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我小时候,有一年主人们出来踏青,人手不够,便叫庄子上的人去牵马拉幛子,我爹也去了。晚上回来时,他特意点了灯,从怀里掏出个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叫我瞧,原来是个果核。我爹说这叫玉梨,他知道我没见过,趁人不注意,捡回来让我开开眼界。他还说主人们没吃完的蔬果酒肉都打赏给内府的仆人了,走近了侍卫们要打,他只能捡到核。”
我心头一酸,穿了快一年,不论我怎么装鸵鸟,家人始终都是我心头血流不止的伤,这辈子都结不了疤了。这会儿风悲日曛,鸟鸣惊心,要让他再继续这个话题,非把我也弄哭了不可,我忙打断:“其实是已经天黑了……”
他却还是继续往下说:“我那时想,要是我也能进内府就好啦,要是主人也赏o我好吃的,我自己只吃一口尝尝味道,然后都带回来给我爹我娘。不久内府果真来庄子里选小孩子,别的孩子怕挨打,哭哭啼啼不肯去,只有我开心,心想他们没见过世面。要是能进内府,我和我爹娘就都知道玉梨是什么味道了。惹得管事的人多看了我好几眼,还夸我将来能有出息,可谁知接下来……”
他嘴角抽搐,颤出了个惨笑。
可谁知接下来,就没有接下来了。
我想起那日看到的他赤裸又残缺的身体,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又在他身边蹲下。
文殊奴眼望着江水,像是魂儿也和黄纸一起被吹进了江心,过了许久,他才蓦地捡起话头:“过了快两年,府上才放我回家看一眼。那时主上已经看上了我,每个月总要叫我陪他三两次,管事的人对我客气了不少。
但我心里真怕呀。小时候我娘常说,我长得好,长大一定能讨个标致老婆,生好多个孙子……可我现在没法讨老婆生孩子了,他们会不会生气?但转念一想,现在连主上都会和我说话,主上赏了我好多吃的穿的,玉梨算得了什么?老婆又算得了什么?我把这些都带回家里,爹娘看着一定高兴得要命。
不过我日日夜夜最想的事情,就是能在我娘怀里大哭一场。我做梦都想跟我娘撒娇,说我身上疼,让娘替我揉一揉。内府是个不能哭的地方,哭就是给主人找晦气。也不能说自己疼,谁不挨打?谁身上不疼?有什么可说的?这世上除了爹娘,再没别人会心疼我啦。”
他跪得笔直,轻声道:“只是等我到了庄上,我家的房子里住的已是另外一户人了。他们说我爹娘死在方圆了,这庄子空了一大半,多少人家绝了户,我还留着条小命,就是祖上积德,不让我家绝后。后来他们关了房门,由我站在院里哭,我哭了许久,但越哭越迷茫,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哭些什么。我再怎么哭,也没有一个人会替我揉一揉了。”
他此刻果然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略蹙着眉头,神情就像那日在背诵第一次见我时我穿的衣服:“后来过了六年,我还记得那是个乌母祭,主上平了匪乱凯旋。他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枕在我的腿上,跟我历数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从他少年时和生死兄弟一起猎着的大鹿,一直说到烈鬃治水。
他说他当年发了两万民夫也还是不够,朝廷不予援手,他向他同胞兄弟穆剌王求助,穆剌王反羞辱了他的使者。他一心为国为民,为什么要遭这样的对待?一怒之下,他不顾自己身家,点了五千户怯怜口亲领上阵。
那时方圆已决堤,瘟疫横行,他本想撤往丹弘。偏偏穆剌王派了儿子来瞧他进展。他见他侄儿满脸讥嘲,便暗下决心一步也不退。
有些人染了疫病,有些人被淹死堤前,还有些人想逃跑,都被他的怯萨砍了脑袋。他涉险在堤前待了三天三夜,五千户怯怜口虽折了大半,但方圆的大堤终于是合龙了。
他说此事之后,沿江百姓感恩戴德,为他立了生祠,朝廷也对他刮目相看。但他最得意的不是这些,他最得意的是那日看见了他侄儿脸上惊愕又沮丧的神情。”
他转身朝向我方才坐的小庙,吃吃笑道:“我本以为主上只是随口炫耀,没想到这烈鬃江边,还真有他的斩蛟像呢。”
日薄西山,文殊奴的语气似也随着天光渐黯而变得幽怨阴森:“从那日起,我便再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啦。
之前我没了爹娘,但一直以为那是他们的命不好。我们这种人生来就命不好,我蒙着主上恩宠,就比万万千千的人走运了。但那天他跟我说了这番话,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爹娘没了,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命不好。哪有什么命?哪有什么天?我爹娘没了,是因为赫烈王要削他侄儿的面子。
从那天之后,我每一步舞,都像跳在火炭上。日日夜夜,不知多少次赫烈王醉倒在我身边,腰间还挂着弯刀。可那刀也像在火炭上烧得通红,我就是拿不起来。我就是拿不起来……”
打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喜欢文殊奴,一是排斥他这雌雄莫辨的外表,二则是他太乖顺听话了。虽说这是个阶级壁垒分明的世界,但他这号的也实在罕见,让我全身冒鸡皮疙瘩。
我总觉得他的一颦一笑都是不断揣摩后的结果,全是为了讨我开心。
今天是他头回不是为了讨我开心。
可惜走得有点过,不仅不讨我开心,还让我无比糟心。
我蹭一声站起来,连带也拽着文殊奴的胳膊把他提起来:“起来,站直。”
他满面惊惧,哀声道:“天使……”
我拎着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提得两脚离地,像拎小鸡一般往那小庙里拽。
就算是尊泥塑,文殊奴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恐慌。
但想来身边有血有肉的我怕更可怕一点,他咬紧了牙关,由着我拽,一声也不敢吭。
我把他丢在泥塑前。他身子发软,又要往下出溜,我一把揪住他衣领,一边伸脚踢他的膝弯:“叫你站好!好歹也是个舞蹈专业的,马步不会?”
文殊奴抖抖瑟瑟,任我把他搓摆成个不太像样的马步。我一脚蹬翻那泥塑前的供桌,把桌子腿折了下来,丢在他面前。
然后我在他对面也扎了个马步。双足一踏,尘土飞溅,想想还是不高兴,把郁结之气化作气贯长虹的一声大喝,连江对面也回荡着嚯嚯声。
要不是我瞪着他,文殊奴怕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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