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来。嗣元听得明白,又在里头狗□狗卵的骂个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m着一块湿漉漉的,沾了一手,连忙望地下一摔,听得“嗒”的一声。嗣元恨极了,即将席子扯下地来,叫小使进来,把马褥子铺了,便烂脓烂血的大骂。嗣徽自知理短,不敢回言,只作不闻。那个缝穷的实在也听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儿真丧气,碰着了这些浑虫,没有开过□眼。”将衣裳一扔,提了篮子,扭着屁股,唠唠叨叨的骂了出去。嗣徽不敢进房,在外间与元茂说那缝穷婆的好处,一个说皮肤很细腻,一个说汗都是香的。一个说他是个镰刀式,愈弄愈紧,一个说像个烂瓤瓜,动一动就水响起来。一个说一吊钱很值,一个说我还只得四百钱。
少顷,嗣元要找汗衫更换,小使找了一会,找到外间,就是方才缝的那一件。嗣元一看,火上添油,问嗣徽道:“我、我、我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端的怎、怎、怎么会破了,要缝起来呢?又怎、怎、怎么破的是小衿呢?这不、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元道:“倒是□余又该□兮。满口之乎者也,倒像是个通、通朋友,不过花、花、花了八十两,请人枪、枪、枪了来的,当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异于禽兽者,以其怀刑也。我总没有叫州里押起。”一面拍着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体,不敢毁伤,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着疼爬起来,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徽劈头打来。嗣徽躲不及,肩胛上着了一下,连声哎哟道:“了不得,□兄之臂。”夺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连忙解劝分开了,两个还斗嘴斗舌的闹了半天。到五更,大家起来,收拾了,天明上车而回。到了家,亮功见大儿子与女婿进了学,也甚欢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丑,痛骂了一顿。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妇巴氏羞辱了一顿,他的气苦无门可诉,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说,他乃兄是代枪进学的,又在他炕上闹了缝穷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众人听了这些话,不过一笑而已。
且说李元茂侥幸了这个秀才,也十分得意。见了孙氏,便夸奖他的才学,说嗣徽是代枪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孙氏也觉光彩,到底丈夫算个读书人了。元茂看着孙氏虽然假眉、假发,但五官生得颇好,又高又胖,是个有福之相,比起缝穷婆来,虽没有他风骚,到底比他干净了好些。到了并头夜合之际,已离了二十来天,未免彼此贪爱。况元茂学问也长了许多,孙氏又比不得那缝穷婆尝过那冲烦疲难的滋味,自然当 是人生之乐止于如此。元茂将嗣徽与缝穷的光景,并听的声息,细细的描摹与孙氏听。孙氏笑得不休,又说道:“自然你也是这样的。”元茂道:“我没有,我岂肯要这种人。”孙氏半疑半信,又盘诘了一番,元茂只说没有。那元茂真是糊涂人,所说的话一会儿又忘了。一手m着孙氏那个东西,觉得饱满可爱,而且蓬蓬松松,毛长且茂,闲着把他梳理梳理,孙氏也不阻拦他。元茂自觉得意忘言,忽然说道:“我当是你们这个与我们一样,谁想那个缝穷婆才二十四岁,竟是一大片毛,连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孙氏听了,已有了气,故意问道:“或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当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视眼,看不见,我的手难道也是近视,m不出么?”孙氏气涌心头,把元茂身上一把拧得死紧,元茂道:“哎哟哟!轻些,做什么?”孙氏道:“你这个丧尽良心、烂心烂肺的恶人,你说我兄弟闹缝穷婆,你是没有,为什么你又讲出来?你既m过他的毛,难道还不做那该死的事情么?我倒在家天天想着你,你倒这么肆无忌惮。我咬掉你这块r。”便一口咬紧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无心失言,只得再三的赔礼。
孙氏犹咬着牙,把他搡了两搡,元茂又上去巴结了一回方好。
孙亮功到领凭之后,即到通州写了四个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样饯行热闹。惟有王恂的夫人,见父亲哥嫂一齐出京,未免凄凉悲苦,在母家住了几日。陆夫人也疼爱到十分,又不能带他赴任,只好劝慰他一番。元茂与孙氏是同去的。元茂外间有些亏空,这两天追逼起来,孙氏虽有些妆资,但不肯与元茂花消。元茂问他要钱时,便骂起来,说:“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给你钱,你也不许出去。”此时元茂被人追急了,无词可对,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妇说,系进学费用,此时都应归还,并不是嫖钱等类。孙氏见他愁眉不展的几天,心里也 疼他,即问道:“你要多少钱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钱。”孙氏即给他四十两银子,说道:“你快去还了正经帐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了银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这两年颇为不薄,如今远别,怎好不给他十吊钱。但这四十两只够还帐,不能有余,怎么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个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镯子,若取了出来,照时价换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钱,可不是帐也还了,别敬也有了。
早上起来,找了当票,自己到当铺里,一算不够,又添了些碎银,做了利钱,把金镯子取了出来。到金店里请他看看成色,换了十四换,元茂不肯。又到一家,倒又少了半换,只得十三换半。元茂心中纳闷,把镯子带上手,一路的闯去。忽然见二喜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元茂忙下来,一把拉住,说道:“今日叫我找着了。我听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们也多时没有坐坐了。”便拉着元茂,上了车。元茂本来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径同到了二喜寓处。
进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几时才来?你倒忍心撇得下我么?”说罢,便窜在元茂怀里道:“我跟你去罢!你去了,我在京里也没有疼我的人,不如咱苦苦乐乐的在一块儿。”说到此,两眼红红的,像要淌下泪来。元茂见了,好不伤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说跟我去的话,此时不用说他,且我明年就来的。如今我在这里寄了籍,明年要来科考,还要乡试,那时就可与你快叙了。”二喜故作悲啼,把个元茂如苍蝇掐了头一样,抓耳揉腮,垂头丧气。少顷,摆出酒来,元茂心中有事,不能畅饮,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欢心一开,便又痛喝起来。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边,坐在膝上,双手捧了元茂的脸,敬了一个皮杯。元茂两眼眯齐,在二喜脸上嗅了几嗅。二喜道:“你也还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 来。”便含了一口酒,对着二喜的嘴送来,二喜尚未接着,元茂先放了出来,滴了一身。元茂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好笑,笑得前合后仰。二喜也笑道:“什么好笑?”元茂闭紧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说道:“你不记得魏老聘的笑话,说姑嫂两个磨镜子淌出水来?”二喜笑道:“你倒好,你愿把自己的嘴比那东西。”元茂道:“世间还有比那东西好么?人家嫌那东西脏,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没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没有。”二喜道:“怎么没有?这句话你从前说过的。”元茂闭着眼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有是有这句话的。”
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
一头说,双手将元茂浑身乱捏,捏得元茂骨软筋酥,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腰。二喜道:“你的瘾来了,躺躺罢。”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进房,开了灯,二喜先在对面上了几口后,躺在元茂怀里,与他上烟。一个脸直扭到元茂嘴边,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几舔,觉得香喷喷的,色心大动。
二喜知觉,把手伸过来一攥,仰着脸,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几声,把手一紧,元茂一酥,说道:“了不得了。”便侧转身子来,把二喜紧紧的一搂,也算了春风一度,把裤裆擦了一擦。二喜又与元茂上了几口烟,一手把着元茂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道:“从前有位张少爷,也与我相好,我也使过他的钱。他在京时,问他要什么,他总肯。到他出京时,我问他要个镯子,他就支支吾吾,说这样,推那样,不肯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他那个小镯子,不过留一点记念,教人心上常记着这个人。然而如今的人,见面时是好的,一过后就忘了。我就不然,那个人若是我相好的,我总想着他。你要去了,你给点什么东西与我做记念呢?要常常带在身上,又要经久不坏的东西。”元茂见他这般光景,心里甚是过意不去。本要送他些钱,因镯子又没 有换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东西给你。”二喜道:“我说那张少爷的镯子,与你这个一样的,你若做了他,还要等我开口么?”说着要把元茂的镯子除下来看,说道:“可是两g丝搅成的?”即捋下来看看,带在手上,说道:“这种镯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紧的人给我,我也不记得他。若是你给我,那管是铜的,我也当他金的一样。况是个金的,自然一发当作宝贝了。”一面说着,看元茂。元茂近来身子淘虚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烟就睡,模模糊糊的讲了一声,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元茂朦朦胧胧,然犹听得门外叫声:“二喜出来!”觉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觉醒来,见烟灯也收了,叫了一声:“二喜!”
不见答应,擦擦眼睛,走了出来。只见那边房里,欢呼畅饮。
有些人,还有几个相公,唱的唱,豁拳的豁拳。元茂见跟二喜的人站在门口,叫了他过来,问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里陪酒。”说了,又站到那里去了。元茂此时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径出来。到了家,方知镯子被他狼去,心里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说不出来,丧气而回。孙氏问他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只得支吾说还帐耽搁了。到晚上,元茂更加着急,梦中还是长吁短叹,孙氏也不解其故,一夜云雨稀疏,应名而已。孙氏疑他j力乏了,也不来惹他。
明日,元茂没法,只得老了面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说是娶亲时欠下的帐,到了安徽即行寄还,才把那些零星馆子帐、相公开发及婊子嫖钱还个清楚。也到各处辞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凤阳府,住了一月,同着孙氏到他父亲任上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群公子花园贺喜 众佳人绣阁陪新
话说光y甚快,六月将过,又交七月,高品到了,住在怡园,与南湘同寓在清凉诗境。带了本省抚台的文书,一咨礼部,一咨府尹,保荐应考博学宏词。四方名宿,纷纷渐到。已定于八月初十日开考。
且说春航吉期已到,这苏侯是个阔家,大姑娘嫁与华公子,妆奁就值百万。今知春航是个寒士,把京东的田庄批了二百顷,拨了两名庄头,六房家人男妇,十个丫鬟,至珠宝古玩、陈设铺垫,以及衣服被褥、箱盒桌椅器皿之类,送奁那一日,用了二千名人夫,苏夫人犹以为薄,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于铺箱时铺了两万两白银、三千两黄金。子云是媒人,见春航房屋??小,铺张不下,把自己住宅东边一所空房借与他,有个八九十间,还有个小花园在内。这回春航娶亲,贺客纷纷,很为热闹,请酒演戏,内外铺设,也成了个锦天花地。一个蕙芳如何料理得开?子云去请了张仲雨来帮忙,管了帐房并指点铺设一切。
仲雨这些事是最在行的,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新房内自有苏府的人来铺设。春航的母舅张桐孙已带了家眷往直省候补去了,今奉差来京,也帮着春航张罗。初六那一日有两处戏酒,一处在聚星堂,请的是乡试座师礼部尚书刘守正、座师内阁学士王文辉、会试房师兵部郎中杨方猷,鸿胪寺卿周锡爵、光禄少卿陆宗沅,这两位是同乡前辈兼有年谊。张桐孙陪了这几位在聚星堂观戏,演得是联珠班。春航陪着一班名士在花园挹爽斋观 演联锦班。那一天大媒是徐子云,客是萧次贤、高品、南湘、颜仲清、刘文泽、王恂、梅子玉。近日子玉病已好了,勉强打起j神出来。这八个名旦不消说都在园中,那聚星堂上一个也不去,尽是一班中年的脚色,与那些寻常的旦脚,在那里应酬。
苏蕙芳一会儿走了来,又被张仲雨叫了去帐房帮忙,倒比别人还忙些。
早上就开了戏,诸人一面看戏,一面欢笑,好不高兴。子玉见那些名旦之中,就只少了琴言,触景伤情,颇有一人向隅之惨,众人也都会意。忽不见了高品,子云命书童去找他,找到戏房后头,找着了。见高品在那里教王兰保的戏,兰保点头而笑。高品出来,装出正经样子,连笑话也都不说一句。少顷,王兰保来请点戏,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点了一出《乔醋》,高品点了一出《当巾》。《乔醋》唱了,《当巾》却是兰保扮了小生,倒作得人情逼肖。春航是个聪明人,已知高品奚落他,便说道:“这李亚仙真是个女中豪杰,前赚郑元和是遵母命,后来是感于至情。若我作了郑元和,宁当身子上衣衫,不当这巾。你们不听得这两条巾绳子是李亚仙亲手打的么?”高品道:“只怕衣裳有了泥,当不得了。你不听得来兴唱道:‘相公,你戴月来,满身露湿,我这件衣服呵白苎新裁,未沾汗迹。’”子云道:“他是沾的露,你又怎么说他沾的泥呢?”众人皆笑。
作到来兴进去,轿夫出来赶打,兰保跌了一交,便改了口白,说道:“罢了!罢了!被他一路赶来,跌了一身泥垢。且喜七叔赠我这件衣衫,我且去当了,也可听得两天。阿哟!兀的不想杀小生也。”众人听了,个个骇异道:“忽然讲些什么?”
仔细一想,便大笑起来。高品只是微笑,众人心里早已明白。
又听得兰保唱那《玉抱肚》的曲子道:
我只得门前窥伺,跟随他绣□香车。忍羞惭要乞青眸顾, 应怜辱在泥涂,回肠如路,双轮一碾一嗟吁,怎笑倚。
兰保唱到此,也要笑了,子云等连声喝采,诸人乱叫起“好”来。春航满面通红,指着高品骂道:“我只道你别过了一年,自然也改恶从善,谁道还是这副歪心肝。”高品道:“这才骂得奇,我又讲了什么?这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皮么?”
春航尚要骂他,只见家人进来禀道:“苏府妆奁已到。”一片吹打之声。春航请了子云、次贤一同迎接上去。送奁的是苏府几位本家亲戚,内中有华公子,绣衣金带,玉貌如仙。春航尚是初见,已久仰这位连衿的大名,接进了聚星堂,齐齐见礼。
华公子见了刘尚书、王文辉是父执,便请了安,其余都行平礼。
春航与华公子系是新亲,无甚话说,不过彼此道些仰慕之意。
幸有王文辉、徐子云帮着张罗,应酬了那几位新亲,颇不寂寞。
妆奁到了,挤满了街道,二千名抬夫,也就与出兵一样。只见众家人带领抬夫头儿,纷纷搬运。张仲雨跑过来,跑过去,指这样,说那样。门外人声嘈杂,苏蕙芳发赏封,上号簿,一个人那里打发得开,又叫了兰保、素兰来相帮,足足闹了两三个时辰,尚未清楚。里头许三姐也帮着手忙脚乱,同着那些陪房的摆这样,安那样,闹得一身的汗,一件稠衫子沾住了背心,腰也酸了,脚也疼了,喝了一碗凉茶,把扇子扇了一会,再来收拾。春航忙进城谢妆去了。
王文辉要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不肯。子云意欲邀他进园,与诸名士会会,华公子也不愿在外,便同了子云进园,文泽等齐齐站起,华公子上前见礼。除文泽之外,都不认识,内中见一个最年轻的,觉得如月光珠彩,凤举霞轩,骨重神清,风华雅丽,心里一惊,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子玉见华公子的品貌,也暗暗称赞:“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是不凡。”华公子一一见了,问明了子云。华公子道:“叙起来都也有世谊, 小弟疏于交接,今日幸会,涤我尘衿。”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遂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如何肯坐,说道:“我们既幸会了,就与夙好一样。若以小弟当客相待,倒是见弃了。我们今日叙定,下次就不用再推。方才诸兄怎样坐的,自然是叙齿,那位年纪比我小,我就僭他。”叙起来,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岁,华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众人见他直爽,也不让了。华公子见这班人都是潇洒出尘的相貌,将春航比起子玉来,稍逊一筹,而神情洒脱过之,可算瑜、亮并生了。
坐了席,开了戏,那边王文辉、张仲雨进来,在华公子面前张罗了一番。华公子要请仲雨坐席,仲雨道:“今日我竟没有这个福分。”春航谢妆已回,也请仲雨入席,仲雨道:“外面一个媚香,如何照应得来?不可叫他怨我。”便拱拱手走开,指着子云道:“总是你好作成。”笑出去了。王文辉跷起了朝靴,手捋长髯,与华公子、徐子云讲了一番话,也就踱了出去。
春航请客宽了公服,唱了一出戏。华公子道:“天气热,倒不用唱戏了,也叫他们歇歇。”八旦上来,华公子不见蕙芳,便问春航道:“怎么不见那位状元夫人,还在帐房里么?”春航不好意思回答。子云听了,笑道:“如今闹出两位状元夫人,倒与《燕子笺》上的《诰圆》一样了。”华公子一想,自觉失言,便不再问。见素兰美丽风流,亭亭可爱,即叫他上前,说道:“你去年写在那《良宵风月图》上的诗,我已裱成了手卷,并请人题了好些,实在画也画得好,字也写得好,人人称赞。”
即对子云道:“此君风韵不减袁、苏,貌类琴言,而聪明过之。”赞得素兰好不喜欢。华公子又问子玉道:“弟与尊兄虽初次识面,但心契已久。有个魏聘才,是府上搬出来,在弟处住了半年,常常提及阁下,并有一事倒要请教。”子玉不知问他何事,即答道:“魏世兄也时常提及尊府,但未识荆,不敢 晋谒,不知有何赐教?”华公子道:“事本细微,但一时不能索解。闻得阁下与琴言订交最密,矢志不渝。琴言在弟处,弟即有所闻。琴言如今又同了敝业师出京,阁下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何以掉臂游行?乞道其详。”这一问,把个子玉问得顿口无言,面有愧色,而心中悲苦,又随感而生。子云见子玉甚是为难,便大笑道:“这话须问我,庾香仁弟是长于情而拙于言。你说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肯掉臂游行,其故最易说明。此是庾香用情深处,欲成全这个人,所以叫他同了令业师去的。况令业师认为义子,已如平地而履青云。琴言也明白这个道理,成身以报知己,岂不胜于轻身以事知己?”华公子点头叹息,子玉方安了心。
华公子又与高品、南湘、仲清、王恂、文泽、次贤各讲了些话,知高品才从苏州来,问了些江苏风景。偶然见素兰的扇子一面画的甚细,要了过来,看了一会。又见那一面写着小楷,题目是《断肠词》。华公子道:“肠何可以轻断?”子玉见了,又觉不安。华公子低低吟了一遍,又问素兰道:“这是你自己的么?”素兰道:“字与画都是胡乱涂写的,这词,”即指着子玉道:“就是梅少爷送玉侬的。”华公子摺了扇子,对着子玉道:“看时就有几分猜着是吾兄手笔,非至情人不能道,果然,果然。”又笑道:“这梦魂到底唤得来唤不来呢?”子玉怎样回答,众人皆笑。
忽见林珊枝走来,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穿戴了,辞了春航,说道:“弟还要到舍亲处有事,明早送轿来再会罢。”
一拱而别。外面送奁来那几位,早已去了。诸人送下了阶,单是那春航送出。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来。到上车时,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知他要那扇子,但又心爱此词,不忍释手,便对素兰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这个好日子,你拿这 《断肠词》扇出来,不教人忌违的么?”一面说,把自己扇袋里的扇子取出来,与素兰道:“给你这一柄罢。”素兰请安谢了,华公子登舆而去。春航、素兰进来,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与众人讲了。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名士看时,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红白相间,一面写的小楷,却是美女簪花,娟秀无比,是两首《梁州序》的曲子,后注:“金错园赏桃花和《桃花扇》曲。”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
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帐房里,便叫了他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遇着这些事情,这帐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个主意。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帐。”蕙芳笑道:“管帐?我才帮了几天帐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帐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借此安了身, 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来一分,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的。你如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
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chu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铁火盒,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文辉手弄长髯,蕙芳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
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虽然与我们讲些顽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
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
那边席上的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惟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会顽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道:“他那几g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既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白,也笑了。
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的一事讲出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x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x把真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讲房时就除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被你管得服服贴贴,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顽笑!”周锡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去打了一转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
那苏府繁荣不能细述。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了人间香福矣。
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nn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nn蓉华并媳妇孙少nn佩秋,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nn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方猷、陆宗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的手内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这扇子那里来的?”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龋”华公子笑道:“你真 好眼力,这一评真评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不像妓么?然而写这片情,真写得消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已。”华夫人问道:“前日我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雕轮绣□,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坐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赔房的一群丫鬟、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 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得你来?”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那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nn坐第三,王少nn坐西席第二,颜少nn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nn张罗,就妙极的了。”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不觉喜动颜开。再看华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样娇柔,分不出次第来。看他们二人,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想不出来,惟觉眼中很熟,想去想来,原来有些像苏蕙芳,怪不得像见过的了。看徐子云的夫人袁绮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风流,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刘少nn娟秀可爱,颜少nn秀丽超群,甚是洒落,王少nn静婉和妍,与刘少nn仿佛。
再看那陆夫人,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极美丽。两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像个智慧聪明、才干出众的人。
陆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生这个状元儿子,娶这个天仙媳妇。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灵妃转世,所以有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下来。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到一品也快了。膝下佳儿、佳妇朝夕承欢,还有两位千金在家,东床又皆是人中英浚大姑爷已是极好的了,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谁还赶得上他!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的,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陆夫人欣欣笑起来,道:“据太太在外面看我,我原像个有福气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c心,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我们老爷,他是不管家务的。至于儿子、女婿却也不算不好,但此时都还未中。我想起来,我只怨我们老爷,去年偏偏作了主考。我早料着有这件事,我劝他先告一个月的病假,躲过了这个差。他执意不肯,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也与儿子、女婿中了一样。你看如今是一样吗?依了我的话,三个人进场,难道一个也不中出来?所以被他误尽了。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这也是百年难遇的,考中了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那就是坑死人了。太太你将我来比你,若论上半世呢,我也将就,论下半世,只怕就差得远了。”华夫人与刘少nn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听得甚有趣。又见他卷起大袖子,手上金钏、金镯碰得叮叮????,那一种j明爽辣的样儿,倒也可爱。那边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谦,我看你们两位,一位是东华圣母,一位是南岳夫人,正是敌体。”新人坐了一坐,早已 告退。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底下是许三姐张罗。徐家的红雪、红莲、红香、红玉、红梅、红月、红露、红□八个,并华家六珠,与那些家人媳妇丫鬟们,整整坐了八桌。这八桌里头,有会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各人有各人的模样。三姐八面张罗,满场飞舞。
正席上听了几出戏,放过了赏,散了席,太太nn们都到新房中坐。华夫人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告辞。徐夫人要留他逛园,华夫人说晚了,改日再来奉拜罢,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辞,陆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刘少nn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桃花扇题曲定芳情 燕子矶痴魂惊幻梦
话说前回书中,华公子将自己扇子与素兰换了,后被华夫人问起来,方知将夫人写画的桃花扇子与了他,甚是懊悔。一日,即命家人去叫素兰,说明叫他带了前日的扇子来。那日素兰正在蕙芳处商议开那古董铺的事情,苏、陆之外,尚有袁宝珠、金漱芳、王兰保、李玉林要来,大家商议那古董书画等物公凑些起来,也就不少。况且怡园花木极多,尽可分些来应用。
我们何不先开起来,再到南边制办,也未尝不可。若要等买齐了,就有两三月耽搁去了。蕙芳道:“如今我们几个人凑起那古玩来,能有几样?而且也没有很好的东西,奇书名画更少,开张起来,空空的什么样子?若尽靠些花木,不成个花局子了么?”宝珠道:“要凑东西其实也不难。若说书画,前日我见度香园中晒晾,也数不清有多少。一种书有十几部的,他要这许多作什么?法帖重的很多,若画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几十箱,横竖将来总饱蠹鱼的了,分些来他岂有不肯的?至于古玩,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他那不爱的东西,要几件来,也就搁不下了,就怕什么香料、针□、顾绣的东西倒少,又要新鲜,卖不得旧的,后来再买也可以的。这房子也不用收拾,一切俱好,器皿什物皆有。我们一班人全进去,也住不满他。只要作些厨柜等物,一完备就可开张,中秋前后尽来得及了。”漱芳、兰保同声说:“好!”又说:“就这么着,我们大家去找度香商量。”正商议间,忽见素兰的人进来说:“华公子打发人叫, 立等进城。”素兰道:“他叫几个人?”那人道“就叫你一个,说叫带了扇子去。”素兰道:“我道他叫我作什么,原来是为这把扇子。”蕙芳道:“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写的了,所以来要回去。”素兰就辞了众人,到家换了衣服,带了人上车,一径到华府来,先到门房应酬了几句话,再到珊枝处问了缘故。
珊枝道:“我不知道,或者要你写什么。”素兰在珊枝房里略坐了一坐,珊枝道“公子在园中,就去见见罢,省得他等。”
于是珊枝领着素兰径入园来。只见秋色斑斓,灿然可爱。问了园童,方知在潭水房山。二人登高涉水,过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到了门口,珊枝先回明了。
素兰进来见了公子,公子正在那里画扇子,旁边站着个小丫鬟,还有两个小书童,素兰请过安,站在一边,华公子命他坐了,素兰见公子所画的扇子,也是两枝红白桃花,设色鲜明,甚是可爱。华公子知他爱看,便递给他道:“你看看有什么毛病么?”素兰接了过去,看了道:“兼工带写,得意得神。钱舜举、徐熙合为一手。”公子道:“前日那把扇子带来没有?
那是人家的,那一天我没有理会,带在身边。昨日那人来取时,我才想起给了你。这扇子却要还他。”素兰从扇袋里取了来,双手奉上。公子看了一看,搁过一边,便道:“你的书法,我是请教过了。你的诗词,我尚未见。何不将那《梁州序》也作一首,赏赏这扇上桃花?”素兰笑道:“字已是勉强的,诗词上没有工夫,不敢献丑。”公子笑道:“太拘泥了。你这样灵慧人,怕不是绣口锦心,作出来还要比人好。不要谦,今日在这里逛半天。既要制曲,自然不可无酒。”叫香儿到小厨房要几样果品,并要那莲心酒来。公子道:“你们这班人,为什么从前定要学戏?既学了戏,倒又不专于戏,学成了多少本事。我想从前戏旦中,也没有你们这一派。就有几个小聪明的,也 拿不出手,况且他们的品行,我就不好说了。”素兰道:“我们这样本事算得什么?因是我们这等人是不应会的,所以会写几个字,会画几笔画,人就另眼相待,先把个好字放在心里。若将我们的笔墨,换了人的名氏,直怕非但没有说好,尽是笑不好的了。”公子笑道:“这话也有些理,但真好真歹,人也看得出来。若你们的笔墨,真是那小孩子写的仿格,小丫头描的花样,难道也说好不成?况且我又奉承你作什么?好歹自然要分得清,岂可没人之善。但是你们后来这个行业倒难,这碗饭也不是终于好吃的。”素兰道:“如今我们几个人,现在想出一条道路。”就将蕙芳、宝珠等要开书画、古董,并些针线、香料、花卉、绸缎等物合成一个大铺子的话说了。公子点头道:“这倒罢了,你们这几个人也只好老于是乡。这个铺子几时开呢?”素兰道:“此时货物都不全,所有东西皆要到苏杭去置买。先想凑些书画等件,布置起来,原不当买卖作,不过这几个人没有事,在那里坐了,作个公局的意思。至于要等置齐物件,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备。”华公子道:“要些什么东西,定要到苏杭去,京里置不出来?”素兰道:“那里便宜。至于花绣刻丝等物皆是苏杭来的。”公子道:“定要那些东西么?依我倒不要。若卖那些东西,倒俗了。”素兰笑道:“不过有这些东西搭配着热闹些,不然也与那些书画铺一样。且既作买卖,那伙计的薪俸饭食也须出在里头。”公子道:“自然。既开铺了,就要打算盘了。设或将来我来买把扇子,你也必得开个虚价儿。”说得素兰笑了。公子道:“你要些刻丝顾绣的东西,只怕我倒有,若用得用不得,就不可必了。前日听说库房里蛀坏了几个箱子,糟蹋了多少东西,大约有七八十年没有用着他,还是我老老太太遗下来的,只怕用不得,颜色黯淡,花样古老了。如果用得,我每样给你些,教你开成这个铺子。至 于古董书画也有,要好的不能,不过中等的。”素兰请安谢了,道:“府上中等的,就是外头上等的了。”正说间,香儿领着两个书童,拿了酒盒来。珊枝见素兰喝酒,想没有什么差使,便走开了。华公子道:“喝一杯润润诗肠,好得佳句。”素兰道:“今日真要出丑,恐石子里榨不出油来。”公子道:“不用谦,况且是曲,一发熟极生巧。”素兰接过酒壶,与公子斟了,自己也斟了一杯,心中好不思索。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屋是一统五间,东边临水,像怡园练秋阁光景。西边叠叠层层的危石,盘着藤萝薜荔,陪着松柏桐杉。池内荷叶半凋,尚有几朵残荷,余香犹腻,其余草花满地,五采纷披。后面玻璃窗内,望见绿竹萧疏,清凉爽目。素兰饮了几杯,公子道:“你看过后面那块石头没有?”素兰道:“没有。”公子领他从屋西到后面竹林中。素兰见有个石台,上面竖着一石,如春云岫模样,顶平g瘦,有八尺多高,浑身是x。公子向石g边一个小x,指与素兰道:“你看这个字。”素兰看时,是个“洞天一品石”五个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记。”素兰道:“这就是米元章的一品石么?闻是共有八十一x。”公子道:“你数数看。”素兰数了一会,那高处及顶上的,如何望得着?也就不数了。看了一会,问公子道:“我闻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话,后人便绘他的《拜石图》。听得这块石在安徽无为州衙门里,怎么取来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这块。那是无为军中一块英石,也生得玲珑。这是他宝晋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这块石的来历,一时也说不清。这是我祖太爷在南边作官时,地下刨出来的。从运河运到张家湾,特作了四轮的大车,用十二套的牛才拉进来。”素兰又到各地逛了一逛,重复进来,要了纸笔,说道:“方才倒想了几句,只是不好。”便写了出来是: 春光早去,秋光又遍,一片闲情空恋。齐纨皎洁,写他红粉娟妍。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休负了,金樽浅。
华公子看了,不禁狂叫好道:“你这首真是黄绢幼妇,可称绝妙。恰是题画的桃花,何等凄清宛转,动人情味。”连吟了四五遍,忽将素兰看了一会,素兰低了头。公子凄然动容,叹了一声,又问素兰道:“你这首词是何寓意,要说得这样?”
素兰道:“也没有寓意。公子是画的桃花,况今秋天,似乎不能与春日赏桃花一样题法。”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你另有寓意。不然,何以要说‘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呢?而且又说:‘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这明明是由后思前,翻悔从前轻看春光之意。但凭你怎样惜春,而春不肯留,又将如何呢?”素兰被他说破词中之意,只得遮饰道:“其实我倒没有什么寓意,公子这一讲,倒像有意题的了。”公子笑道:“你明明将琴言借题发挥感讽我,但究竟是他负我,非我负他。我如今一想,在我这里也终非了局,如今他倒好了。”素兰见他说明,不能再辨,只得说道:“公子之待琴言,原是没有说的。但琴言用情专一,不善变通。倘使琴言一进京来,就遇公子,有这番恩典,他竟可以杀身相报,至死不怨的。”公子道:“他与梅庾香,到底是怎样交情?”素兰道:“他与梅庾香的交情,其实也不甚亲密,就是两心相照,悲多欢少,这是人人解不出来的。一见就哭,大约前世有点因果在里头。那日扶乩说琴言原是屈公前生之女,我想庾香前世,又是琴言什么,也未可知。”华公子道:“这事渺茫,譬如你作了琴言,当怎样待人呢?”这句话,素兰倒有些难答,支支吾吾起来。华公子笑道:“你作了琴言,待庾香怎样,在我这里又当怎样?事齐乎,事楚乎?必有一个主意。”素兰面泛桃 花,只是不语。公子道:“这有什么不好说?况我们皆是光明正大,无一毫暗昧之心,难道一人只许有一个知已,不准有两个么?”素兰道:“若论知已,自然越多越好。就以蕙芳之与田春航,琼卿之与之金吉甫而论,春航固是蕙芳的知已,吉甫固是琼卿的知已。蕙芳之待春航,琼卿之待吉甫,也是报知已之报了。事虽不同,情则一也。然而他们待外人也是这样,心里却有权衡,外面若无轩轾,不露出厚薄来。所以人也不能说他们,也不能妒他们。若琴言之心,没有一点曲折,这样就是这样,那样就是那样。所谓孤忠苦节,不避艰险,不顾利害,其实也是他的好处。”公子点头道:“你说得是,我毕竟不是他的知已。但度香又怎样的待他,算知已不算呢?”素兰道:“若说度香待他,真也是个知已。度香第一能包容,第二能体贴。琴言之待度香,或冷一会,或热一会,笑一会,哭一会,挺撞一会。度香非但全不芥蒂,倒反过意不去,百般的安慰他。所以他视度香也算一个知已。”华公子道:“这么看起来,我还不如度香。这也是各人的x情,勉强不来的。”又问:“那漱芳呢?”素兰道:“漱芳是个和而不同的,外面虽和顺,内里却有把持。”公子道:“你看我的珊枝如何?你要直说,不许恭惟他。”素兰一想,这个倒定要恭惟几句才好,若实说了,是要闹出乱子来的,便道:“这个人还有什么议论呢?又忠直,又正派,知恩报恩,还有什么说话。公子恩能逾格,珊枝公而忘私,城外人都是这么讲。”公子大笑道:“这句话有些违心之论。我闻珊枝颇不利于人口。”素兰见公子口是如此说,心上觉得很乐,便答道:“没有说他的人,他待人也好,说他怎么呢?”公子道:“虽然这么说,我看他是个有心x的人,就取他见事明白,说话透彻,一句话从了口里说出来,就与人两样。所以我倒喜欢他。就是肚子里不甚通,不如你们。我也曾 教他念念诗,学学字,总弄不上来。今年稍明白些,寻常通候的书信,也可以写写了。就这一样,别无他能。”素兰道:“他自小没有人教过他,但他这等聪明,也没有学不来的。”
当下喝了些酒,又吃了些点心之类,又领了他逛了逛各处地方。
天色将晚,素兰告辞,公子道:“你若没有事,你今天住在这里,不必出城了。”素兰一怔,尚未答应,公子笑道:“这有何妨,难道是瓜田李下么?”素兰不语。公子又笑道:“我教你住在这里,也有个意思。先不是说那刻丝顾绣的东西?你若住在此,我晚上就教他们翻出来,明日你看看可用得,检些去,省得又费第二回手。不过是这个意思。”素兰起初当是戏言,及听了这话,甚是感激,便道:“果然,天也晚了,也恐赶不出城,我也要与珊枝谈谈,就在他那里住罢。”公子道:“很好,我就去看那些东西。”说罢,带了小丫鬟进去了,一径到夫人房里,将素兰的和词给他瞧。夫人看了,赞好道:“是今天题的么?字不是你写的,是珊枝写的么?比往日好多了。”华公子笑道:“正是。”又道:“前日库房楼上那几箱的花绣片子,听得说都坏了,还有好的在里面么?”夫人道:“那六个箱子,坏的算起来,也不过三分,有七分好的,而且倒是顶好的材料,如今新的还不及他。我已将好的挑了出来,分给十珠了。此刻还有三箱存着,要挑还可挑得出两箱,问他怎么?”公子道:“我想留着这些东西也无用,霉烂了也可惜,不如赏人。如今有几个相公,要开个铺子,正要到南边买些东西,又没有人去买,我想起来,何不把这些赏了他们,我们自己也用不着的。”夫人道:“明日再挑些看看,如有好的,就给他们。”当夜无话。
素兰在珊枝房内歇了,珊枝听得素兰在公子面前赞他好,十分欢喜,就与素兰谈心,又要与他换帖。素兰虽不满珊枝, 但见他这番相待,也乐得送情,应许了与他结盟。二人谈了半夜,方各安睡。
明日,华公子吩咐将那三个箱子抬下楼来,再叫十珠婢挑选,选出两箱可用,都是些绣蟒以及刻丝顾绣的裙料、褂料,还有枕簪桌围、椅披,各色铺垫料,并零件荷囊、扇袋的花片子,共装了两大箱,算起价来,也值数千金,叫人抬出去,放在珊枝屋里。公子又问宝珠要出那文房什物以及玩器、书画闲放着不用的那本帐来。宝珠找了出来,公子看了,把笔点出了几十样是:“新坑大端砚四方、中端砚六方、□石砚十方、假铜雀砚二方,徽墨二十匣、印色一斤,田黄石图章两匣、青田石图章两匣、寿山石图章十匣、昌化石图章十匣,嘉兴刻花竹笔筒十个,大铜炉四座,大磁瓶一个、大磁瓯一个、宜兴茶壶二十把,云南玉碗一对,玉盘一个,围棋子两副,象牙象棋子两副,宝晋斋帖两部、阁帖两部、绛帖两部,其余杂帖数十种,南扇五十把、团扇四十把、绣花g扇二十把,宣纸二百张、高丽笺纸一百张、蓝绢红绢笺共四十张、白矾绢四匹、冷金捶金笺对纸共六十张、虚白笺一大捆,湖笔大小二百枝,香珠三十挂,香料十斤,英德石四座,玉烟壶四个、玛瑙烟壶八个、水晶烟壶十二个,玉如意四匣,宋元名款赝笔字画四十轴,手卷十二个,册页二十本。”把十珠婢忙个半天,才找全了,堆了几张桌子。公子吃过饭,点清了,也一样一样的搬到外边,叫素兰点了,珊枝与他开了一篇帐单。素兰见了,喜不可言,这也再想不到的事情,竟有了半个古董铺了。在珊枝处吃了饭,珊枝帮他一样样装好,装了几木箱,用棉花碎纸塞了空处,免得车上碰坏,也收拾到下午时候。华公子出来,素兰谢了,说了多少感恩的话。公子道:“我昨日与你讲明的,没有什么好东西在里头,这个比不得自己留下的。若铺子里卖的东西,也 不过如此。若拿真古董出来,人也未必认得。”素兰道:“这已好极了,一刻时候要找这些东西,那里去找?”就谢了公子出城。珊枝已预备了一个大车,拉了这几个箱子,与素兰送出城去不题。
且说蕙芳等昨日早上见华公子叫了素兰进城,后来打听得一夜未归,今日又将一日,尚未见他回来,心里猜疑为什么事耽搁两日。再着人到素兰处打听,恰好素兰已回。少顷,素兰到蕙芳处来,讲华公子要他题那《桃花曲》,并待他一番光景,赏他好些东西,这铺子竟可开成了。蕙芳也甚喜欢,即同到素兰处,点了两枝蜡,开了箱子,一件一件的看了,对素兰道:“这些东西若全买起来,也要好几千银子,而且未必有这好材料。再到度香处添几样,就可添可不添了。我明日就把橱柜制办起来,叫花儿匠来收拾花草。八月中秋竟可以开了。”素兰道:“题个什么名字呢?”蕙芳道:“我想题为九香楼可好么?”素兰道:“好个九香楼,妙极,妙极!”又请了宝珠、漱芳、玉林、兰保等来,大家看了,都极喜欢,同赞素兰能干,叫华公子这般倾倒起来,又赞他题的曲子。素兰颇为得意。
明日,宝珠等到子云处,将华公子赏给素兰的东西,一一说了,并要子云回去,也把帐单看了,点出:花玻璃灯二十对,大小玻璃杂器四十件,料珠灯八盏,各色洋呢十板,各色纱衣料一百匹、各色贡缎二十匹、各色湖绉一百匹、各色绸绫一百匹,座钟四架、挂钟四架,洋表二十个,真古铜器一件,赝古铜器七件,碧霞玺带板两副,宝石大小六件,零星玉器一包,赝笔书画一箱,各色鄣绒衣料十匹,沉香半斤,檀香四斤,各种香料四十斤,各种丸散三十瓶,香牛皮十张、佳纹席十张,湘妃竹扇料一捆,桄榔木对联两副,描金红花磁碗四桶,其余玩意物件数十件。花木随时搬出,不入数内。开了一个单子给 与宝珠,宝珠大乐,谢了谢,道:“这几日不必搬出,到开市那几天,搬到那边去罢。”春航知道他们要开铺子,又闻得华公子、徐度香帮了许多物件,也要与蕙芳些东西。但系苏小姐过门未久,虽然鱼水情深,但将蕙芳之事骤然说起,恐他疑心,要吃醋起来,只得托辞要了二百两赤金,送与蕙芳添买货物。
蕙芳本想不受,但恐春航心上过不去,又见宝珠、素兰得了多少东西,自己又有好胜之心,只得收了,托子云着人到苏杭添置一切。子云封了金子,开了一个清单,写了一封书,着人到他乃兄署中,叫管总的徐福亲自制办。
一日,子云正与静宜、南湘、高品闲话,只见书童拿了一包书信进来。子云一看封面,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来的,心中一喜。折了总封,里头有十几封信与各相好,却都是琴言笔迹,说自己跌坏了膀子不能写,无非是些道谢等语,内有怀怡园诸同人五古一篇,并沿途七律八首。又见琴言另有一封信,子云拆开,内里是三封,一封是诸名士同启,一封是众弟兄同启,一封庾香才子手启。子云一一折看,与他们及与诸名旦的写得已经沉痛,及看与子玉的信,是和的《金缕曲》,只见写着是:岂料真如此。只朝朝、泪珠盈把,袖痕凝紫。烟水孤村何处也,回首迷离难视。又雨细、斜风不止。若果梦魂飞不到,望长天、早趁江云驶。须一刻,走千里。报君近事心先喜。纵生离、只身还在,自应胜死。勉强加餐期日后,要使形骸尚似。
居两地、从今伊始。自古多情成积恨,恨东流、不接西流水。
肠断矣!写此纸。
子云等看了大奇,道:“不料玉侬竟能与庾香那首工力悉敌,一样沉痛。”高品道:“玉侬学问几时长的?我去年没有见他能如此。”次贤道:“这是新进长的,不料受乃翁陶熔了 几天,就这些进境。若过两年,不知要好到怎样呢!”南湘道:“我只道庾香这首词是绝唱,不能和的,谁又想和出这一首来,我看倒非玉侬不能。”又见另写着一纸道:本要依韵,因原唱烂字韵不能再用,勉强拾取,反失x情,故另换韵。六月初九日,阻风燕子矶,见铁索练孤舟,俗称乃陈妙常妆楼下,即秋江送别处。回想从前置身优孟,曾演此事,不料今履其地矣。触目伤心,愁多于水。犹幸南风打头,吹我北向。夜梦偏左,言与心违;村**一鸣,揽衣起坐。伤哉,伤哉!何可言也!勉力加餐,愿期后会,请自宽解,以侍晨昏。
夏秋多厉,千万珍重。琴言百拜。
子云等看了,叹息一会。子云道:“怎样呢?将庾香请来罢。”次贤道:“不可。这首词他若见了,必有一番伤心痛哭,那时在这里倒教他难为情。不如送去与他,索x使他哭个尽x罢。”子云即着人将琴言并道生的信,送与子玉。
却说子玉自前日春航处见了诸名旦,单少了琴言一人,又感伤了数日。一夜在睡梦中,忽见云儿走来道:“少爷,琴言回来了。”子玉听了大喜,即问道:“在哪里?”云儿道“就在门外。”子玉忙到大门外一望,只见烟水茫茫,查无涯涘,便失惊道:“这是什么地方?”迷迷离离,心无主意,沿着江堤走去,唯见白浪滔天,帆樯来往。走了一箭远路,忽又见云儿赶来道:“琴言在船上呢,闻说在燕子矶下守风。”子玉道:“此地到燕子矶有多远?”云儿道:“这是观音门,燕子矶就在前面了。但须得个船渡去。”二人在江边站了一会,见有一个小艇来,兰桨咿哑,极其干净。到了岸边,仔细一看,那荡桨的可不就是琴言。子玉叫道:“玉侬从那里来?”只见琴言拭一拭泪,将船拢了岸,子玉上了船,却又不见了云儿。子玉模模糊糊的问道:“云儿呢?”琴言道:“他又到前面去 了。”子玉听琴言讲道:“一月之别,令人想死,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肿了,你倒绝不想着我。你那首词我将他烧了灰,吞在肚里,变了一肚子眼泪,哭也哭不出来。”子玉道:“可不是?你那上车时,我眼前一阵乌黑,倒像坐在你的车沿上,同了你去。后来你把我推下来,我像跌醒似的,回去了,病了十几天,怎么说我不想着你呢?”琴言道:“你怎么能到此地来?隔了二千五六百里路呢。”子玉道:“方才云儿同我来的,我觉也不甚远,一出大门,便到这里。”琴言一面荡桨,一手搭在子玉膝上,说道:“我如今恨你,我作了东流水,你作了西流水,接不到一处来。”子玉尚未回言,只见琴言袅袅婷婷的站起来,坐在子玉怀里,一手勾了子玉的肩。子玉甚觉不安,要扶他起来,忽然不是琴言,变了一个十七八岁女郎,高鬟滴翠,秋水无尘,面粉口脂,芬芳竟体。子玉大惊,要推他起来,却两手无力,一身瘫软,只好怔怔的看着他。听得那女郎低低说道:“良宵风月,千里姻缘。妾家不远,长板桥头,青楼第二门便是。君如不弃,愿订绸缪。”子玉大骇,心跳了一会,说:“桑中陌上,素所未经,此言何其轻出,一入人耳,力不能拔。知卿虽是戏言,但仆不愿闻此。”急欲起身离坐,被那女郎挽住,□□的笑道:“世间有此呆郎,是何腐见,踽踽凉凉,一至于此。但君拳拳于杜玉侬,非为色耶?男女相悦,天经地义,君何以胶柱之x,作刻舟之想。且两人凿枘,情何以生?你若非好色之心,你且将爱玉侬的心说出来。君虽口具雌黄,想难文饰。若以貌论,你看杜玉侬及我么?如今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憔悴欲死,劝你不必假惺惺,弃了他罢。”
把子玉一把搂紧。子玉大窘,只得叫道:“云儿快来!”那女郎又道:“呆郎,你叫什么?难道天下有女子调戏人的么?”子玉道:“你将何为?”那女郎道:“我也不过怜才爱貌的心, 君固男子,岂无能为事耶?”子玉越急。正在无法,只见一个船拢将过来,船窗相对。却见琴言坐在舱里,吟他的《金缕曲》,凄惋欲泣。
子玉叫道:“玉侬救我!”那女郎发起怒来,将他一推,狠狠的骂了一句,道:“世间有此措大,令人气忿欲死!”子玉见两船相并,便从船舱里跨了过去。一见琴言,喜不可言,但仔细看他,果然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见了子玉,惟有掩面悲啼,子玉便觉心如刀割。琴言说道:“谁叫你老远的来,怎么忘了我的话?我是叫你不要来的,你看这一派长江,太太心上不惦记你么?适或受了些惊险,叫我如何当得起?”便呜呜的哭起来。子玉好不伤心,极意宽慰。琴言道:“我今和了你的词。”即取出来给与子玉。子玉接了过来一看,不见有什么词,就是从前到华府去时寄他那块帕子,唯觉血泪斑斑可数。子玉此时心中如万箭攒心,停了一会,问道:“为何你一人在此,你那义父道翁先生呢,那里去了?”琴言道:“你问我那义父么?”叹了一声,又泪如雨下,停了半晌说道:“我也为要见你一面。不然,这个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子玉不解所言,尚要问他,只听得后船舱有人出来,不见犹可,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不是别人,是他父亲梅学士,满面怒容,见了他大喝道:“无耻的东西,在家作得好事,如今又背了你母亲跑出来,这还了得?”子玉这一唬,口中不觉“哎呀!”一声,要想往那个船上躲时,一脚踏了空,“扑通”的一响,落在江里。
将身一挣,出了一声冷汗,原来是个梦境。只听得虫声唧唧,月照纱窗,倚枕自思,唯有黯然神伤而已。
明日,子云处送了琴言的和词来,子玉看了,一恸欲绝。
过了半天,将这信与这词足足念了有百余遍,又喜琴言学问大进,竟成了名作,便缝了一个古锦囊,置了此词,佩在身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才子词科登翰苑 佳人绣阁论唐诗
话说子玉得了琴言和词之后,悲楚了好几日。又想起那个梦,见琴言十分憔悴,不知是何吉凶,只是郁闷不解,终日j神涣散,涕泪沾巾。
一日,梅学士的家书回来,与颜夫人说在任上很好,也取了多少真才实学的士子。现今有个进士,保荐博学宏词进京,托他带了三千金回来。说子玉年已十九,可以完婚,若要等我任满回来,要到明年冬天,适或又有调动。更觉迟了。况王质夫又系至亲至好,一切可托仲清料理,不丰不俭,叫颜夫办了这件亲事。又与子玉一个谕帖,说近日寄来诗文颇有些进境。
今秋有宏词之试,你要自己明白,如可以自信去得,即求人保荐。如果不能自信,也不必好此虚名。颜夫人问子玉道:“你父亲问你信得过再去,信不过就不用去,你是怎样?”子玉道:“自信呢,也拿不稳必定可龋但如我这样的也多,就考不上,也没有什么不是处。”颜夫人请文辉来商量,将家信与他看了。文辉道:“方才亲家与我的信,也是这些话。我去年就来问过的,我那里是早已预备停妥,不论迟早,总在八九两月之内罢。至于考是必要去的,这有什么自信不自信,这事也在我,表妹不必费心。剑潭、恂哥也都要去的,一同求人保荐就是了。”颜夫人道:“至于子玉的姻事,妹子实在不在行,也没有一个料理的人。总求表兄事事说明,应该怎样,我们这里就遵着办,倒不要含糊才好。”文辉道:“这事也没有一定的 办法。我们这样局面,太省也省不来,外面的排场是必要的。剑潭倒还明白,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坐一坐,别了颜夫人回去,将子玉、仲清、王恂托了刘尚书保了。
考期三日前就忙乱起来,各士子投印结,买卷子,海内文人纷纷拥挤,自致仕先达以及布衣,共有七八百人。子云托人保了次贤,次贤忽然的抱病起来,不能赴考,子云甚为太息。
初九日派了几位阅卷大臣,苏候又做了总裁,华公子派了搜捡官,徐子云派了收卷官,刘文泽派了弥封官,张仲雨派了巡罗官。初十日一早入场,首试题目是《拟汉诏》、《拟唐疏》、《五经条解》、《五代南北朝年号考》、《治河策》、《问酌六科则例》《增损盐法利弊》、《正本清源论》八题。二试是《大礼赋》、《大乐赋》、《大?l赋》。三试《拟杜少陵北征诗》、《韩昌黎南山诗》,皆依元韵。这三场子玉甚是得意,第一试共有八百人,就贴去了五百,第二场止三百名了,第三场出榜时,只取了六十名。王恂已被落,高品取在四十九,仲清取在二十七,子玉取在第二。另期殿试,子玉文星照命,也占鳌头,共取了三十二名。仲清、高品才高运蹇,皆被落。此科最年轻者就是子玉一人,授了编修之职,颜夫人好不喜欢。正是身经三试,压倒群英,比中状元难得多了。子玉见仲清、高品、王恂等落第,心甚不安,并不以此自得,反谦谨了许多。拜了保荐老师刘尚书,是熟极的,及谒阅卷老师,苏侯见了子玉,就想起子云之言,真是吉星鸾凤,喜不可言。王文辉与陆夫人心中半喜半闷,喜的是子玉考中,闷的是王恂、仲清不中,但接着要办女儿的喜事,也就喜多闷少。
一日,王恂的妻子孙佩秋与仲清的妻子蓉华,到琼华房里来贺喜,蓉华道:“妹夫恭喜,压倒了天下英才。如今是玉堂金马,才子神仙,比今科鼎甲还要体面了好些,这是妹妹的福 气,我如何比得上来?”佩秋讲道:“二姑爷真是天下第一个才子,我听这些赴考宏词,从前中过鼎甲,点过翰林的也有在内,也考不过二姑爷。二姑爷不是名闻天下么?状元三年出一个,这宏词科是十年考一回,不比中状元强得多了?”你一句,我一言,把个琼华说得脸红,又不好回答。心上虽是喜欢,但未过门,如何可以公然领谢?只得手拈衣带,低头不语。姑嫂二人见他不好意思,就不说了。
蓉华见他妆台上摆设得甚是j雅,见桌上有一本诗集,蓉华翻看时,是南海杜军门浣白夫人的诗草,蓉华道:“这浣白夫人诗怎样?”琼华道:“诗也做得好,就是不脱闺门气,无甚体裁。”蓉华道:“你看那些题词呢,要算谁的好?”琼华道:“那瑶因女史十首七绝,就做得好。还有那浣香、浣兰这几首七律,真是绣口锦心,香因慧果,这两人不知是那里人?”
蓉华道:“这两人我七月内都曾会过,有他们的诗么?我前日倒没有细看。”琼华翻了出来,蓉华看了道:“果然。这浣香、浣兰是苏年伯苏侯的女儿,浣香嫁与华家,浣兰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这两姊妹真是才貌双全,世间少有的。”琼华道:“就是他们么?怪不得母亲回来这么夸奖他们。”佩秋道:“他们姊妹倒像双生似的,一模一样,比二位姑娘生得还要像些。”蓉华道:“我们虽是亲姊妹,其实不很像。你看二姑娘的秀艳风韵,倒像隐在肌肤眉目里面,像个碧纱笼罩着牡丹花,那花情、花韵,隐隐的要透在外面,然却不露出来。我近来已是老干横斜,绝无姿态。你不见我面上,颧骨也要显出来了。”佩秋道:“这是你近来瘦了些,终是有个外甥,自然累得慌了。我看苏氏姊妹,浣香华妍,像朵白牡丹。浣兰清艳,像是粉芍药。袁绮香像莲花,香能及远,觉有潇洒出尘之致。”
蓉华道:“刘大嫂呢?”佩秋道:“刘大嫂倒像碧桃花儿似 的。”琼华笑道:“刘大嫂小小巧巧,绝像樱桃花。他又会笑,又像含笑花。这个人最有趣的。”又问蓉华道:“那浣白夫人诗你题没有?我打算也要题一首。”蓉华道:“我实在心绪不佳,做出来也是不好,不如藏拙为妙。你是题的什么?你的歌行最好,自然是长古了?”琼华笑道:“我昨日胡乱做了一篇,要哥哥改改,他倒说好,就这么样。我细看实在不好,要重做了,还得姐姐润色润色。”蓉华笑道:“要我润色,那就请着了铁匠,点金成铁了。”佩秋道:“我看学做诗也不容易。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若说《唐诗三百首》,我就很熟的,就是不会做诗。”蓉华道:“你是不肯做,做了又不肯给人看。前日你的《七夕》诗,我就看得很好。
为何有这样诗才,要秘不示人呢?”佩秋笑道:“我何曾做什么《七夕》诗?你从何处看来?”蓉华道:“我听哥哥念的,还赞得了不得,这是谁做的呢?”佩秋笑道:“或者就是你哥哥做的,做得不好,就说是我做的了。”琼华笑道:“嫂嫂,你说三百首很熟,你得意是那几首?”佩秋笑道:“我最爱念的是七绝杜牧之的几首,‘折戟沉沙铁未销’,‘烟笼寒水月笼沙’,‘青山隐隐水迢迢’,‘落魄江湖载酒行’,‘银烛秋光冷画屏’,李义山之‘君问归期未有期’,温飞卿之‘冰□银床梦不成’。七律是李义山的《无题》六首,与沈佺期的‘卢家少妇郁金堂’,元微之的‘谢公最小偏怜女’。五律喜欢的甚多。七古我只爱《长恨歌》、《琵琶行》。五古我只爱李太白之‘长安一片月’与‘妾发初覆额’两首。”蓉华道:“你喜欢,我也喜欢些。五古如孟郊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杜工部之‘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写得这般沉痛。七古如李太白之《长相思》、《行路难》、《金陵酒肆》,岑参之《走马行》,杜少陵之《古柏行》、《公孙大娘舞剑器》, 韩昌黎之《石鼓歌》,李义山之《韩碑》。五律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有落花至,远随春水香’,‘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七律如崔颢之‘□荛太华俯咸京’,崔曙之‘汉文皇帝有高台’,李白之‘凤凰台上凤凰游’,你倒不得意么?”佩秋道:“我也有得意的,譬如那大家的诗力量大,我就不能学他。若小巧些的,意远情长,还容易领略些。”琼华道:“《唐诗三百首》,真是全唐诗中的jy,而温李七古止载义山《韩碑》一篇,便于初学津梁。若以的看去,一诗有一诗的好处,亦不可以优劣论。但我看时人多好做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写景,又可以传情,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他,我倒怕做,只好做七古。
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参之《白雪歌》内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保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写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帘、罗幕、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字相间成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语之外。
高适之《燕歌行》云:
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写得军中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王维《洛阳女儿行》云: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不同年年金钱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 痛悲凉,则莫如老杜之《兵车行》、《哀江头》、《哀王孙》等篇。
人说李、杜诗格不同,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其《寄韩谏议》云: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g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问昨日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不绝似太白么?还有韩昌黎《谒衡岳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绝似少陵。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还是无心相像的。”蓉华道:“你真论诗真切,将这些议论倒可以做一本诗话出来。”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却论不出来,说不真,说不透,倒教人驳起来。”琼华道:“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其余写景写情总也容易,如杜少陵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十字至情至语,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气流转为上。以我的见解,首举一首为格,我想如祖咏《望蓟门》云: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这个格律最妙,后来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高楼伤客心’,‘岁幕天涯催短景’,‘群山万壑赴荆门’,柳子厚之‘城上楼高接大荒’,刘禹锡之‘王?f楼船下益州’,李义山之‘猿鸟犹疑畏简书’,皆是此格。
此数首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云: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r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g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纯是血x语,几于天籁。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蓉华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说穷而后工。”琼华道:“穷而后工也是有的。然后人未尝无此流离之苦,他却不能如此写,倒不写真情,要写虚景,将些凄风苦雨,和在里面,虽也动人,究竟是虚话,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欢这等诗,若学了他,不是成了白话么?”琼华道:“诗只要好,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若极意雕琢,不能稳当,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话呢。你看岑参《逢入京使》那一首: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再如王维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c茱萸少一人。
何尝不是白话,却比雕琢的还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如王昌龄《春g曲》、《闺怨》是人人说好的。其余如温飞卿之:
冰□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顾况的: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g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你说可爱不可爱?”蓉华道:“被你批了出来,真觉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诗,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议处没有呢?”琼华道:“那我不敢。我是什么人,敢议唐贤,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蓉华道:“这是我们的私见,有谁知道?”琼华道:“若说可议处也有呢,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少陵《梦太白》诗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此写得绝妙,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这两句,梦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删了这两句,直接:
君今在罗,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如此径祝那‘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也不要,倒觉含蓄不荆”蓉华、佩秋都笑道:“真的,删了倒好。那个枫林青、关塞黑,真有些鬼气。这是你的卓见。还有什么可议的么?”琼华道:“还有僧皎然《访陆鸿渐》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选家何意。其诗云: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酒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毫无意味。若讲律,现重了来去两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种诗,似是而非,断不可以学。至于五绝小诗,另有别意,可入乐府。然尤难及者,如金昌绪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白香山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皆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佩秋道:“姑娘论诗,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学宏词,怕不是状元?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
琼华笑道:“单靠几句诗中用么?”佩秋道:“二姑娘从前那些诗,我见你还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说,你哥倒未必做得出来。若做得出来,不至三场就被贴了。”蓉华笑道:“这句话给哥哥听见,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没有学过做诗,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北征》、韩昌黎的《南山》,我将他翻出来看时,用的都是险韵。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罢,你们说《北征》多少韵?”蓉华笑道:“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数了来难人的,我却没有数过,而且我也记不全。”
琼华道:“《北征》好像七十韵。”佩秋道:“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琼华道:“若说重韵,也只有一个日字,第三韵‘朝野少暇日’,与二十七韵‘呕泄卧数日’,这是的的确确是重的。”佩秋笑道:“还有‘往者散何卒’与‘几日休练卒’,与后‘佳气上金阙’,下又是‘洒扫数不阙’,虽是一字两用,也要算重的。”琼华道:“这不好算重,一个是阙门的阙,一个是阙略的阙,不过音同罢了,如何算得重韵?
至于卒字韵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之‘卒’, 乃是兵卒。‘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读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韵本两收。”蓉华道:“妹妹实在好记x。我只记得几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复光,痴女发自栉’,还‘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于刘禹锡之‘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乐天之‘六师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么?至于《南山》诗,我虽看过,但一句也不记得,佶屈聱牙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难认,嫂嫂你倒记得清么?”佩秋道:“我原是查了来,故意考你们的。
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韵之多,而字又难认。”
琼华道:“你数错了。《南山》诗一百零二韵,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真与《子虚》、《上林》一样,非大力量不能。”
佩秋道:“你说没有重韵,我说也有一韵,‘尝升棠丘望,戢戢见相??。’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不是两个??字?”琼华笑道:“你又论错了。‘或赴若辐??’的??字,虽刻的是三点水,其意是辐??之辏,是车字旁。我要请问嫂嫂,鸟兽的兽字去了犬旁,是读什么字?”佩秋笑道:“有这个字,相还是兽字。”琼华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记得‘因缘窥其湫,凝湛?sy兽。’注:兽,畜产也。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如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蓉华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时,倒是必取的。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真是亏你。”琼华笑道:“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目,新近才看熟的。”蓉华道:“你拿那《南山》诗来给我瞧瞧。”琼华找了出来,蓉华看了两句,数了一数,问琼华道:“第七韵是什么字?”琼华笑道:“那里有这种问法?就算熟极的,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等我数下去。”即一韵一韵的念出来,笑道:“是瘦字。”佩秋道:“这实在难为他了,背得这么熟,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琼华道:“这一百二 韵,字虽难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诗,方才姐姐说的‘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这个‘妲’字就难用得很,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姐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这个,也无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问二姑爷,就知用法了。”琼华脸上一红,不言语。佩秋道:“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就教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进房,不然关了房门,教他跪在门外,别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博学的呢。”
蓉华笑起来。琼华更觉含羞,停了一停,说道:“想是我哥哥跪过的。”佩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时,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华道:“日子快了,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不比我们。”又说道:“看看你外甥再来。”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琼华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骚,这也难怪他。但姐夫这样才学,终要高发的,不过迟早些罢了。”又想:“自己的郎君才得十九岁,已能如此,真是难得。但听得从前有个什么琴言,害他病过几场,如今不知这琴言又怎样了。”却说王文辉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颜夫人写了家信,说子玉已中宏词,又即完姻,一切交与仲清办理。
仲清打起j神,幸他本来旷达,也不将这些得失放在心里,便照常一样。过了几日,吉期已到,两边各请喜酒,还有那些名旦夹在里头,送戏送席的,闹了好几天。洞房花烛之夜,子玉一见,颇觉心花开放。说也奇怪,倒不是做书人说谎,也是前定姻缘,皇天可怜子玉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个男子,虽与子玉有些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将此模样,又生个琼华小姐出来,与琴言上妆时一样,岂不是个奇事?此事颜夫人久知,当日见了琴言即说像他媳妇。这么看起来,就是两家的像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见之后,又未免有些感触起来,忽又暗暗的解释,遂成就了良缘爱果,自然也不像那梦中措大的光 景。若像那梦中光景,岂不要将个琼华小姐气死了么?明日也请了袁绮香、苏浣香、浣兰、吴紫烟、王蓉华、孙佩秋来陪新人,群仙高会,又叙了一日。华夫人因是父亲得意门生,又是年伯母来请他,所以欣然而来。至排场热闹,与田家一样,不能细述。以后子玉闺房之乐,真是乐不可言。一个仕女班头,一个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迟眠玩月,或分题拈韵,或论古辨疑,成了个闺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减了几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与琼华谈心,值馆中有事请他,即便穿衣出门。不意将个小锦囊落在地下。琼华拾起解开时,见折着两张字:一张认得是子玉笔迹,一首《金缕曲》,反复吟哦,甚觉悲楚,知是送别词。再看那一张,也是《金缕曲》,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笺写着琴言的名字,不觉心中甚喜,想道:“我几次问他那琴言,他总不肯告诉我实话,倒取笑我,说我与他生得一样,如今教我拿着了凭据,看他回来怎样抵赖。
原来他们有这样深情,彼此魂梦相唤,又说肠已断了几回,这个情倒是人间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时,常听得哥哥与姐夫议论这个琴言,说他这段情来得很奇,令人想不出来的。今看了这两首词,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说不出来。”便将那词稿收起,将那锦囊挂在一边。
少顷,子玉回来,一时倒想不起锦囊,忽见挂在那边,便吃了一惊。琼华故作不见,只见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颇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锦囊取了下来,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着忙,知道琼华取了去了。别样倒还可以辩,惟有那信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辩得来?欲要问时,又不好径问,只时时偷望琼华一眼。琼华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借此进言,便问:“为何好笑?”琼华道:“我笑么,我其实也不要笑,偏无故的笑起来。”子玉也笑道:“那里有既不愿笑,而偏要笑的,正 是:人世难逢开口笑。”琼华又笑道:“人生有几断肠时?”
子玉听了这句,已打到心坎里来,便不敢再问,心上想:“走开了就算了,省得讲这一番糊涂帐。”琼华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这话就说不成,便要将话兜住他,对子玉道:“我今日见了两首好词,我念给你听。”便念将出来。子玉笑道:“你不必论什么,单论这两首词好不好?”琼华道:“好。若不好,我还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词中之意,你讲给我听。”子玉笑道:“但凡诗词的意也不能讲的,一时要凑成那一句,随便什么都会拉上来。只可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若要认真讲起来,那《离骚》美人、香草之言,也去凿凿的指明他吗?”琼华笑道:“寓言是寓言,实话是实话,我也会讲。”
子玉听了想走,琼华拉他坐了,便念那词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第一句就讲得这样沉痛,若教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好在一句推开,说:‘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人说‘黯然而魂消者,惟别而已矣’,你便说魂消还不算,也不晓得消了多少了。‘又过了、几回肠断’,这肠也断了几回。”说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又是一开一合,这上半阙已转了三层,这片情谁人道得出来?若算常常厮守,毫无间隔,成了一家眷属不好吗,偏偏的又要分离起来。”又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我读到此,也觉心酸,况身亲其际,不知要怎样呢。以后就去得远了,望又望他不见,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说‘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然江湖虽只浩漫,要说我的愁肠,只怕一半还浣不尽呢,所以说‘也难浣、愁肠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难道身虽离开了,不许我们魂梦相会么?但隔得老远,魂梦也未必能来,或者心动神 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唤得来。于是非但我这边呼他,他那里也呼唤我,两边凑合,竟能凑着也未可知。所以又说:‘若虑魂梦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这句也不消解,不过和墨和泪,请你看就是了。是这么解的不是?”子玉笑道:“解得一点不错。”琼华道:“我且问你,这人与你常相厮守,你却怎样位置他?”子玉道:“不过侍书捧研。”琼华道“侍书捧研,何用魂梦相唤?”子玉着了一分急,说道:“我说你是我的知己了,自然是洞见肺腑。谁道你也不能知我,何况他人?”琼华笑道:“我讲得这么透澈,怎说还不能知你呢?”子玉道:“别人讲些糊涂话,也由他,你是不应该讲的。现在相貌还有些..”便住了口,琼华道:“口恶,那你就应该..”住了口,不说下去。子玉看了琼华,琼华也看了子玉。子玉只得陪笑道:“这事也不用讲他,横竖久后自知,也不须分辩的。我今日见着度香,说他夫人要请你去赏菊花,还请庸庵与剑潭的夫人,并众相好的夫人。你去不去呢?”琼华道:“我不去罢。”子玉道:“为什么不愿去?”琼华道:“一来我也才过来,还没有满月。二来也要等太太吩咐,如太太去,我就跟了去。”子玉道:“他们不请太太,单请你们一辈人。度香并说他夫人讲的,日子还没有定,要一家一家去问明了,都高兴来,要全到,不准少一个,还要没有大风的日子。若有一个不高兴,再改期,所以预先要问定了。”琼华道:“且看我们姐姐、嫂嫂怎样,他们若都去,我也去,如有不去的,我也就不去了。”子玉恐他再问琴言的事,尽找些闲话与他谈。琼华明知子玉心事,也不忍再问,教他难为情了。正是:鱼水深情,风凰良匹;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下卷要详叙琴言在路景况,且俟细细分解。 手机用户访问:m.heba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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