,毫无所能。又是个里八府的人,怯头怯脑。因与富三爷是干兄弟,又拉拢了些半生半熟的阔老,仗着看风水为名,胡吹乱讲的一味贪财,或与地主勾通,或与花儿匠工头连手,赚下人的钱,也捐了个从九候选,至于堪舆之学,实在不懂。是日谈次,倒与聘才合了式,便要与聘才换帖,聘才是乐得拉拢的,便十分应酬。只有那位老阎是势利透顶的人,如何看得起聘才,聘才也深厌其人。五人欢叙了一回,各要散了,杨老八并约聘才另日再叙。
聘才便同到富三家里来,又坐了一回,便把心事讲起。富三爷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挪到舍下来,盘桓几时。”重又说道:“我们舅太爷府中朋友最多。今日听得老阎说,辞了那位出去,如今正少人呢。”聘才道:“舅太爷是那一位?”富三道:“你不记得去年在城外,瞧见那十几辆车,车内那个貂裘绣蟒的,叫做华公子就是。”聘才心中十分欢喜,想道:这华公子势焰熏天,若得合了式,弄个小小的出身,也还容易。
又遂问道:“他家去做朋友,不知要办些什么事?”富三道:“办什么呢?陪着喝酒,陪着看戏,闲空时写两封不要紧的书札。你还会弹唱,是更合他的心意了。这人本是个顶好的好人,只要尽拿高帽子孝敬他,他就喜欢,违拗他,他就冷了。我瞧你趋跄很好,人也圆到,你肚子里自然很通透的了。我们舅太爷笔底下也来的,去年老佛爷叫他和过诗,并说好,还赏了黄辫子荷包一对,四喜搬指儿一个呢。你要去,我明日就荐你,包管可成。”聘才听得喜动颜色,忙作揖谢了。因又想着这个老阎有些碍眼。忽又想道:“各人办各人的事,不与他往来便了。”再坐了一回,辞了富三回寓。
明日,富三就到华公府来,见了华公子,就荐聘才进府,帮办杂务。华公子应了,说道:“我这里到不拘人多人少,只要人好,是你的好朋友。自然不用讲了。说请你去讲一声,请他来就是了。”即吩咐林珊枝传谕总办,将魏师爷修金钦馔说定,富三连连答应几个“是”!又进去见了华夫人,就辞了,一径出城,通知了魏聘才,请其明日就去。
是日聘才就与子玉说明,并谢数月叨扰。子玉吃惊道:“大哥何故要去,莫非嫌小弟有得罪之处么?”聘才连连陪笑道:“愚兄自到贵府以来,承伯父母同棣台如此恩待,岂尚有不足?无奈愚兄此番进京,家父谆谕自己,定要谋一前程出京。
因此处稍可巴结,且富老三力为作合,且去看看光景。只隔一城,原可时常来的,棣台若不忘怀,华府园亭,闻说是极好逛的。伯母前请棣台先为禀明,明日起身时,再进去叩谢。”李元茂在旁,闻得聘才要进华府,心中有些难过,道:“你去了只剩了我,且你也少了个伴儿。我闻得华公子脾气不好,你倒不要去吃钉板,还是在此罢,过年再说。”聘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如今比不上你了。你是知县少爷,享现成的福,我不但自己不能受用,还要顾家呢!”子玉听到这句,便知不能强留,只得进去与颜夫人说了。颜夫人道:“既然如此,只好听他自去罢。但者爷出门时,嘱咐我好生看待,且说他倒能办事。但此时也无甚多事,如果将来有事,再请他回来亦可。”
是晚即命子玉与聘才饯行,又送出四十两银子与聘才,聘才感激不荆一夜与元茂谈谈讲讲,各有难分之意。
明早富三爷即遣人带了两辆车来接聘才,聘才即拜别颜夫人并子玉,又辞了元茂,收拾停妥,带了四儿一径上车。先到富宅略叙片时,富三亲送到华府。到了门口,富三先着人回进去,并说魏师爷来了。聘才在车内一望这门面,就觉威严得了不得,就是南京总督衙门,也无此高大。门前一座大照墙,用水磨砖砌成,上下镂花,并有花檐滴水,上盖琉璃瓦,约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宽。左右一对大石狮子,有八尺多高。望进头门里,约有一箭多远,见围墙内两边尽是参天大树,衬着中间一条甬道,直望到二门,就模模糊糊,不甚清楚。觉有数十人在那门口坐着。回事人进去了有半个时辰,才见出来,说:“请!”富三同魏聘才便下了车,二人整整衣裳走进。将近二门,见那一班人慢慢的站起来,约有二三十个,都是一色衣服,有几个见了富三上前请安,并问道:“这位就是请来的师爷吗?”
魏聘才亦各照应了。走进二门,又是甬道,足有一百多步,才到了大厅。回事的引着,转过了大厅,四面回廊,阑干曲折,中间见方,有一个院子,有花竹灵石,层层叠叠。又进了垂花门,便是穿堂。再进了穿堂,便觉身入画图:长廊叠阁,画栋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聘才是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等高大华丽,绚烂庄严,心上有些畏惧。富三是去熟的,引路的道:“请三爷到西花厅坐罢。”那人便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方到了一个水磨砖摆的花月亮门站住了,就不进去了。咳嗽一声,里面走出四个年轻俊秀家童来。那人交代了说:“请进西花厅去。”聘才随富三进得门来,是一个花园,地下是太湖石堆的,玲珑透剔,下面是池水,俯见石罅中游出两个金色鲤鱼来。修竹碍人,狂花迎面。走了数十步,上了好几层参差石蹬,接着一座石板平桥。过了桥,是个亭子,下了亭子,又是假山挡住,绝似狮子林光景,要从神仙洞内穿出,方见一所花厅。
接着又有几处亭榭,绿树浓y,鸟声噪聒。庭前开满了罂粟、虞美等花,映衬那池边老柏树上垂下来的藤花,又有些海棠、紫荆等类。
来到花厅,前面是一带雕阑,两边五色玻璃窗,中间挂一个绛色夹纱盘银线的帘子。书童把纱帘吊起在一个点翠银蝴蝶须子上。进得厅来,地下铺着鸭绿绒毯,上头是用香楠木板做成船室,刻满了细巧花草。悬着一个匾额,是王铎写的“苔花岑雨联情之馆”的墨迹四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中间平门上刻着文徵明的草书,一张大炕都是古锦斑烂的铺垫。炕几上供一个宝鼎,浓香芬馥。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挂着王右丞八幅青缘的山水,一边是两个博古厨,上头尽放些楠木匣子,想是古书。所有桌凳杌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锦铺垫。
正是个锦天绣地,令人目炫神乱。富三与聘才就坐在椅子上,等有两盏茶时候,忽见一个书童出来说:“公于今日不爽快,请三爷与师爷到东花园和各位师爷们见见,就请魏师爷在东花园与张师爷、顾师爷在一块儿住罢。”富三又说:“替我请安。”
聘才也站起身道:“替我亦说到。”小厮答应了“是”。窗外那个书童就请富、魏二位到东花园去,仍由旧路出了月亮门。
那东花园却在前面东首,聘才跟着富三,重新向外弯弯转转,尽走的回廊,处处多有人伺候。华府规矩:每一重门,有一个总管,有事出进都要登号簿的。聘才走了半天,心中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庭院。及走到穿堂后身,东首有一条夹巷,觉有半里路长。又进了一重门,才见一个花园。这花园却也不小,有亭有台,有山有水,花木成林,又是一样景致。这引路小厮交代了园中的人,就不进去了。那边又有人来接引。进了斑竹花篱,是一所厅,两进共有十间,还有些厢房。此中是张笑梅、顾月卿画画之处。顾、张二位出来相见,知道聘才是富三爷新荐来的,便陪着聚谈。聘才见那张笑梅,倒也生得俊俏,是杭州人,年纪二十上下,是画工笔人物的,就是吹竹弹丝也还来得。顾月卿是苏州人,比笑梅略长两岁,亦颇俊秀,是画山水花草的。那边还有个书启先生叫王卿云,是老公爷的旧友,有五十余岁了。阎简安是办笔墨杂务,他二人又在一个院落,当下都请来见了。阎简安道:“不料前日一见,今日就进我们府中来,有这等奇事。”聘才道:“小弟多蒙华公子谬爱,招之门下。无奈铅刀袜线,一无所能,诸事全仗老先生们教训。”
阎、王二老便道:“好说,好说,东人慕名请来的,自然是个名下无虚的了,我们都要请教。”聘才连声说:“不敢。”富三爷道:“这魏老大是我的把弟,且系南城外梅大人的世侄,极有本事,最够朋友的。此刻新来府中,一切都不在行,先生们自然要携带携带,都是一家人,倒不要生分才好。我明日见了我们舅太爷,还要面托的。”又对聘才道:“咱们到里头屋子,瞧瞧住那一间?”又同聘才到了里头一进,也是五间,东边两间张笑梅做房,聘才就在西边两间下榻,中间空了一间为会客之地。富三即叫将行李搬进,叫小厮们铺设好了。
正要走时,只见一人进来,说道:“公子送了一桌酒席,就请三爷和各位师爷陪着魏师爷喝钟酒,公子说不要见怪,实在坐不下,不能来陪,又给三爷道乏。”富三爷站起来道了谢。
又道:“时候也不早了,刚是吃饭时候了。”大家就在中间屋子里圆桌上吃起来,无拘无束,甚为畅快。聘才见这席菜,只是上不完,大碗、中碗、大碟、小碟通计有四十多样。众人直饮到二更,富三方辞了众人出去。他的家人提灯伺候,聘才送到园门,富三又唠唠叨叨嘱咐一番。聘才尚要送出,富三道:“不要送了,回来你认不得进园子倒累坠,咱们歇天再见罢。”
于是不顾而去。聘才进内又与张、顾二人谈了好一回,又探问了好些府中光景方歇。
次日,张、顾二人,又引聘才去见了各项的朋友,连府中总管的爷们,以及帐房、司阍、司厨、管马号、掌库房,并各处门口挂号簿的人,凡有头脑的,都一一见了。正是侯门如海,聘才初进来是一样m不着的,反觉拘束得很,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惟有小心谨慎,恭维众人而已。看官记明:从此魏聘才进了华公府了,慢慢的就生出多少事来。此是后话,且按下不题。
却说子玉因聘才去了,心中也着实思念了几天。此时是四月中旬,因有个闰五月,所以节气较迟,尚见芍药盛开,庭外又有丁香、海棠等,红香粉腻,素面冰心,独自玩赏了一回。
鸟声聒碎,花影横披,不觉有些疲倦,因忆古人“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二语体物之工。复想起陆索兰那日待我的光景,又寻出素兰写的扇子,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又想道:“我也要送他些东西才好。遂检出古砚一方,好香墨两匣,徐松陵墨兰册页十二方,团扇一柄,即将前日所作送春二律,用小楷写好,始而欲遣人送去。继因长昼闷人,遂起了访友的兴致,寻芳的念头。到上房禀过萱亲,说访刘、颜诸人,随了小厮,登舆遍访诸人,一无所遇,大为扫兴。只得独自来至素兰寓所,恰值素兰从戏园中回来,迎接进内,未免也有几句寒温。子玉即将所送之物,面赠素兰,素兰谢了,细玩一番。又见字画端楷,重复谢了又谢。即同子玉到卧室外一间书室内,是素兰书画之所,颇为幽雅,因问子玉道:“今日为何独自一人出来?可曾到过对门?见你心上人么?”子玉笑道:“今日走了好几处,没有见着一个。我本为你而来,对门也未去,不知玉依在家不在家?”素兰叹口气不言语,子玉心疑,便问道:“香畹因何不快?”素兰道:“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不快,我想起你心上人,你们背地里这本糊涂帐,将来怎么算得清楚,白教没相干的眼泪,淌了许多,到底亦不晓得为什么。问他,他又不说,猜抹也猜抹不出来。其实你们又不天天见面,何以就害得人到这个模样呢,连他的师傅也不懂的,说他近来有些痰气,无缘无故就酸酸楚楚,待人更不瞅不睬。从前见人不过冷淡些,却没有心事。自从你们怡园同席之后,他就不大招呼人,对我们讲话,总喜欢说梅花,就搭不上这句话,也硬搭上来。说喜得是怡园梅崦,又要萧静宜画了四幅各色的梅花,这也罢了。忽又问起度香南边定织来的绸缎,可有那折枝梅没有,杂花的有没有?难为度香竟找出几匹来,如今现做了袍子、袄儿穿上了。你说这个心思奇不奇,不是为你是为谁?”子玉听了便觉一阵心酸,止不住流下泪来,要说话。喉间若有物噎住说不出,只呆呆的看着素兰。素兰又道:“到底你们是怎样的交情?我是你的功臣,为你也费了些神。因我有些像你,所以常来对我讲些懵懂话儿。我说你这片心,不知人家知道不知道?又不知人家待你,也有这种情分没有?他倒说得好,这是我自己的心肠,管人家知道不知道,又管人家待我怎么样,横竖我自己一人明白就是了。庾香先生,你心里到底怎佯。你不妨对我说说。你当面不好意思的对他讲,我替你代说,自然你也有一番思念他的心肠,何妨说给我听听。”子玉只是不语,素兰料着是不肯说的,“我们同到他家去瞧瞧罢?”子玉略一踌躇道:“去也使得。”于是素兰即同子玉走出门来,不多几步,即到了秋水堂门口,见有五六辆车歇着。素兰道:“这光景是里头有客,只怕不便进去,不如回去,先着人进去看看何如?”子玉心上略有一分不自在,不晓里面所请是何客,玉侬陪与不陪?又想起他家里请客,断无不陪之礼。毫无主意,只听凭素兰进退。
素兰回到自己家门口,唤人往琴言处打听,不多一刻,来说琴言卧病在床,请客是他师傅长庆请分子,是部里几位经承先生,还是吃的早饭,不多一回就散的。素兰道:“再请到里面坐着等罢。”子玉听见心中略定,只得重进里面。无j打采的坐下。素兰只管笑嘻嘻的问长问短,又问你到底待那玉侬何如?子玉被问不过,只得说道:“玉侬之事,其说甚长。”就把魏聘才途中所见情景,至今年会馆中见他一出《惊梦》,真是绝世无双,情文互至,尚未悉其x情抱负。及到怡园为假琴官所戏,我说出思慕琴言,原为其守身如玉,落落难合,不料其自弃如此。那时玉侬在屏后听了呜咽欲绝,及同席时又彼此都讲不出什么来,倒像是前生相契,今生重逢,两人心事你知我见,无用口说的光景。彼亦不期然而然,我亦无所为而为。
总觉心头眼前,不能一刻弃置。你不说,我尚不知他背后如此牵挂。我为他,我是晓得他底蕴;他为我,难道他又晓得我什么?且我有何感动他处,使他如此?倒不如不见面罢,省得见面时更多感触。子玉说到此处,更神色惨淡,似有悲泣之意。
素兰亦觉凄楚,便淌下泪来,半晌劝道:“你们两人前生竟有些瓜葛,不然何至于此?以君才貌而论,是人人怜爱的。但似玉侬之冰雪心肠,独为你缠绵宛转。
以度香之百般体贴,亦算温柔乡中一个知己。我看玉侬待他,不如待君十分之二,难得度香更加爱惜,说道:‘人各有缘,此中系天定,非人情能强。’且庾香属意玉侬一人,毫不移动,此真是多情种子,非玉侬不足为庾香赏识,非庾香不足为玉侬眷恋。《国风》好色而不y,其庾香、玉侬之谓乎!”
子玉听了,感激度香万分,且爱素兰之聪慧,不枉《曲台花谱》中定作探花郎也。
因谈了许多时候,素兰又请子玉随意用了些点心,着人再到琴言处探望。来人回来道:“起先之客倒散了。偏又来了一班人,说要叫琴言,长庆回他不在家,那些人不肯去,坐着等候。长庆因不认识他们,便不应酬,自到房里吃烟去了。被他们闯进去,将长庆的烟枪抢了,要到兵马司衙门出首他。长庆无法,只得赔礼,又请了他间壁糟房李四、缎子王三两人解劝,闲人哄满了一堂,正在那里闹不清楚呢。”子玉听了,长叹一声道:“我与玉侬要见一面,都如此之难。今日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你明日见他时代为致意,说不可如此。必要保重身体;度香处倒要常去走走,不要叫人见怪。
我是不能常出门的,迟几天再见。你若见了度香,也为我多多致谢。歇一天我们去逛他园子呢。”素兰道:“你几时出来,约定日子到我这里来,我约玉侬过来,倒是我这里清净。
他师傅有些脾气,偏偏玉侬遭逢着他,也是玉侬运气不好。”
子玉道:“他师傅怎样脾气?”素兰道:“爱钱多,怕势大,厌人穷。玉侬因度香所爱,故尚待得好,从前待别人就没有这样。”子玉听了,又添了一件心事,放心不下,总之无可奈何,踌踌躇躇。见天气已晚,只得硬了心肠出来,上了车回顾了几次,一径出了胡同方才坐好。小厮跨上车沿,只见迎面两马一车,走的泼风似的,劈面冲来,偏偏是王通政,子玉躲避不及,只得要下来。王文辉连忙摇手止住,问了几句话,也就点点头开车走了。
今日子玉出门,只与素兰谈了半日,所访不遇,倒遇见了丈人,好不纳闷。意欲去望高品,又嫌路远,且出门过久,又恐高堂见责,只得怏怏而回。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祝芳年琼筵集词客 评花谱国色冠群香
话说子玉从素兰处回来,见过高堂,即向书房中来。晚饭毕,一轮月上,辉映花间,和风微来,天云四皎,遂把湘帘卷起,倚阑而望。忽见小厮进来禀道:“高、史、颜、王诸少爷同来。”子玉正在怅望,今见齐来,不胜之喜,遂请进同坐。
子玉即把日间一一过访不遇事说过。先是王恂开言道:“今日我们都在卓然斋中,交会田湘帆与媚香,又遇见竹君前来。那湘帆果是吾辈,与媚香相处的光景,真令人羡慕。”高品道:“湘帆此时是六g全净,五蕴皆空,守定了约法三章,不许你胡行乱走,始信人间果然多是惧内的,怪不得庸庵、竹君辈,牢守闺房,不奉将令不敢妄离一步。违了,晚间夹棍利害。
湘帆还是对着个半雌半雄的人,已经如此,又何怪四畏堂中规矩乎!”说得众人要笑,仲清道:“你也是门内出身,如今隔远了,就夸口了。”南湘道:“我见卓然与他细君书,如属员与上司禀帖一样,有受恩深重,浃髓沦肌等语。”众人大笑,高品道:“岂有此理!你这个谎也撒得不像。”众人又说笑了一阵,高品道:“庾香,后日有一件极好的事,来与你商量。”子玉便问道:“何事?”高品道:“十五日是媚香生日。今日大家商议,并订前舟与你合成一剂六君子汤,凑一公分,找个宽敞的地方,把那些知名宝贝,都叫将来热闹一天,请湘帆与媚香做生日,你道好不好?”子玉道:“好极,好极!但不知在何处聚会?”王恂道:“我家亦可,但无花园子,不如前舟园里好。我们主人六个,添上湘帆七个,媚香、瑶卿、香畹、佩仙、静芳、蕊香、瘦香、小梅共是八个,要三席才可坐,醵分之说,不能预定多少,只好办了再算。”众人道:“极是。”
子玉便呆呆的。仲清笑道:“庸庵你这差使办得不周到,要讨人怪的。”王恂尚未回答,南湘道:“何所见而言?”仲清道:“你不见庸庵点将,把一个极要紧的人遗漏了,岂不要招人怪么?”南湘算了一算笑道:“果然,果然。”王恂道:“你们可不是说徐度香么!我非遗漏,我恐他的事情多。未必能来。”子玉道:“度香应酬虽多,然看其x情光景,我们请他,虽有事也必来的。就是萧静宜,也断不可不请。”大家说:“很好,就添上这两位是了。那是九个,合上那八个,是十七个,也就很热闹了。”南湘道:“没有人了?”王恂道:“尚有何人呢?”南湘道:“你好记x,你既大会群花,倒忘了一个花王。既有庚香,没有玉侬,独使他一人向隅,是何道理?”
王恂道:“是呀,我真该打,一时竟忘了琴言,是必要他来的。还有那个秦琪官号玉艳的也叫了他来,凑成十个。”众人道:“如此更妙。”子玉道:“如今我们商议起来,怎样邀客。”
王恂道:“你作一小札与怡园徐、萧二公,前舟以及余人,我们明日自去知会。”于是大家直谈至二更方散。
子玉送了诸了,独坐凝思了一回,想道:“后日之会,足成千古,不晓琴言病体能否痊愈?那时琼林十树,自然要推杜若为先,不识大夫蕙比我玉侬何如?想起待田君光景,是个有才有智的人,必另有一种深情。人各有长,固不必彼此较量也。
遂即轻研阝俞糜,徐挥湘管,写道:春光九十,去后难追;知己二三,来成不速。作琴樽之雅集,试花鸟之闲情。总然地乏名山,却喜庭无凡卉。怜渠蕙质,堕彼梨园;会我竹林,数他花信。群劳论谱,偶同织锦之人;宿慧成心,羞作数钱之技。
移温柔于萧寺,识风雅于泥涂。庆珠胎碧海之辰,贺玉出蓝田之日。倾城名士,应共相怜;红粉青衫,也堪同揆。点鸳鸯之卅六,红豆齐抛;备翡翠之千双,紫云任请。肃笺申启,代面丁宁。早发高轩,同光下里。
梅子玉顿白。上度香先生、静宜逸士阁下。
子玉写完封好,用上图章,即付小厮交与门房,明早着人送到怡园,后日请徐、萧二位老爷,同到刘大少爷宅内饮酒,须要交代明白。小厮答应了,子玉亦即安寝,一夜无话。
到了明日,王恂、史南湘等,就到刘文泽家来讲了,文泽甚为高兴,说明日就在倚剑眠琴之室布置。恰好兰蕙芬芳,又有芍药、海棠等花开满。少停。即去知会群花,于明日辰刻毕集。因说道:“明日花林中,恐有几个不能来。我知道秦琪官害眼,杜琴言亦患病未痊。昨晚我见素兰,谈及庚香在彼处坐了半日,去访琴言,恰值他师傅请客没有进去,琴言亦未知庾香去访池。明日就使他们两个不来,也有八人,很为热闹的了。庚香、静宜想一定来的。”南湘道:“席间行令,新鲜的甚少,太难了又恐座客一时不能,须得雅俗共赏,易知易能的,又要避熟。s覆等令,亦觉无趣。”王恂道:“从前在此对诗的令倒可以。”文泽道:“再行此令,亦觉无味。且到明日见景生情罢。”是日王恂等就在文泽处吃饭,又谈了一回方散。文泽又叫人各处订了,说明日务必早集,尽一日之兴,都系便服,不必冠带。来人回言都说明了。
却说田春航自与蕙芳订交之后,足不出户。蕙芳每日不论早晚。必来一次,或清谈或小饮,并时进箴砭之语,所以春航已心满意足,只有研磨经籍,挥洒词翰。本来是三冬富足,倚马万言,一时名动京师,当道者皆欲罗致门下。无奈春航磊落自负,以干谒为耻,未尝怀刺一谒要津,宁居萧寺,玉人作伴,名士同声。蕙芳又替他结交了许多好友,如徐度香、萧静宜、刘文泽、史南湘、颜仲清、王恂等。仲清前与春航不睦,原是激励春航之意;经高品将其中情节剖明,又说起仲清仍送五十金作浇裹之费,春航自然十分感激敬佩。仲清叫蕙芳为之转弯,更觉比前相好。惟有子玉,尚未谋面。是日知文泽等为蕙芳做生日,心上虽十分欢喜,又因他二人交好,竟人人共知,翻有些不好意思,意欲不去,又不好却众人情面,只好践诺。
文泽于绝早即在倚剑眠琴室中铺设起来,因为题目是做生日,略须点缀:中间挂了一幅《群仙高会图》。一切古玩铺设,惧极j致。长廊内,湘帘之外,摆列着十余盆蕙花,趁着和风微漾,香气袭人。文泽正在廊前独立,见前面走进一人,远远望见,知是蕙芳华服而来,上了阶沿,即恭恭敬敬的行起大礼来。文泽连忙扶起道:“媚香何故如此,应让我先与你祝寿才是。”蕙芳道:“贱齿之辰,上邀诸贵人眷顾,使蕙芳何以克当。昨日本要到各处辞谢,又恐怪我不受抬举;且今日大罗天上,众仙齐集,使芳辈**犬偕升,虽不得仙,亦可脱俗,故尔谨遵台命,鞠跽前来。”文泽道:“此亦同人盛举,瞻仰倾城,为借花献佛耳。”说话间,陆素兰、李玉林、金漱芳同到,随后高、史、颜、王四人偕来,蕙劳一一都谢了。
诸人正在叙谈,只见传帖人引着子玉进来,蕙芳虽不认识,心中却已猜着,上前叩谢。子玉搀住道:“这可是媚香么?我庾香闻名久慕,觌面无缘,今幸仰企下风,已觉清芬竟体。”
蕙芳连称不敢,看了子玉仪容,心中暗暗赞赏:真是天上日星,人间鸾凤,有一段孚瑜和粹之情,皎皎乎有出群之致。怪不得杜玉侬倾倒如此,与我田郎可谓瑜亮并生矣!”子玉又与陆素兰等相见,忽听外面说:“徐老爷同萧老爷来了。”
众人一齐出厅迎接,只见子云同了次贤翩翩的,俨似太原公子裼裘而来,后面随着袁宝珠、王兰保二人。再后还有八个清俊书童,拿着衣包、铜盆、漱盂等物。
蕙芳抢上几步行了礼,子云、次贤两边扶起来道:“媚香一向洒脱,今日忽然拘礼,不是倒累了你了。”遂进室内,与诸人相见,群旦亦都见毕,叙齿坐下。子云道:“蒙庾香、前舟及诸兄折柬相招,今日之举,可为极盛。昨已饱读庾香珠玉,今日尚觉齿有余芬。又复当此群花大会,使弟等附骥餐芳,实为快事。”次贤道:“丹山彩凤,深巷乌衣,裙屐风流无过于此。而寒皋野鹤亦可翱翔其间乎?”文泽、王恂等同说道:“度香、静宜两先生,名士班头,骚坛牛耳,弟等无刻不思雅范。
今不鄙凡陋,惠然肯来,足以快此生平矣!”南湘道:“朋友之交,随分投合,以我鄙见,竟不必纯作寒暄。”仲清道:“竹君快人,开口立见,今日之集,皆系至好,正可畅叙幽情,不拘形迹为妙。”只见高品笑道:“今日王母早来,只有南极仙翁,迟迟不到,难道半路上撞着了小行者的筋斗云,碰伤了小寿星,因此行走不便么;不然,或是又滑倒在车辙里了。”
说得众人大笑道:“卓然妙语,待寿翁来罚其三大觞。”蕙芳似觉脸红,宝珠道:“今日的客,尚短几人?”文泽道:“就止寿翁一人。花部中未到的尚有四人:琴言、琪官都有病,早来辞了,桂保、春喜是必来的。等湘帆一到,就可坐了。”话言未完,春航已到,大家重新叙礼,群芳亦都见了,未免取笑的取笑,诙谐的诙谐。宝珠与素兰拉过红毡铺地,摆了两张交椅,要请春航、蕙芳并坐受拜。二人如何肯坐,急行收了。此时春航、蕙芳二人真觉口众我寡,只好听凭他们取笑;若回答两句,又惹出许多话来。子玉颇敬春航仪容之洒落,与蕙芳正是冰壶秋月,相映生辉。又复品评诸花,各有佳妙,只不见琴言前来,殊觉怦怦欲动。
文泽即命家人摆起三桌席来,因问道:“今日之坐,还是叙齿,还是推寿翁寿母上坐?”春航、蕙芳同道:“这断断不敢,自然叙齿为妙。”众人也说叙齿罢了。文泽送酒,先定中间一席。论齿是次贤为长,次贤自知不能推逊,只得依了,并坐者为高品,次是仲清;左首一席,子云为首,次南湘,次子玉;右首一席,田春航为首,次王恂,文泽作陪。是每席三位。
定完后,王桂保、林春喜来了,皆见过了。正席上令漱芳、玉林、春喜伺候;左席上令宝珠、兰保、素兰;右席上则蕙芳、桂保二人。分派已定,各人坐了,慢慢的浅斟缓酌起来,正是:瀛洲词客,先聚龙门;瑶岛群仙,同朝金阙。锦心绣口,九天之珠与纷纷;月貌花肤,四座之冠裳楚楚。不亚风羹麟脯,晋长生之酒,慧证三生;何须仙磬云,歌难老之章,人思偕老。
玉京子、餐霞子、御风子、骖鸾子,红尘碧落,今世前生;画眉人、浣纱人,踏歌人、采莲人,彩凤文凰,幻形化相。抹煞山林高隐,托梅妻鹤子,便算风流;任凭铁石心肠,逢眼角眉稍,也成冰释。猜枚行令,将君心来印侬心。玉y金波,试郎口再沾妾口。随意诙谐游戏,颠倒雌黄:当筵短调长歌,穷工妃白。多是借名花以寄傲,无民社之攸关。借此行乐无边,少年有待。正觉西园之雅集,仅有家姬;曲水之流觞,尚无狎客也。
这一会觥筹交错,履舄纷遗,极尽少年雅集之乐,内中有几个已是玉山半颓,海棠欲睡的光景。席上人人心畅,个个情欢。只有子玉念着琴言卧病在床,知是恹恹神思,药炉半烬,深闭绿窗,不知怎样烦闷。又晓得我今日在此热闹之场,必思冷静。此时怎能走到彼处,安慰他几句,与他瀹茗添香,助起他的j神来。他又不要疑我乐即忘忧,当此群花大会,便就忘了他,那时更觉闷上加闷。偏偏素兰又在此,不然他还可以过去排解排解。咳!眼前虽则如云,其奈匪我思存何。此时子玉神色惨淡,只推醉出席,去倚炕而卧,众人也不理会。且酒肴已多,不胜其量,亦各离席散坐。
家人们撤去残肴,备上香茗鲜果。春喜与桂保到太湖石畔,同坐在芍药栏边闲话;玉林、漱芳已醉卧在海棠花下;兰保在池畔钓鱼;宝珠与惠芳对弈,素兰观局,南湘、高品在傍为宝珠指点。蕙芳道:“你们三人下我一个。
就赢了也不算稀奇。”宝珠道:“我偏不用人教也赢得你。”
文泽道:“今日我们亦算极乐了,可惜花部中少了两人,那个还不要紧,第一是琴言不来,使庾香不能畅意。”子云道:“可不是!琴言的病颇为古怪,j神疲软,饮食不思,已经十余天了,不见好。”次贤道:“我昨日诊他的脉,似积劳,兼之感愤忧郁,昨日痰中竟有血点,非静养数月不能痊愈。”子玉在炕上听得清楚,不免更觉烦闷。仲清道:“今日之事,不可无文辞翰墨。静宜先生可绘一图,并作一序,以记雅集,我辈藉可附骥。”次贤道:“作图呢,弟当效劳。至于高文典册,自有群公大手笔在。山人寒瘦之语,不称金谷繁华,反使名花减色。”众人道:“太谦了。”子云道:“今日起意是因媚香,引得百花齐放,胜唐g之剪彩。弟意欲仰观诸兄珠玉,先作一联句何如?”众人道:“最好。”春航道:“古体呢,近体?”
次贤道:“近体发挥难透,人多恐易平直,不如古体罢。”
于是以年齿为先后,仍系次贤为首,次子云,次高品,次南湘,次文泽,次仲清,次春航,次王恂,次子玉,共是九人。王恂已将子玉叫醒,净净脸,素兰取出一颗醒??丸给子玉吃了。子玉不好意思,只得勉强扎挣。素兰见子玉不语不言,似醉非醉,心上猜着是为琴言未来。一因人多不好解慰他,二因提起琴言反恐倒勾他的心事,非惟不能宽解,越增愁闷了,反倒走开,找别人说话。文泽命小厮于每位座前,列一小几,置放笔砚一副,花笺数张,研好了墨,大家就请次贤起句。次贤道:“把寿字撇开罢。”又说声“僭了!”提起笔来写了一句,便念道:“玉树歌清晓莺乱。”大家听了,各写出了,注了“静”字。
应是子云,子云道:“底下应该各人两句才是。”略踌躇了一会,也即写道:“日日春风吹不散。散花天女好新奇,”众人也写了,注上“云”字,齐说道:“接得很妙,第三句一开,使人便有生发了。”应到高品,也不思索,即写道:“剪彩为花撒天半。花情花貌越j神,”众人皆道:“好!”一一写了。
南湘道:“此句要转韵了。这花到底与真花有别,若竟把他当做花,则西子、太真又是何等花呢?”遂写道:“惟觉花心尚少真。蛱蝶有雄谁细辨,”众人拍手道:“绝妙!着此句便分得清界限,不至笼统不分。竹君始终是个妙才。”南湘道:“不敢,不敢!认题还认得清楚。”轮到文泽了,文泽道:“此句对了才有关键,不然气散了。这雄蛱蝶倒有些难对。”因细细的凝思,仲清道:“快交卷子,外边吹打要开门了。”文泽道:“有了。鸳鸯虽小总相亲。”次贤、子云道:“这却对得好,又工又切。”南湘道:“也亏他。”文泽就放下笔,仲清道:“怎么一句就算了?”提醒了文泽,笑道:“你催得紧,我忘了。”又想一想,写道:“化工细选无瑕琢,”众人道:“此句亦出得好,又转韵了。”仲清接着写道:“一一雕镌设眉目。费尽龙g十斛珠,”轮到春航了,接道:“截来碧海双枝玉。小玉生嗔碧玉愁,”众人又赞道:“好!又提得清楚。”底下是王恂,略费思索,写道:“玉人又恐占干秋。蝉娟疑窃嫦娥药,”大家正要赞好,高品道:“这句忒骂得恶,难道个个都像月g里的兔子?”众人大笑起来,王恂倒觉不安。众旦便骂高品道:“惟有他,是生平不肯说好话的,将来罚他作个哑子。”高品道:“奇了,人家骂你们,我替你们不平,自然也有不像兔子的,你们倒骂我,真是好人难做。”以下要子玉了,子玉心上正想着琴言,觉得无情无绪,众人亦都明白。
子玉虽极意遮饰,终究思绪不佳,不得已,勉强写道:“顾盼曾回玉女眸。鸾篦亲掠云鬟绿,”春航道:“此系上妆时了,底下倒要细细摹写呢。”子玉此时想着琴言唱那《惊梦》的神情,所以有”曾回玉女眸”一句。众人不解其故,不过见其兴致不佳,故尔意不在诗,空衍了些。该又是次贤,接道:“镜里芙蓉睡新足。宛转歌成白??词,”又转到子云,接道:“娇柔解唱红绡曲。清颖偶触便魂销,”高品道:“魂消兮可奈何?”
即写道:“铜雀春深大小乔。花有连枝称姊妹,”南湘道:“好便好,铜雀句有些打混。”即对道:“玉如合璧定琼瑶。纤腰扭入灵和柳”众人皆赞道:“这姊妹花,琼瑶玉实在对得好。局势又振得整齐了。”文泽便接道:“倾国倾城世无偶。软到人间铁石肠,”众人道:“妙、妙!这句要对得工力悉敌才好。”仲清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写道:“春回世上支离叟。”春航道:“这实在对得奇妙。”再看下旬是:“婿然一笑百媚生,”便接道:“缠头争掷黄金轻。郑樱桃是真殊艳,”王恂对道:“冯子都非浪得名。迟迟长昼当初夏,”文泽道:“冯子都如今有个冯子佩,倒像弟兄呢。”子云道:“冯子佩原不错,他有一种脾气,他偏不肯在群花堆里取乐。”王兰保冷笑道:“他自然不肯在我们堆里,他见我们还要生气呢。”子玉道:“何故?”桂保接口道:“他有他的心肠。”子玉接道:“绮席花筵日易夜。英华美可咏同车,”二轮又到次贤,遂写道:“元白诗原结莲社。红氍毹上艳情多,”子云接道:“惯唱《丁娘十索》歌。葑菲采无遗下体,”高品道:“妙、妙!这句待我对一句好的。”
群旦听了料定又要取笑他们,便都围拢来看着高品写的什么。
高品带笑,慢慢的写将出来,道:“雨云行得到中阿。”众人又笑起来,群旦将高品乱啐乱打的一阵。子云笑道:“这是我不好,斗出他这一句来。”南湘道:“虽然游戏,也不好过于刻薄,改一字就救转来了,将‘得’字改做‘岂’字罢。”群旦方才依了。高品道:“罢了,众怒难犯。”又写道:“天生丽质当珍惜,”南湘道:“强盗看经,屠户成佛,卓然竟生出好心来,晓得珍惜了,这也难得。”接道:“莫把花枝忽抛掷。愿如王献买桃g,”文泽联道:“可笑王戎钻李核。”仲清笑道:“又来煞了,你们心上毕竟有些不干净。”又看文泽写道:“一旦天生好玉郎,”仲清联道:“忍教天地错y阳。只闻雌霓成神女,”众人道:“此是规讽之辞,倒不是刻薄,世间竟亦不能无此事。但不在我辈中耳。”春航联道:“莫变雄风当大王。画堂终日开良宴,”众人又复笑起来。高品道:“诗言志,解铃便是系铃人。若我做了,又不是了。”此下应是王恂,王恂道:“可以收了,轮到庾香作结罢。”写道:“扇底窥郎留半面。拾得瑶光一片明,”众人齐赞道:“好!应结句了,这一结倒不容易。要结得住通篇才好。”子玉想了一想,写道:“雪花飞上琼枝艳。”大众齐赞结得有力,能使通篇一气。
次贤重写了一篇,朗吟数过道:“竟是一气呵成,不见联缀痕迹,明日我就画一幅群花斗艳图何如!”众皆应道:“妙极!我们何不将人花比拟一回,总要从公,不可各存偏见。”
于是大家评定:以宝珠为牡丹,蕙芳为芍药,素兰为莲花,玉林为碧桃,漱芳为海棠,兰保为玫瑰,桂保为荚蓉,春喜小而多才,人人钟爱为兰花。八人品题尽合,因又想到琴言、琪官为何花?子云道:“琴言色艺过佳,而x情过冷,比为梅花最是相称,且其酷爱梅,不属庾香将谁属耶?”众人说道;“很是。”高品道:“只怕和靖先生不依,庾香割了他靴革幼子了。”
子玉不觉脸红。仲清道:“琪官呢?”子云道:“琪官x情刚烈,相貌极好。似欠旖旎风流。比他为菊花罢。”高品道:“菊花种数不一,有白有黄,或红或紫,白的还好,其余似觉老气横秋。班官x情虽烈,其温柔处亦颇耐人怜爱,不如比为杏花。”众人道:“好个杏花,极妥当。”文泽道:“说起菊花有黄有白,你们可晓得东园里新来一个妓女,叫白菊花,可知其人么?”众人皆说:“不晓。”高品道:“天下事须瞒不过我。我知此人从广西跟了一个千总进京,如今千总弃了他出京去了,因此落在门户中。倒也生得素净,故有此雅号。但是两广人裹足者少,都系六寸肤圆光致致,双跌着地,行走如风。人倒极风骚的。”仲清道:“这就是你各处稽察新闻事务的头衔了。”众人又笑了。子云道:“今日一叙之后,盛筵难再。十八日瑶卿移寓,诸同人可以移樽一叙否?”众人皆道:“断无不来之理,如有不到者罚他作一东,再叙一天。”宝珠道;“只怕我没有这脸面,断乎不能全来的,”春航道:“为什么不来?况且你是个花王,这些群花是要来朝贺的。就是我们看花人,赏到国色天香没有不踊跃从事。”南湘道:“你交给我,如有一人不到,罚我作东一天,两人不到,罚我作东两天。”
宝珠道:“真么?明日酒醒了,不要又想不起了。”独子玉默然不语,大家说说笑笑,已至明月正中,红灯欲烬,三更多了。
次贤道:“夜已深了,我们可以散罢。”于是大家各起,宝珠又订十八日之期,皆应允了,风雨不阻,遂各登舆四散。明日蕙芳踵门叩谢,惟有子玉病了,不曾进去。
到了十八日,果然诸名士并那些名旦都到宝珠新寓来,从午刻起直至子刻止。是日专以行令猜枚,清歌檀板,亦极欢而散。内中子玉因病不到。添了张仲雨,热闹场中最为趋奉的。
花谱中添了琪官,惟琴言尚未痊愈。高品、文泽因南湘说过,“一客不来罚我做东一日。”子玉是日不到,罚了南湘一天,南湘甚为乐从。即在他家里又叙了一日。惟有子玉、琴言皆未痊愈。正是:数点梅花娇欲坠,月轮又下竹桥西。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狎客楼中教蔑片 妖娼门口唱杨枝
话说琴言病体恹恹,闭门谢客,只有同班中几个相好时来宽慰。宝珠、素兰又说子玉前日的光景,又不能常来看你,托我们传话,千万保重等语,琴言更加伤感。自患病以来,各处不去,怡园亦屏迹已久。奈其师长庆靠他做个摇钱树,因其久病,不能见客,便也少了好些兴头。
大凡做戏班师傅的,原是旦脚出身,三十年中便有四变。
你说那四变:少年时丰姿美秀,人所钟爱,凿开混沌,两阳相交,人说是兔。到二十岁后,人也长大了,相貌也蠢笨了,尚要搔头弄姿,华冠丽服。遇唱戏时,不顾羞耻,极意骚浪,扭扭捏捏,尚欲勾人魂魄,摄人j髓,则名为狐。到三十后,嗓子哑了,胡须出了,便唱不成戏,无可奈何,自己反装出那市井模样来,买些孩子,教了一年半载,便叫他出去赚钱。生得好的,赚得钱多,就当他老子一般看待。若生得平常的,不会哄人,不会赚钱,就朝哼暮口度。一日不陪酒就骂,两日不陪酒就打。及至出师时,开口要三千五千吊,钱到了手,打发出门,仍是一个光身,连旧衣裳都不给一件。若没有老婆,晚间还要徒弟伴宿。此等凶恶棍徒,比猛虎还要胜几分,则比为虎。
到时运退了,只好在班子里,打旗儿去杂脚,那时只得比做狗了。此是做师傅的刻板面目。琴言自去年腊月到京,迄今四个月,徐子云已去白金数千,不为不多,是以长庆待琴言分外好。
若使琴言病了一年半载,只怕也要变了心,此是旁人疑议,且按下不题。
再说魏聘才进了华公府,满拟锦上添花,立时可以发迹,那晓得进去了一月,宾主尚未见面。几次请见,只以有事辞之,所往来交接者,皆不三不四的人。又有那一班豪奴,架子很大,见了居然长揖,公然上坐,所说的话,无非懵懵懂懂。少年的意气扬扬,强作解事;老年的倚老卖老,一味藏奸。聘才极意要好,一概应酬,就华府内一只犬,也不敢得罪,意思间要巴结些好处来,谁知赔累已多。府中那些朋友、门客及家人们算起来,就有几百人,那一天没有些事。应酬惯了,是不能拣佛烧香的,遇些喜庆事,就要派分子。间或三朋四友,聚在一处,便生出事来,或是撇兰吃饭,或是聚赌放头。还有那些三小子们,以及车夫、马夫、厨子等类,时常来打个抽丰,一不应酬,就有人说起闲话来。虽止一月之间,府里这些闲杂人,倒也混熟了,也有与聘才合式的,也有不对的。合式的是顾月卿、张笑梅诸人;不对的是阎简安、王卿云诸人。聘才也只好各人安分,合式的便往来密些,不对的便疏远些。惟郁郁不乐者,尚未见过华公子一面。而且一无所事,不过天天与众人厮混,正是“两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而已。
这一日出门闲走,出得城来,正觉得车如流水马如龙,比城里热闹了好些。顺着路,走到鸣珂坊梅宅来,进去见子玉,卧病未愈,j神懒散。子玉问起聘才光景,聘才只得说好,随口撒了几句谎。又去见了颜夫人,道了谢,即出来找李元茂,只见锁了房门,遂复辞了子玉出门,冷冷清清,到何处去呢?
信步走到伏虎桥边,想起张仲雨住在吴宅,即向门房中一问,却好在家,即请进去坐了。仲雨问了些寒温,吃了一杯茶,略坐了一坐。仲雨道:“老弟如今进城,是难得出城的,何不找个地方坐坐,听出戏解个闷儿。”聘才道:“很好。这两天实也劳乏了,要去就去。”于是二人同了出来,到了戏园拣个地方坐下。看了两三出戏,也有些相公陪着说话。远远望见李元茂同着孙嗣徽,在对面楼下。聘才过去,讲了几句话,又过来。
仲雨道:“这两个郎舅至亲,天生一对废物,照应他做什么?”
是日,这几出戏,觉得陈腐欠新,仲雨坐不住,说道:“去罢!”算给了坐儿钱,与出聘才同上了酒楼,小酌叙谈。仲雨见聘才似乎兴致不佳,不像从前光景,因问道:“听见老弟进了华公府,那里局面宽大,且华公子是爱交接的,近来光景自然大有起色了。”聘才道:“仁兄不问,弟亦不便说起。始而富三爷讲起华公子有孟尝之名,门下食客数百人。弟进去了,门客却不少,都是些势利透顶人,不是挤那个,就是杀这个。
弟进去一月有余,华公子只是冷冷的,若长如此光景,弟倒错了主意了。”仲雨道:“你见过华公子几次?”聘才道:“见倒见过几次,不过随便寒暄几句,就走开了。他的旧人本多,新进去的自然挤不上去。”仲雨默然良久,叹口气道:“如今世界,自己要讲骨气,只好闭门家里坐。你要富贵场中走动,重新要c演言谈手脚,亦是不容易的。上等人有两个,我们是学不来,一个是前贤陈眉公,一个就是做那《十种曲》的李笠翁。这两个人学问是数一数二的,命运不佳,不能做个显宦与国家办些大事,故做起高人隐士来,遂把平生之学问,奔走势利之门。又靠着几笔书画,几首诗文,哄得王侯动色,朝市奔趋,那些大老官还要奉承他。若得罪了,到处就可以杀他,自然有拿得稳的本领,你道可怕不可怕?这上等的如今是没有了。且说第二等人,也就一时选不出来,有十样要诀。”聘才道:“那十样呢?”仲雨道:“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声音律,六品官衔,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聘才摇摇头道:“要这许多?”仲雨道:“底下每句还要加个不字呢!一团和气要不变,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声音律要不错,六品官衔要不做,七言诗句要不荒,八面张罗要不断,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应酬要不俗。”聘才道:“这等说,做人就难了。兄弟是一字都没有的,如何学的全?”仲雨道:“那倒也不在乎此,只要有几件也就可以应酬了。且各人有各人的时运,不过自己总要有点本事,才教人看得起。”聘才道:“还有那三等呢?”仲雨道:“那三等的也有七字诀:第一是童。”聘才道:“怎么讲?”仲雨笑道:“要考过童生的,自然就念过书,略会斯文些,比那市井的人就强多了。第二是半通,会足恭,巴结内东,奴才拜弟兄,拉门面靠祖宗,钻头觅缝打抽风。这就是三等人了。”聘才道:“不要小看这三等人,只怕如今都是些三等呢。”仲雨道:“可不是!依我看来,倒也不是印板的,就有全了十样本领,也有弄不出好处来;连那七个字没有的,也会寻出机会来。总之,各人的缘法。从来说’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我知道这华公子是极好相与的,现有多少人从他府里走动,弄出多少好处来。我教你个法儿,要他与你相好很不难。这人我也认得,从前他也托过我事情。我知道他府里有个林珊枝,是他的亲随。”说到此便竖起大拇指来道:“是个这一分儿的,言听计从,寸步不离,你先要打通这个关节,这关通了就容易了。还有那个八龄班,也是不离左右的,小孩子们有甚识见,给点小便宜就得了。慢慢儿一言半语吹进他耳朵里去,今日听见说魏师爷好,明日又听见说魏师爷好,就打动他的心了。这教做放线雀儿,几十丈线放了出去终究收得回来,只不要可惜小本钱。”聘才点点头道:“承教,随教!”仲雨又道:“譬如你同华公子交接过了,你看他是什么脾气,喜的是什么样,恶的是什么样,自然是顺他意见。顺到九分,总要留一分在后,不好轻易拿出来。譬如驭那劣马,若要驾驭他,拗他的x子是断断不能的,你跟着他跑,跑得足了,他也乏起来,便一勒就转;譬如一件事,他能想到九分,你要想到十分,这一分便是勒转劣马的本事,这就叫收劣马。还有那种人各样不好的,他也不与人往来,坐在房里妻妾自奉,一人安享,也要打探他心上有一样两样喜欢的,就把这样去迎合他,献点小忠小信,没有一件事求他,他自然就放心了,说某人到有点真心,不是赚他。他上了赚,就凭我怎么样了,这叫做钓金蝉。至于为人虽要和气,也不可一味的脓包,于那些没相干,不中用的人如阎简安、王卿云等辈,倒不要去睬他,浑去应酬他也无用。大门子里,有那一种在里头一句话都不能讲的,他却会懵人。你自己要看得清:可应酬则应酬,不必应酬就不应酬;你应酬那不中用的人,被那要紧人就看轻了。”
聘才听了大笑道:“吾兄真是当今第一个大才,陈平之智,诸葛之谋,也不过如此,能把天下人的x情脾气,如写在手掌中,弟当以门生贴来拜老师,庶可传授心法。”仲雨笑道:“我都与你说了,还拜什么老师?依着做去包管不错,将来有了好处,不要忘了老师,就算你门生的良心了。”说罢彼此又笑,不觉就过了半天。仲雨算清了账同了出来,说道:“老弟,你进城罢。我还有事,不得奉陪。”说罢,拱拱手去了。
其时天气尚早,一路行来,远远望见嗣徽、元茂两人在前转弯去了。聘才想道:“他们到何处去?”便悄悄的跟了来。
到一条小胡同,只见闲人塞满,都在人家门口瞧。聘才曾听得人说,有个东园是婊子聚会之处,便也随着众人,站住望将进去。见那一家是茅茨土墙,里头有两间草屋。又见嗣徽、元茂就在他前头站立。望着两个妇人,坐在长凳上,约有二十来岁年纪,都脑满肠肥,油头粉面,身上倒穿得华丽。只见一个妇人对着嗣徽道:“进来坐坐。”嘻嘻的笑,引得嗣徽、元茂心痒难搔,欲进不进的光景,呆呆的看着出神。又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尴尬男人,在地下蹲着,穿件小袄儿,拴系了腰,挂一个大瓶抽子,足可装得两吊钱。又见帘子里,一个妇人走出来,约二十余岁年纪,却生的好看:瓜子脸儿,带着几点俏麻点儿,梳个丁字头,两鬓惺忪,c了一枝花。身上穿得素净,脚下拖了一双尖头四喜堆绒蝠的高底鞋,也到凳上坐下,与那两个讲话。听他口音不像北边,倒像南方人。一身儿堆着俊俏,觉得比众不同。听得那一个丑的唱起来,唱道:俊郎君,天天门口眼睁睁,瞧得奴动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云雨霎时成,只要京钱二百文。聘才听了好笑,又想道:虽然y词浪语,倒也说得情真。又听得这个丑的,真对着嗣徽、元茂唱将起来,聘才再听道:一个儿脸麻,一个儿眼花,瞎眼**同着癞虾螅你爱的是咱,咱爱的是他。莫奢遮,温柔乡里,不像老行家。
众人听不出什么来,聘才却明白是骂他们二人的,几乎放声笑起来,只得忍祝再看那个生得好的,却像是新出来的。原来京里妓女,要进大局儿的,倒先要在东园、西厂落几天,见见市面,自然就不知羞耻,老练起来。如行院中不好的打下来,又到此两处。这个就是高品所说,从广西新来的白菊花了。聘才看他举止,尚有几分羞涩。旁边一个小儿,捧上一面琵琶,那人接了,弹了一套《昭君怨》,便惹得门口看的人益发多了。
元茂系近视眼,索x挤进去门里呆看。聘才见那妇人,一面弹,一面唱道:杨柳枝、杨柳枝,昔年g里斗腰肢。如今弃向道旁种,翠结双眉怨路岐。画船何处系,骏马向风嘶。盼不到东君二月陌头来,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风里。又见他把弦紧了一紧,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调了,再唱道:想当年是鸳与鸯,到今是参与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样。千夫长,百夫防,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爱娘,温柔一晌漓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婵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残菊傲秋霜。石公坝,追得好心伤;画眉塘,险把残躯丧。全湘沅湘,三江九江,只指望赶得上桃g桃叶迎双桨,谁知道楚尾吴头天样长,又过那金陵王气未全降,瓜州灯火扬州望,渡河黄,怕见那三闸河流日夜狂,淮、徐、济、兖无心赏。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晓那薄幸儿郎在何处藏。我是那剪头发寻夫的赵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郸大道娼。一面弹,一面唱,其声凄惨,唱得聘才流下泪来,想道:“这人倒是个钟情人,历诉生平受尽难苦,不知那个负心人何处去了。”
只听得孙嗣徽道:“阿哟不好了,我身上的东西竟是空空如也,可恶!可恶!”蹬着脚,叹一口气道:“咳!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竟卷而怀之。我以后便如丧不佩起来,看他便能奈我何!”元茂道:“京中这剪绺的实在可恨。我去年拿了家父十两银子与魏老聘去看戏,到戏园子门口,绊了一交,即有人搀我起来,还替我拍拍灰。我还当他是个好人,及到后来,银子也没有了。后来家君查出来,足足骂了一天。你看这些狗东西害人不害人?”那时听者无不暗笑。孙嗣徽道:“彼美人兮,君子好逑,你何不疾趋而进之?”元茂笑道:“我不,十目所视的,怎样进得去?”聘才听了,失声一笑。元茂听得声音很熟,便瞅着眼睛,四下张望,望见是聘才,便涨红了脸,与嗣徽挤将出来,与聘才见了。嗣徽道:“魏大哥,我知道你如今是狡兔三窟,竟是鞠躬而入公门了,也不来顾盼顾盼旧日朋友,今日既一见之,我心则喜呢。”聘才道:“劳人草草,本要奉候的。因天晚了,要进城了。”元茂道:“你如今在那华府里可好?今日还进城么?”聘才道:“就进城了。”元茂道:“我们也要回去了,同走罢。”于是在路谈谈讲讲。聘才道:“你方才听他们唱的,可听得出来?”元茂道:“我一字不懂,我倒爱那胖婆娘,对着我尽笑尽勾,我又不敢进去坐坐。”
嗣徽道:“美哉,美哉!价廉而工剩明日我与汝姑一试之,若迟迟吾行,恐为捷足先得,则虽悔莫追矣。只要其乐陶陶,又何论十目所视。”聘才听他仍是咬文嚼字,满口胡柴,忍住笑,只好由他罢了。到了路口,各人分路。聘才听得后面车声磷磷,直走过去,聘才连忙让开,只见坐在车里的就是方才弹唱的那个媳妇,车沿上坐着一个老婆子,跑得风快的过去了。
且按下聘才那边。
要说这白菊花,是广西梧州府人,生得十分俊俏,嫁了一个姓宋的,是个不长进的人。这菊花善与人交,相识了一个营员姓张的,是湖广人。两人在广西十分相好,誓同偕老,已有数年。去年这个张营员,奉差进京,这白菊花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于张营员走后,即带了些盘费,一个小丫头,赶将上来。
不知怎样错了路,一直出了广西省,到了湖南,尚赶不着,又不知相去多远,且盘费已尽,举目无亲,进退维谷,在湖南住下。忽得了个谎信,说这张营员在京营作了千总,不得出京。
他就卖了些衣裳作路费,搭了个便船进京。及到京时,那姓张的早已差竣回去,以致菊花流落在此,只得倚门卖笑。
今日来接他的是个开门户的陶家。这陶妈妈家里有三个姑娘,内中一个好的名叫玉天仙,是扬州人,生得风骚娇俏。这两天接着一个大嫖客,就是广东那个奚十一。陶妈妈打听他的家世,知他是海南大家,家有千万之富,兄弟十人,都作道府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他的话,兼之奚十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他的话,兼之奚十一是个鸦片大瘾,一天要吃一二两;这三个姑娘虽会吃几口白土烟,吃了那黑土烟几分就醉倒了,且彼此语言,都不甚投机。
因此,奚十一不大喜欢。陶妈妈知道菊花是广西人,又生得好看,必定勾得住他,所以把他接了过来,认为义女。登时换了崭新的衣服,与诸姊妹相见,菊花与玉天仙尤为相爱。菊花受尽了狼狈,到此已如出了地狱,心里还有甚不足,一心就候那奚十一来。
且说这奚十一自到京来,不上半年,银子已花去数万,尽填在粪窖里。有人劝他何不娶个妾。他是游荡惯的,见了那良家之女子,甚为厌恶,惟在娼妓队里物色,又没有合意的。一日陶妈妈转来请他,说他家新到了一个广西人。奚十一听见是广西的便满心欢喜,叫个小跟班带了烟具,也不坐车,昂然的步行而去。到了陶家,陶妈妈先出来见了,便极意的胁肩谄笑了一回,然后说道:“你们快请四姑娘出来。”不多一刻,见白菊花袅袅婷婷的,一身香艳,满面春情,上前见了,说了些话,彼此语音相对。奚十一看他相貌,正是娇如花,柔如水,甜如蜜,粘如饧,十分大喜,略问了几句话,便同进了房。便叫小跟班摆好了烟具,开了灯,一面吹,一面谈。这奚十一要吃大口烟的,菊花替他烧烟,先从半分一口起,加到三分一口,方才合意。菊花烧烟的本事甚好,烧得不生不熟,奚十一又喜吃面条烟,将这烟挑了一签子,在火上四面的一烧,那条烟就挂得有五寸长,放在斗门口,奚十一 的一口吸尽,还闭了嘴不放一点烟散出来,这是奚十一的生平绝技。菊花也吃了几口,便睡到奚十一怀里来,与他上烟。奚十一连吃了七八钱,也够了,便勃然动起兴来,两人收过了灯,关了门,就作出一回秘戏,描不出蝶恋花,颠倒鸳鸯,诸般妙处。一个猛于下山虎,一个熟似落蒂瓜,直闹到两个时辰,方各满心足意,收拾干净了,重复开灯吃烟,便连着喝酒吃饭。
奚十一在那里一连宿了七八天,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老鸨便欲砍起斧子来:本人身上作衣服,打首饰制铺垫,是不必说了,还有那些姑娘们,要这样,要那样,连老鸨婆、帮闲、捞毛的,没有一个不打把式。好在奚十一爽快x成,从无吝啬。
菊花见奚十一这个雄纠纠的相貌,比从前的相好更胜一倍。又知道是个大老爷,在京候选的,便起了从良之念。奚十一本为物色小星而来,见菊花这般美貌,又是个极在行的,便也要买他为妾。倒是那个老鸨不甚愿意,菊花方来几天,且并非他的人,又无身价可勒,只想留他在家多弄些钱,若从良去了,不是白干了这件买卖么?便从中调唆,在菊花面前说奚十一是个没良心的人,他家里有几十房小星。听他二爷们说,娶到了家就丢在脑后,又去贪恋别处,是个恋新弃旧的人。这样人断不可嫁他,你别错了主意。在奚十一面前,只说这菊花有本夫在此,不肯卖他的。又说菊花x子不好,吃惯了这碗饭,不能务正的,老爷要娶姨nn,我包管与你拣一个十全的人,不必要他。无奈他们两人结得火热的交情,虽有老鸨打破,彼此全然不信。菊花将他的始末g由细细告知奚十一,说这老鸨是接他过来,单为着应酬你的。我如今要从良,与他们毫不相干,只要赏他几两银子就是了。奚十一定了主意,即叫了官媒婆作媒,赏了陶老鸨五十金,将菊花领回,买了丫头,雇了老妈子,菊花便嫁了奚十一,作了姨nn,从此倒入了正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述y邪奸谋藏木桶 逞智慧妙语骗金箍
话说魏聘才自得仲雨传授,依法行之,先于林珊枝面前献尽殷勤,又于八龄班赔尽辛苦。珊枝本系联锦部有名小旦,继进登春班,华公子看中了他,遂以重价买进。后来之八龄班皆系珊枝所教。这林珊枝不消说是音律j通了。魏聘才本是个伶俐人,昆曲唱得绝好,就是吹弹也应酬的上来。更兼旧年一路同着班子来,船中又听会了许多戏文,到京后又三天两天的听戏,自然又添了好些曲子。
一日,林珊枝教玉龄唱曲,适值聘才闲闯进来,珊枝就请他坐了,一面教着。刚刚这曲子是聘才最得意的,便在旁帮起腔来,五音不乱,唇齿分明,竟唱得出神入妙,把个林珊枝倒惊倒了。即由此相好,就在华公子面前,朝朝暮暮,称赞聘才。
华公子是最信珊枝的,他又不轻易赞人,他肯赞好,必是真好了,心上就有了这个人。那八龄班内的都是些苏、扬人,脾气自然相合。聘才会讨好,今日送这个一把扇子,明日送那个一个荷囊,总是称心称意,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觉得这位师爷实在知趣。至于管总的、办事的,尤巴结得周到,不到一月,竟人人说起好来。阎、王二公是不必说,就张、顾两位虽然也会拉拢,无如总不及聘才之和气周匝,鞠躬尽瘁的光景。
一日,打听华公子出门去了,聘才约了张笑梅出城。笑梅要找冯子佩,二人同车即到冯子佩家来。这子佩是与华公子最熟的,已与聘才见过,彼此合式。冯子佩也是个宦家子弟,只因早丧严亲,又积些宦囊,其母钟爱,任凭他游荡歌场,结交豪贵,后来家业渐渐萧条。又亏了几个好友帮扶,所以觉得银钱应手,服御鲜华,其一种娇憨柔媚的情况,却令人可怜可爱。
这天张、魏两人出来,带着一个小使,到了子佩门口,着小使进去问了。刚好在家,请了进去,到书房坐下。聘才是初次登堂,看那屋子是朝北两间,铺设倒也华丽,就觉得满桌子东西,残书、笔、砚、玩器等物颠颠倒倒乱杂无章。壁间挂些箫管、琵琶,又有刀箭等物。聘才对笑梅说道:“小冯这么一个样儿,怎么屋子里东西,也不检点检点。”笑梅笑道:“他未必有检点的工夫,世间人最没有他忙的。”说着子佩走将出来,此时四月尽天气,一身罗绮,愈显得袅娜多姿。未出屏门,先就是一个笑声出来,嚷道:“你们来做什么,可是来给二太爷请安的吗?”聘才笑着要说话,张笑梅上前,便一把搂得紧紧的,子佩也就搂了笑梅,大家抱了一抱腰。笑梅笑嘻嘻的道:“正是来给二太爷请安的。”便把子佩脸上闻了一闻,又道:“好香!到不是二太爷,直是个小哥儿。”子佩道:“你又浪,闹得二太爷心上受不得。”聘才在旁大笑,三人厮混一阵,然后坐了,却大家讲不出什么话来。”
听得门口有人嚷道:“冯老二在家吗?”子佩接着道:“没有在家。”聘才听得声音很熟,只见一个直闯进来,道:“好阿!你在洞里头,还答应不在家。”众人一看,原来是杨梅窗,皆是熟识的,更为热闹了,大家说些无非是游戏欢乐的话。四人商议道:“难道今日说些闲话,就算了事不成,可不辜负了韶光么?”笑梅道:“我们是打算听戏的。”冯子佩道:“呸!乡里人进城不认得明角灯,当是猪溺泡。今日是忌辰,还想听戏呢。”杨梅窗道:“今日果然是忌辰,咱们做什么,上馆子去罢。”三人都也高兴,子佩又进去换了衣裳,即同步行出门,到了一个酒楼。
走堂的见是四个少年,且认得杨、冯二人,便觉高兴,知道今日热闹的。杨八爷道:“吃什么?”冯子佩对着走堂的道:“你报上来。”走堂的一一报了数十样,四人就点了五六样,先吃起来再说。走堂的先烫上四壶黄酒,一桌果碟儿,遂一样一样摆上来。四人饮了一回,又说些笑话,梅窗道:“咱们就这么算了,叫走堂的也瞧不起,叫个人罢。”聘才是最高兴的,便道:“很好,叫谁呢?”梅窗笑道:“我意中人却多,又喜欢新鲜,不比人家天天总叫那个人。我前日见联珠班内有个叫玉林,生得很好,一下台就有人同了出去,想是很红的。”聘才道:“料没有琴官好。”梅窗道:“那个琴官?”聘才就把新年看戏的话,略述了些,又道:“这琴官除了梅庾香之外,其余见了总是冰冷的,恐怕叫他不来。”梅窗道:“那里有叫不动的相公,今日你就叫他。”聘才心内想道:“如今我在华府,他们也应该知道了,自然看我不比从前,就去叫他,如若不来,再叫别个。”梅窗又问笑梅道:“叫谁?”笑梅道:“我叫蓉官罢。”又问子佩,子佩道:“叫了三人,也就热闹。我不叫,我算吃镶边酒罢。”梅窗笑道:“你自己算了相公罢。”子佩听了,含了一口酒,望着梅窗劈面喷来,梅窗一闪,身上却洒了好些。梅窗道:“何必一句话如此着急,必定说着了你的真玻”大家一笑。就将衫子脱下要些烧酒喷了,放在檐下栏杆上晾了,便又笑道:“可惜这口酒糟蹋了,你何不吐在我口里?”子佩又抓些瓜子壳撒过来,梅窗也就受之而不报了。
只见那走堂的进来道:“琴官、玉林都说病着不能来,蓉官就来。”聘才原料琴官不来的,只好罢了。倒是杨梅窗心上不快,说道:“怎么叫三个人,倒有两个不来?不知是真病呢,还是推托的?笑梅道:“自然是真病,推托什么。”聘才道:“还有个琪官也是很好的,我正月里叫过他几回,倒是全来的。”
聘才又写了条子去叫琪官,梅窗另叫了二喜。走堂的道:“琪官打发人去叫了。二喜在那边陪客已经吃过饭,就散了。”
走堂的知会了二喜,不多一刻,二喜就过来,对各人请过安,就在梅窗肩下坐了。斟了一巡酒,送了一巡菜,便问道:“今日席间还叫谁?”梅窗道:“叫的都是有病的,不能来。”聘才见了二喜,便不大欢喜,因正月里吃了他多少刻薄话。二喜倒不记在心,且那日开发,聘才明日即已送去,没有漂他的,所以二喜还看得起,遂问聘才道:“从前那一位姓什么?那个瞅瞅眼儿。叫小利偷了银了的,如今总不见他。”聘才道:“我如今在城里住了,这些朋友是不大往来的了。”二喜道:“你在城里什么地方?”聘才道:“华公府。”二喜道:“哎呀!华公府。”又问张笑梅住处,笑梅道:“我同他在一个宅子里。”二喜道:“听得华公府里,天天唱戏,他府里有班子?”
聘才道:“有几班呢。”二喜就到各人面前劝酒,猜拳吃皮杯的,无所不至。
闹了一阵,只不见蓉官、琪官到来。笑梅道:“奇了,今日是忌辰,倒叫不出相公来。”二喜道:“还有那个?”笑梅道:“你们班里的琪官,还有联珠的蓉官。”二喜道:“蓉官,我出门时见他到三合楼去的,只怕还没有散。”梅窗道:“那玉林是你们同班的,他真有病吗?”二喜道:“玉林阿!不要说起,他同琪官前日都闹了一件事,几乎闹出人命来。他们的师傅,此刻还不依,要去告那个人。琪官今日也不能来的。”
于是大家问起什么事,二喜道:“说来话长,且喝两钟再说。”
众人又干了几杯。聘才听说琪官闹事,便又问二喜道:“你就说来,大家听听。”二喜道:“有一位广东奚十一老爷,你们相好不相好?”三人说都不相识,冯子佩道:“我会过这人,却不相好,你有话尽说。”二喜道:“这奚老爷是在京候选的,听说带了几万银子进来,要捐一个大官。谁知用动了,就凑不上了,只捐了一个知州。这个人真算个阔手,他一进京先认识登春班春兰,就天天把春兰放在屋里,衣裳、金镯子、热车等类,就不用讲了。春兰的戏最多的,他于春兰每一出戏,做十几副行头,首饰都是金的,只怕就要值万把银子。春兰的师傅,故意把春兰叫回,呕他赚他,零零碎碎,又花得不少。后来替春兰出师,又花了五千吊,春兰就跟了他,天天一炕吹烟,一桌吃饭。譬如这一样菜,春兰尝一尝说咸了,或是淡了,他就连碗砸了。几百吊钱做件皮褂子,春兰说:‘风毛出得不好,我不要。’他瞧一瞧真不好,顺手一撕,撕做几块,再做好的。
这算自己的冤脾气也罢了。既同春兰这么相好,就不该闹别人了,他却不管,只要他中意,不管人肯不肯,一味的硬来。”
众人都静悄悄的听他讲,聘才道:“问你玉林、琪官的事,你倒尽拿这冤桶讲不完了。”二喜笑道:“一路讲下来,横竖比戏还好听些。他哄人有多少法子呢!他是嘉应州人,所以有那西洋好法儿。他引诱人先是以银钱买动人家的心,也有那不爱银钱倒爱人品呢。这奚老爷相貌生得chu卤,又高又大,是个武官样儿,说话也蠢。又吹烟,一天要一两,脸上是青黑的。”
梅窗道:“快说,什么西洋好法儿?”二喜道:“他有个木桶,口小底大,洋漆描金的。里头丁丁当当的响,倒像钟的声音。上头有个盖子,中间一层板,板底下有个横档儿,外头一个铜锁门,瞧是瞧不见什么。他看上了那人,要是不顺手的,便哄他到内室去瞧桶儿。人家听见里头响,自然爬在那桶边上瞧了,奚十一就拿些东西,或是金银锞子,或是翡翠顽意等类,都是贵重的东西,望桶里一扔,说你能捡出来,就是你的。那人如何知道细底,便伸手下去。原来中间那层板子有两个孔儿,一个只放得一只手,m不着,又伸下那只手,他就拿钥匙往锁门里一拨,这两只手再退不出来,桶又提不起来,鞠着身子。他就不问你愿不愿,就硬弄起来。要他兴尽了才放你,你叫喊也不中用,已经如此了。即放开了,也无可如何。知机的就问他多要些东西,还有那不知机的与他闹,他就翻了,倒说讹他,打了骂了。还要送到坊里收拾你。坊官们大半是他们一路的,送了去拘禁起来,百般的挫辱,还要师傅拿钱去赎,极少也要百十吊。这是奚十一的行为。你说玉林与琪官怎样闹事呢?就是这奚十一,头一次在玉林家吃酒。玉林是忠厚人,不会奉承的。他却看上了玉林,就是一套衣裳,一对镯子,又赏他师傅四十吊,因此动了火。第二回单请他,叫玉林陪他,并不多请人,他又赏一百吊。玉林是嫌他那个样子,总和他生生儿的,他心上就恼了。第三回他师傅又请了许多相公,再请他,他便不来了。他师傅总想他是个大头,逼着玉林去请安。他更坏,大约心里就打定主意,留玉林吃饭,又灌了玉林几杯酒,也骗他看那桶子。不晓得玉林在那里风闻这个桶是哄人的,就不去看。他没法了,只好强奸起来。仗着力气大,就按住了玉林,玉林不依,大哭大喊的。他的跟班听见了,要进来瞧。奚家的人又不准他进来,他就硬闯了进来。只见按住了玉林,已经扯脱裤子了,看见有人进来才放手,只得说与他顽笑,小孩子不知趣。玉林就一路整着衣裳,哭骂出来,跟班的又在门房嚷了几句,他要打玉林,没有赶得上,所以气极送了坊了,这也可以算了。真真活该有事,这是早上。到将晚的时候,他又叫了琪官。这琪官的x子,你们也知道的,如何肯依呢?他就哄他去瞧桶儿,琪官不知,却上了当了,两只手都放进去,缩不出来,他也要如法p制,来扯琪官小衣裳。琪官明白了,就是一腿,刚刚踢着那话儿,便疼得要死,就蹲了下去。”说到此,张、魏二人就大乐起来,说:“该!该!这样东西必有天报。酒又换了,我们共贺一杯。”冯子佩也不言语,杨梅窗道:“你快说罢。”二喜也喝了酒,又说道:“这琪官也苦极了,手又缩不出来,便使起x子来,不顾疼痛,用力乱扭,把那机巧扭坏了,琪官这两只手却刮得稀烂,血淋淋的,也就哭骂出来。他因小脑袋疼痛,也就躲了。琪官回去告诉了师傅,他与袁宝珠相好,又告诉了宝珠,宝珠气极,便进怡园与徐老爷说了。徐老爷就大怒道:‘天下有这种东西,就容他这公样,这还了得!’又晓得了玉林之事,即着人去向坊里,连夜把玉林要了出来。一面打算告诉巡城都老爷,要搜他那个桶子,办他。徐老爷是个正直人,说话是不知避人的,不知有人怎样通了风。奚十一也怕闹事,又因银子用完了,西帐也不拉了,赶着在吏部花了钱,告了个资斧不继,出京去了。闻说到天津去了,只怕躲几天就要来的,所以玉林气坏了,琪官也病了,手还没有好,怎么得出来?说完了,你们吃一大杯罢,我舌头也干了。”
说得众人个个大笑称奇。冯子佩道:“这个狗**巴蛋的,实在可恨,他不管什么人,当着年轻貌美的,总可以顽得的,他也不瞧自己的样儿。”梅窗笑道:“你这么恨了,莫非看过他的宝贝桶子么?”子佩把梅窗啐了两口。梅窗道:“他这个桶子,咱们京里不知会做不会做?”笑梅笑道:“你也要学样子么?”梅窗笑了一笑。聘才笑对二喜道:“你讲得这么清楚,这桶子你想必看过的了。”二喜脸上一红,便斜睃了一眼,就要拧聘才的嘴。梅窗道:“他未必要用着桶子。”二喜又将梅窗拧了两把,说道:“咱们作买卖的人,有钱就好,何必那样拿身分呢。可惜他们不像你能会看风水,所以才吃了这场苦。”
说罢自己也笑了。聘才心中暗忖道:“倒不料琴官、琪官,既唱了戏,还这么傲x子,有骨气,这也奇了。”即问二喜道这奚十一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横行霸道,又这样有钱?”二喜道:“我听得春兰讲,说也是个少爷,他家祖太爷做过布政司,他父亲现做提督呢。”聘才道:“如今春兰呢?”二喜道:“同出去了。”于是大家又谈谈笑笑,又喝了一回酒。看看天气将晚,笑梅、聘才皆要进城,只得算了账。梅窗又与二喜说定,明日开发。梅窗让聘才等一同进城,他却住在城外,又到子佩处,两个同吃了一回烟,拉了子佩,到胭脂巷玉天仙家去了。
再说潘其观自从被蕙芳哄骗之后,心中着实懊恼,意欲收拾蕙芳,又怕他的交游阔大,帮他的人多。二者y心未断,尚欲再图实在。又心疼这二百吊钱,倒有些疑心张仲雨与蕙芳串通作弄他,就对仲雨唠唠叨叨,说些影s的话。仲雨受了这冤枉,真是无处可伸,便恨起潘三来。他既疑我,我索x坑他一坑,打算要串通蕙芳来算计他。潘三又因保定府城有几间布铺,亲去查点一番,耽搁了两月回来。清闲无事,与老婆闹了几场,受了些闷气,无人可解。又想要到蕙芳处作乐,也不同张仲雨,一人独来。
是日已是傍晚,可可走到蕙芳门口,恰就遇着蕙芳从春航处回来。蕙芳一见是潘三,心上着实吃了一惊,只得跳下车来,让潘三爷进内。潘三便搀着蕙芳的手,喘吁吁走进里面,到客房坐下。蕙芳便问道:“潘三爷,这几天总不见你,在那里发财?你能总不肯赏驾。记得那一天是因华公子住在城外,传了我去,实在短伺候,你不要怪,咱们相好的日子正长呢。”潘三见蕙芳殷勤委宛,便把从前的气忿消了一半,便慢慢的说道:“我来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嫌我,二百吊钱倒买张老二吐了我一脸酒。兔子藏在窟窿里,叫野猫馋着嘴空想呢。”蕙芳听了这话十分有气,只得装着笑道:“你能说话真有趣,今日做什么,咱们找个地方坐坐罢。”潘三道:“还找什么地方,你这里很好。但是我发了誓,戒了酒了,我今是一口不喝了。”
蕙芳听了更是着急,想道:今日真不好了,偏是一个人,酒也不喝,走是不肯走的。我托故要走,他未必肯依。左思右想:脸上渐觉红晕起来,便自己怔了半天,发恨道:“索x留他,我若怕了他,我也不叫苏蕙芳了。”便道:“三爷你不喝酒,饭是要吃的。”潘三便点点头,蕙芳便亲自到厨房去了一回,便摆出饭来了:三荤三素,一碗绍兴汤,又一壶黄酒。蕙芳道:“虽然戒了酒,既到我这里,也要应个景儿。”便满脸带笑,拿了一个大玉杯,斟得满满的,双手送去。那潘三原未戒酒,不过怕酒误事。今见蕙芳如此,便忍不住笑嘻嘻道:“可尽这一壶,不许再添了。”蕙芳也不理他,于是两人对饮,又吃些扁食之类。潘三已有醉意,喝来喝去,又添了一壶,见蕙芳桃花两颊,秋水双波,顾盼生娇,媚态百出,把个潘三的故态又引出来了,叹口气道:“你这个孩子真真害死我,二百吊钱算什么,你不犯害人!儿子,你只要一点心到我身上,我是没有不依的。??蕙芳强笑道:“三爷,我不懂得,什么叫依不依?”
潘三道:“只要你有心于我,你要什么我总依的。”蕙芳笑道:“未必能依罢?我要,要是要一个银号,这是你自己说过的。”潘三道:“银号我有三个,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没有儿子,给你一个银号,也没有什么要紧。你给我什么呢?”蕙芳只不言语。潘三道:“怎么又不说?就是咱父爷儿俩,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吗?”蕙芳总是似笑非笑的不言语,潘三便坐近来,将蕙芳搂在怀里,自己把那糖糟似的脸,想贴那粉香玉暖的脸,蕙芳将手隔住,轻轻的道:“你倒太胡缠了,你放了手,我才说。”潘三把脸在他手背上擦了又擦,喘吁吁的道:“好儿子,好乖乖,快讲罢。”蕙芳故作怒容道:“三爷,你这般x急,我又不讲了。”潘三只得松了手,蕙芳手上已流了些吐沫,便将手巾擦了,站起来,正色的说道:“潘三爷,我又不是糊涂虫,你道我瞧不透你的心事?但我既唱了戏,也就讲不得干净话儿。但是我今年才十八岁,又出了师,外面求你留我一点脸,当一个人,不要这么歪缠我,我有心就是了,莫叫人瞧破。你别当我是剃头篷子的徒弟。三爷你心里想我使了你二百吊钱,你舍不得,如果要,我也还得出来。”潘三道:“好儿子,那个要你还钱?你怪不得我,我整整儿想了半年了,你不叫我舒服一舒服。你若真有心就好了,你只怕还是赚我。你再要我上当,我就不依了。横竖你的话我没有不遵的。”
蕙芳又笑道:“我方才说,三爷是逛惯剃头篷子的,拿我这里当作一样。我听张仲雨说,潘三爷是大方得很的,只要中意那人,不但三百五百,就是一千八百吊都肯。怎么三爷又瞧得中我,你在我面上才花过二百吊钱,马上就要捞本儿。要说二百吊钱,不但三爷看不上,就是我姓苏的也不当事,难道三爷喝一杯酒,听一个曲儿,还不赏个百十吊钱吗?也像那些小本经纪人,叫一天相公给个四吊五吊京钱?告诉你:只要你能真有心,我准不负你。你可不要忘了我,当我是个下作人,遂了你的心,你倒拉倒了,又疼别人去了,那时可莫怪我。”潘三被蕙芳一席话,说得无言可答。听他句句应允,觉要钱多,二百吊尚少的意思。既而又想道:“这等红相公,自然是不轻容易到手的。”便对蕙芳道:“你真不负我,我就放心了。但是口说无凭,后来恐又变了卦。”蕙芳冷笑道:“你千不放心,万不放心,难道写张契约与你吗?”潘三此时色心艳艳,又要装作大方,倒不能chu卤起来,想一想,只好再把银钱巴结他,便道:“知你是个阔相公,手笔大,常要用钱,打今日起,如少钱,便即到我铺子里来龋”蕙芳道:“我怎么好来?不要叫三nn晓得了,一顿臭骂,害得你还要受苦呢!”潘三笑道:“胡闹,你实对我说,到底少钱不少钱?”蕙芳想一想道:“这东西被我刻薄了,他还不懂,还想拿钱来买我,索x赚这糊涂虫,也好给田郎作膏火之费。便带笑道:“钱是怎么不要呢,我不好讲,又恐三爷疑心我尽赚钱,一点好处没有,钱倒花得多呢。”说罢便看着自己手上的翡翠镯子,便取下来,给潘三瞧道:“你瞧瞧这翡翠好不好?”潘三一看,觉得璧清如水,而且系全绿的,便赞道:“好翠,城里头少,只怕是云南来的。”蕙芳道:“是怡园徐老爷赏的,一样四个给了四个人,我得了一个。听说在广东买来,一个是一块花边钱。”潘三吐了吐舌,讲道:“比金的还贵,十两重的也不过二百银。”蕙芳道:“好虽好,可惜没个金的配他。”一头瞧着潘三手腕上有个很重的金箍。潘三心上明白,意欲赏他,恰有十两重,值二百银,又觉心疼;若不赏他,又恐被他看不起,便不答应了。
自己抬了膀子看了一回,对蕙芳道:“将这个配上就好了,你要就给你罢。”只管抬着膀子,却不见取下来。蕙芳走近身边,谢了一声,将镯子取下,刚刚带上了手,却被潘三拦腰抱住,口口心肝儿子,脸上嗅个不住,便就抠抠mm起来。此番蕙芳真没有法,再讲什么话,潘三是再不理的了。打定主意今日是不肯空回白转的,况且又把个金镯子出脱了,脸上已觉得十分光彩。蕙芳只得装作笑容,见他衣襟上挂着个小牙梳子,便把他的胡须梳了一回。
正在危急之际,只听外面有人嚷道:“蕙芳在家么?”又听说:“老父来了!”觉有许多脚步响,蕙芳连忙挣脱道:“不好了!坊官老爷来查夜了。”潘三是个财主,听见坊官查夜,就着了忙,想要躲避。蕙芳道:“躲是没有躲处的,就请走罢,省得遇着他们,查三问四起来,倒不好看。”潘三无奈,刚着手时,又冲散了,只得从黑暗处一溜烟跑出大门。不知来的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请记住本站址:www.heba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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