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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九冒着挨敲的危险,忙不迭地点头。耿照淡然道:“前辈所言极是。若非他中途收手,晚辈与奇宫诸侠早已丧命,连与前辈说大话的机会也无。但无论前辈出手与否,晚辈本就是要与殷贼一决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日九连使眼色都没能让他改口,急得桌下起脚,无奈耿盟主的碧火功已至“发在意先”之境,未及会意本能缩腿,从容不迫地将一长串说完。

长孙旭气急败坏,不顾师父虎视眈眈,就着桌顶扯他袖管,怒道:“有你这么请人帮忙的么摆什么架子就算不肯低头,好歹也要说之以理,一体利害,休戚与共嘛”“……请问我跟他有什么一体利害的地方”旁边有人小声问。“殷横野也骗了你嘛,当年圣藻池三才二斗,不是他找的你么什么时候不好找,偏挑了异族南下前夕,其中肯定有猫腻还有,集恶三冥里,只地狱道一支保存了实力,完整移入南陵,要说殷横野与此无关,哼哼,也只能骗三岁孩儿”突然一愣,意识到是谁在发问,想死的心都有了,脑袋“匡、匡、匡”连撞乌檀桌面三记,撞得余烟袅袅,桌顶微凹,老人才满意地收起食指。

阴宿冥率众离开栖亡谷,举地狱一道之力,渗透孤竹国,完整保存了实力,犹胜昔年三冥分立。等老渔夫发觉不对,栖亡谷已是一片死域,所幸恶佛被送至八叶院,遭老渔夫囚于莲觉寺的聂冥途又有高人照管,老人遂一路追索,查到了孤竹国境内。

适逢前代鬼王已逝,伏象公主新掌九幽十类,孤竹国至此政教合一,朝堂之首与秘教之宗,具是国主,上下一心,遂有了对抗强邻峄阳的底气。

媚儿固然粗枝大叶,却颇受百姓拥戴,地狱道那些个杀人拷掠的老勾当,多半用于肃清国中亲段势力,门里的骨干已非行恶东海的那帮人,全汰换成了孤竹当地的土人,又或举族南迁定居的央土商贾,无不立于朝堂之上。地狱道的身份,更像是某种秘盟,将重臣国主紧密联系起来,较之过往的残虐,简直从里到外漂了个清白雪亮。从结果来看,很难将殷横野纵放阴宿冥之举,当作他心怀不轨的证据。

老渔夫无意涉入南陵政争,早一步回到东海,听说自己有个教了三天的徒弟在白城山,才有五绝庄外救下耿照二人的“巧遇”。待南陵使节团东来,段慧奴遣人狙杀长孙旭,刀皇先于湖阳祭奠故人,后因耿照、孤竹国之故,也至越浦左近,意外救得日九,见少年身怀金貔朝重宝“芙蓉玉双全”,感于机缘巧合不可思议,终于破例收徒。日九听老人说过三才赌斗、感化集恶三冥等,假借失言,提醒师父殷横野一事未必不关己。

如今听老人细剖,方知若无地狱道潜伏孤竹国、胡彦之信口开河等前缘,老人也不会在他被利刃穿心、异虫入体之际,恰好来到越浦城郊,莫说当上国主,怕小命早交代在荒山野岭间,深幸之余,不免汗流浃背。况且,他虽与老人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惯了,适才那番“失言”,他对这位其实待自己很好的师父,心中是极之愧疚,难以相对的。

挂印求去三十年,武登庸泛舟逍遥,走遍天下,唯独北关一地,再没有踏入半步。奉刀怀邑,独不为己。

老人曾是武登遗民漫长的流离岁月里,唯一的希望,他的刀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练,唯有练出一身惊才绝艳的盖世神功,为帝王家所用,才能替族民换来稳定的生活。而武登庸做到了。他挣来不世声名,使末帝赐下封国,许诺永不除封,还将最疼爱的灵音公主嫁给他,让他总领皇朝北疆,拱卫帝都,直到他擅离职守,让繁华了三百年的白玉京粉碎于异族铁蹄,断垣残壁付之一炬。

灵音公主自杀殉国,对老人来说,是最沉重、也是最沉痛的指责与控诉。武登遗民却未必如是想。

继金貔朝而兴的碧蟾朝澹台氏,于公孙氏子孙本是仇人般的存在,开国后不但借故拔掉了几位归顺的公孙氏藩王,连禾苗也不放过,强迫迁至北关苦寒的武登之地,以地名为姓氏,彻底断绝王气。“武登”在北关土话之中,意即霜土所生的苔藓,泛指今日婴城穿过的千里荒地。

便是染苍群麾下精兵,也不能在这片冻土间讨生活,轮戍之间亦不免有冻死冻残者,况乎妇孺金貔遗民在“武登”挣扎求存的两百多年,就是一部漫长无尽、以血泪书就的生离死别,只有心志与躯体如冻土般坚韧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末帝所封的武登一国,自未划于这片雪荒坚冻,而是在更南的苍鹭、乌头等四郡,但与同属金貔遗末的渔阳七砦间还隔着若干关城,距射平府更只有数日车马路程,防备之意可说是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饶是如此,这已是残暴的末帝一意孤行的结果,换了此前任一位澹台家帝王,绝不敢将武皇末裔置于死地之外,更遑论许以封疆,交付一道之兵权。异族入侵之后,武登遗民中,始终有拥立武登庸逐鹿天下的声音,闹得沸沸汤汤,支持者甚众;“刀皇”之号传入江湖,多半源于此时,除赞其刀法通神,也有扬弃亡国的武皇旧称、另开帝途的寓意在。

可以想见最终武登庸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加入独孤阀麾下,这些遗老失望的程度。以致白马朝肇建,武登庸高挂一等神功侯的金印飘然而去,北方的武登国却不是能张开双臂、无条件欢迎他回去的故乡。无论是射平府或武登国,对老人都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若不是急于为好友求得臂助,以免他巴巴地跑去送死,长孙旭满不愿在老人面前提起“北关”二字,徒惹伤怀。

老人松开了屈起的右手食指,转对徒弟,罕见地不是那副令人发毛的笑眯眯神色,也无恚怒愤懑,就只是平静而已。“下一回,你可以直接了当说出北关二字。怕我伤心,这是好的,代表你很善良,善良很重要。但如果你觉得这事是对的,非做它不可,即使会导致不够善良的结果,也不能逃避。行正当之事,本不需要遮遮掩掩。”长孙旭面露愧色,仿佛这几句话比撞裂檀木桌板还要痛得多,整了整衣襟,低声垂首:“徒儿明白了。”老人淡淡点头,正色道:“离开北关,是我做的决定,殷夫子虽邀我同行,毕竟不是拿剑架着我的脖子。我行我素,自受祸福,不能轻易迁怒他人,当作是一纸欠条。于此事上,我和他并无仇怨。”日九心中叹了口气,虽觉失望,却不意外。师父若不是这样的人,拼着被狱龙吃掉心脏、破体而出,他也不想同老人学功夫。

“至于你,”老人望着桌对面的黝黑少年,歉然一笑。“提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我其实是想答应你的,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旭儿是否同你说过,我武登氏有门绝学,名唤不败帝心”耿照点了点头。“若晚辈所料无差,这门绝学是运用了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以极端之法提升功力境界,方能有此神效。”“厉害的厉害的,极端二字,道尽此功神髓。”老人笑起来。“天上不会无端掉馅饼,掉十文钱与你,指不定要收一两回去。

这小胖子遭狱龙入体,缠住心包,本是条死路。以这份世所罕见的倒楣,换得没有后遗症的帝心,还算是公平。”耿照立时听出言外之意。武登庸刀指巅峰,突然挂印求去,除心伤爱妻自缢、故国难容之外,也可能是不败帝心的反噬所致,使老人不得不闭关修练,以免受害;对照其“力有未逮”之言,怕情况不容乐观。武登庸不再言语,双掌交叠,横置胸口,缓缓拉开一尺余,右掌直至颔须,左掌悬于脐下,正是方才日九试演帝心的起手,当中却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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