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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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的怜悯心情。我缄默了。静静的忍受那复杂情绪的每个波动。在这些波动经过的时候,我觉得,而且想着:云仓君,我的朋友以及我自己,生活着,凑巧又碰上这大家神往的所谓了不得的时代,却非常的执迷,不去作那种如同闭起眼睛去摸索的把戏,只愿辛辛苦苦的著作着,翻译着,永远压迫于书局老板的营利的心之下,这样只能向自己呕气似的过着每天,每星期,每年,直到了如果不是跳海的死,恐怕连尸首也将遗累给几个穷朋友的。这样想,立刻,许多感想又重新生了翅,狂督的蜂似的飞起了,包围着我,似乎把我挤得成个小点,如同个伟大的想象逼迫着作家样。那许多热烈的情感真弄得发呆了。后来慢慢的清白来,我才想起了很象我所要说的什么人的诗句:

“苍蝇在得意呢,它站在饿死的鹰身上!”

然而这情绪,不久也就为了我的嘲笑,潜伏如的平静了。这时电车又停着,却已经多走过两站了。我便急急的跳下来,摸下裤袋因为不知在什么时候手已经不放在那里了,触到那钞票,便不觉喜——钞票的平安的确是件可喜的事。这近乎可笑的欢喜,便直伴我到了云仓君的房门外。

房里响着杂乱的谈笑声音。

门推开了,如同展开了幅图画,房里高高矮矮的满了人。

我眼看去并没有个生客。

云仓君现着兴奋的脸色,站在朋友们中间,好象他正在谈着什么使人激昂的事情。他看见了我,便立刻象嘲讽似的问:

“没有拿到吧?那般骗子!”显然他的心中又有了悲感的模样。

“倒是拿到了,”我答说,“不过——又抹去了四分之。”

忽然响来了这句:

“奶奶的!”这是刚从洛阳回来的采之君,声音非常坚实的说出句河南腔的愤语,他这时从床上撑起身来,用力的丢下香烟头,那手势,好象他要去去了种烦恼或愤怒。随着他又斜躺下去了。采之君很带点所谓军人的爽快性格。

衰弱地靠在张沙发上正沉思着什么的无异君,忽在采之君躺下去的时候,昂起了那个忧郁的——永远都是那样忧郁的脸,冷讽似的说:

“能够拿到钱,这位老板总算是恩人了。”说着,看到云仓君。然而云仓君却不说什么话,他不耐烦的走了几步,坐到张放在暗处的椅上,默默的想着,只手撑住低低垂下的头。

我便走到宛约君身旁,坐下了。

“听说你又要写篇长篇小说,写了多少?”我问。

“不写了,”宛约君便带点愤恶的答说:“无论是长篇短篇,都不必写。小说这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

“那末你们俩做什么呢?”

“睡觉。”

“进款呢?”

“从当铺。”

谈话中止了。我默默。他转过脸去向他的伴——番女士正在看着《申报》。这是位非常懂得恋爱心理的,刚刚作小说便被人注意的那《曼梨女士的日记》的作者。

“革命尚未成功,”她忽然从报上朗声的念起来了。大家的眼光便惊诧的望到她脸上。她现着不动声色的接着念下去:“同志仍须努力,这两句是孙总理中山先生临死的遗言,所以凡是同胞。如果不愿做亡国奴,则必须用国货,以免亡国。本馆即国货中之最纯粹者,极盼爱国之仕女,驾临敝馆试,以证言之非谬。兹为优待顾客起见,特别减价两星期,价目列下:午餐分八角元元二;晚餐分元元五二元。漂亮英法西菜馆启。”念完了,掷下报纸,淡淡的向大家看了眼。

朋友们听着,面默起来了,好象每人的心都受了这张广告的刺激。

过了半晌,皱紧着眉头。显得非常难过的无异君,便自语似的说:

“切都是欺骗吃人!”

“吃人,”许久都不开口的采之君,忽然插口说,“不错的,这世界上只有吃人!不吃人的人便应该被人吃!聪明的人并且吃死人!”从声音里,显得他是非常的愤慨了。

“的确是,”宛约君接下说,“记得周作人也曾说过‘吃烈士’”

默坐在暗处的云仓君,便兴奋的跳了起来。“近来呢,大家都在吃孙中山!”他用力的说,“并且,连西菜馆也利用起孙中山的遗言了。”说了,吞下口气,又默着,坐在椅上,好象受了他自己的话的激动。

“同样,”无异君也开口了,却用嘲笑的口吻说,“我们呢,——这穷光棍,——说起来真不知是倒霉还是荣幸,居然被书局的老板吃着。”

“可不是?”采之君更显得兴奋了,“我们越努力越给他们吃得厉害!我们不断的努力,就等于不断的替他们做奴隶!”似面从床上坐起来,“简直是奴隶!”便非常用力的补足说,脸紧张着。

“谁叫你们要努力呢?”番女士嘲讽似的凭空插了这句。

大家的眼光便奇怪的射到她脸上。

“本来是,”她接着说,变了种很正经的态度。“个人活着,限定要写文章么?既然对于做文章感到这样的痛苦,那末改途好了。”

“你自己呢?”采之君质问似的说。

“我已经不再写小说了。”她回答。

“改了那途呢?”

“还没有定。”她说,“不过,在现代,决定没有个年青女人饿死的事!只要是年青的女人,只要是不太丑,还怕没有公子少爷漂亮男子的追随么?至少,我也不难在天黑之后,站在四马路”在她病后的脸上,便涌上了如同健康的那颜色。

宛约君比别人更特别的注视着她。

“其实,”她又说,“如果定要著作,那就得找个副业:就是做官也行。”于是脸朝着采之君:“你打算怎样呢?”

采之君不作声,躺下去,想着什么去了。”

无异君便大声的自白:

“我也下决心改了:这种鬼生活!”

“改做什么呢?”番女士又转过脸来问。

“从翻译改做创作:创作现在还可以卖儿个钱,翻译差不多走到倒运的时候了。”

“假使创作也不时兴呢?”是宛约君带笑的声音。

“那末——从创作再改做翻译。”

番女士又开口了,讥刺似的说:

“翻译和创作,辈子就这样打滚!”

“我能够做什么呢?”说了,无异君便默着。

毫无声息的云仓君,却出乎别人意外的,跳起来了,好象他长久的忍耐着激动,而热血忽然冲出他的口,叫出了几乎是发狂的声音。

“只有这两条路——”他大喊。

大家的脸上便换了种神色,看住他。

他近乎粗野的用力挥着拳头,这态度,如同激发无数的良民去作种暴动的样子,气勃勃的叫:“条自杀条做土匪!”

这的确是句又痛心,又真切警语。因为,直默着,冷静地听这朋友们谈话的我,为了这句话,也有点感动了。“做土匪,是的,象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这条是最好的路!”我想,便觉得心中也逐渐发烧起来。

云仓君大约在我低头想着的时候,又颓然的坐在暗处了。大家也都默着。只表,从抽屉里便发出小机器走动的声音。仿佛种荒凉的,沉寂的空气把我们困住了。过了会,宛约君才站了起来,在番女士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晚饭么,到我们那里去吃好了。”她回答。

于是我想到,时候已经不早了。

“还是到我那里吃去,”我便向她说,“我那里比较方便些。”

“”她想说什么。

然而云仓君斜过惊诧的脸,冒失的问:

“怎么,你们想回去么?”宛约君便向他说:

“沙子要我们到他那里去吃饭。”

“哦”他恍然的,种象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接着便固执的说:“不。你们都不要走。我请你们吃大菜。”面就站了起来,唤着那象是睡了的,寂寂地躺在床上的采之君。

大家都不拒绝。采之君坐起来,并且预备就要走的样子。

然而我——我却踌躇了。因为,心想着,云仓君并没有钱,有的只是这呕尽气,写了几封信和跑了几趟路而拿到的稿费。这三十元不就是明天得交给房租和饭钱的么?

我便问他:

“你从别处又拿到钱吧?”

“没有。”他诧异的看着我。“你不是把稿费已经拿到了?”

“那末,明天呢?”

“假使我今夜死了呢?”他笑了——很不自然的笑了声,便扬声说,“我们走吧!”

我默然了——种沉重的情绪压在我心上。

锁着门的时候,云仓君好象非常之阔的样子,向着番女士问:

你喜欢喝香槟么?”

“我只愿喝白兰地。”

大家挤着下楼去了。走出了巷口,云仓君便独自向前去,向着家名叫“飞鸟”的汽车行。

“到意大利饭店”他说。不久,汽车便开走了。

“这真是穷开心咧。”我惘惘的想。

在汽车上,大家都不作声,好象各人都沉思在生活里,而追忆那种种已经幻灭的憧憬,感伤着彼此几乎是个同样的命运——这灰色的,荡着悲哀记忆的命运,飘在这世界上,仿佛是朵浮云,茫然地飘着,不知着落。

我自己呢,看着这朦朦的夜色,也非常伤心着这如同我生活的象征似的,那黯淡的,沉默默的情调。

天的边正反射着血般的,片电灯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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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傻子

在我们人类中,常常听见到许多人叫或人做“傻子”;说别人是傻子,则自己自然是通人。说别人是傻子,象这些人,看去好象他们每人都知道“傻子”这字的意义;其实,要是把他们对于这意义的解释拿出来比较,却是百人百样。

但无论他们怎样的解释不同,对于:傻子”这名称,是含着嘲笑,轻蔑,则无疑。

以我想,所谓傻子就是十分诚实的个人。

譬如,在我故乡中,大家都叫他做“傻子”的小二,就是属于我所想的那种诚实人。

据说,这小二,原先他是个叫化子。他从八九岁时候就随着他母亲——个跛脚,烂眼睛,用破裂的声音叫喊,丑而且瘪瘪的女人——整日的流浪在街上,巷中,菜场里,讨些铜钱,剩饭,和别人遗弃的些什么东西。夜里就睡在土地庙门外。

凡是个叫化子,虽说整日的显现在人前,却没人会把他记念到心上,所以这小二,就在这种被卑视的生活中,无人注意的,渐渐地长大起来。

以后他母亲死去了,那时候他已经十六七岁。

剩他孤独个人,他便改了业,不去传袭他母亲的嗓子,象那样三步两步扬声的整日去叫化。可是到夜里,他还得睡到土地庙。

因为小二所改的业,不是卖花生,也不是扛轿子,自然更不是当强盗;他也象是叫化般的,整日流浪在街上,菜场里,用眼光去溜望;寻找可以让他自己去帮忙别人的各种机会。譬如他看见个店铺的柜台给狗疴了许多尿,给人吐了许多痰和沫,是很脏,他便十分诚心十分敬意的向店老板说:

“老板!你给我块抹布,桶水,我把你的柜台洗干净”

倘若他见到赶场去售货的做生意人,喘吁吁的挑着沉重的货物,想快步而又很吃力的时候,便急急跑上前去,要那人把沉重的挑子放到他肩上。

他又用把竹扫帚,每天下午到各店铺各住家的门前,去清道。

他并且常常替代那贪酒贪烟贪赌的懒惰地保去打更。

以及

总之,他是用真的心愿和劳力,去做那于别人有益的事,自己从其中,就随着别人的喜欢,慷慨,或怜悯,给他点点使他感激的酬谢。倘若竟有人白白的承受了他的益处,他也不去争,不报怨,并且还继续用他的心愿和劳力,去帮忙那些肯让他去帮忙的人。

这样的,不久,对于浪荡的叫化子的生活,他便改革了。

他差不多成为个公共的仆人,什么人都可以使用他,象大家使用那河水似的。

于是许多人便叫他做“傻子”!

人所以说他是“傻子”,是因为他不限量的把劳力去供给别人,而别人给他点点微末的酬报,他便喜欢得象忘了他自己。

有次,家豆腐店老板娘所养的鸡落到井里去,这是供给许多人家饮料的井,窄而且深,看下去是小洞不可测的冷清清的水,那鸡便在这水面沉溺着。

因为使用那竹竿和钩子之类的家伙去捞这被浸得半死的小生物,全无效,所以大家为保存井水的清洁缘故,不愿那鸡死在井里,而生出有毒的蛆来,便提议用个人坠到井里去拿。

可是人的脸接近到井口,心就颤抖了。

“这么深!”个女人急急的缩转颈项来,失声叫。

大家便现出难色,闪着忧愁的眼光,互相看来看去。

鸡只剩了翅膀浮在水面上。

但在人声喧嚷中,小二跑来了,他听了或人告诉他,他就奋勇的大声说:

“不要紧,让我坠进去!”

这话全出人意外,大家突然现出惊诧来,接着便都欢喜了。

“对了,只有你才有这种本领!”豆腐店老板含着笑,半赞扬,半嘲笑的脸向小二。

“这算个什么呢”小二分不清的回答。

于是由磨房的只牛身上,解下条粗麻绳来,捆着小二的胳膊,他慢慢地坠到井里去。

在井口上,便突然蜂拥了乌黑和青白的头,这是围绕在井栏外的男人和女人,大家争先的看这把戏似的罕有的举动。

小二的身体愈坠下去,那井外的笑声也就愈大了:好象大家都忘记了那只鸡,只是娱乐般的,聚神到渐渐深沉和渐渐缩小的小二的影子。

小二的叫声便从井里响了起来。

“往上拉呀!”他喊。

然而许多乌黑和青白的头还依样错杂的充塞在井口上,并且笑声更强烈起来。

“往上拉呀!”他又喊。

这声音连响了好几次,大家才勉勉强强的把粗麻绳收拢来,小二便挟着那柔软的鸡,慢慢地上升了,他是满身水淋淋而且染着许多污泥的。

“好小二!你真有这种大本领!”

小二只含笑。

然而从这次,小二是个“傻子”,便毫无犹疑的被大家确定了。

也许正因为说小二是“傻子”,所以无论什么人,凡是自己不愿意去做的那笨重的吃力的事件,便叫小二来。

因此,小二是整日的忙碌着。

他常常被店老板叫去打扫铺面,被屠户叫去扯猪毛,被锯木匠叫去抬木柱,被有田的人家叫去挑谷子,

有时他成了泥水匠,被吝啬的人家叫去合石灰,涂墙壁;有时又有人叫他钉地板,修理那长条的活了腿的板凳;又有时在什么人家有了喜丧事,他也变成了个办酒席的厨子的副手。

可是他永远吃别人剩下的,差不多等于喂狗的饭和菜。

假使人问他:

“小二!你替人家做了这样卖力的事,怎么还吃冷饭呢?要点热饭和好菜,不是应该的么?”

他的答语便是:

“这饭并不冷呀你瞧,泡上了开水,不是很热的么?能得到饭吃,就超过我的份儿了,还要好菜,那太罪过”

他说了,便快快的吃他的饭,接着又勤勤地去给别人做工了。我们从没有见到他有空闲的时候,或象别的人,在手足劳动中,用嗓子向同事者去交谈,说些关于天时,人事,和最时行的甘蔗行和米铺的打官司,各种生意的纠葛,以及间或讲些隔乡某女人和某男人的暧昧事情

虽说在他的劳动中,也免不了有人和他讲上两句话,但这只是别人先开口,他回答;倘若对于任何人,他会先说话,这就等于白天里美的梦,希有的个奇迹。

他几乎完全是,整天的,象匹惯于耕田的牛,不作声的竭他的精力为别人做着工。

为了他这样能耐苦,能不计酬报,别人全需要他。

可是,对于他,谁也都依样的用另眼看待:

“小二么,做工倒是顶勤快的,个人能抵过三匹牛,然而究竟他是个傻子啊!”

听到别人说自己是傻子,小二只含笑。

这样,在许多人的需要和轻蔑中,他生活着,年又年。

在个夏夜里,小二遇见了件非常的事。

这非常的事使他惊心。对于惊心的事,小二生平只两件,第是他母亲的死,其次就是这件事了。

那夜里的情形是这样:

因为地保躺在烟馆里,到时候小二就替他去打更。

打更这事于他已很习惯了。

他照样的手拿粗大的麻竹管,挂着油纸灯笼,另手就用根杉木棒,和缓的,有规则的敲打着,发出“噗噗,噗噗”的响声,这是打二更的时候,他慢步地走过大街和小街,宽巷和窄巷,以及他环绕了这整个的乡村。

夜象笼罩着重薄的淡烟,蒙蒙地,将要下雨的模样。既是没有月,星光又不显明,所以那屋宇,那街道,那小小的土山和窄长的河,那各种地上的切,都非常模糊,同样在黯淡的黑暗中隐秘着。

轻的风也没有,到处的树木都象参禅的和尚,静寂着;那茂盛的顶技,复盖着的,远看去是团厚大的云块,在眼前就好象堆黛色绸子的帐幕。倘若在树间,微微的有了鸟儿在巢中的动作,小鸟的啼叫或母鸟的拍翼,这声音便容易开阔去,很远都可听到。

空间象个迷离的梦境,静悄悄的,又朦胧,使人猜不透那里面所藏躲的是些什么东西。

人也都已安睡。只有那河边的蝈蝈,断断续续地叫着;此外,流荡在这夜里的,就是这麻竹管上所响出来的打更的声音了。

二更打过不久,便是打三更开始的时候。

“噗噗,噗!噗噗,噗!”

小二换上支蜡烛,和缓的,又上上下下地动着杉木棒,从土地庙里出发。

这土地庙是坐落在这个乡村极东的边界上。所以每次的打更,是向西去,其中经过了许多横横直直的街和巷,以及界乎东南西北之间的怪僻的路,最后便到那极西的观音河,从河西的观音堂门口再转身打回来。

关于这打更的路线和转折,小二已熟悉了;并且因为这经验和他日常做苦工的缘故,差不多这乡的人家,那间屋子是谁人住的,他全知道。

这次,也和往次样,他打着麻竹管,凭那灯笼里淡薄的烛光,慢慢的走,渐渐地走近观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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