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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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路嚷着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直开,你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片广阔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

“今天载了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振。

“美国来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根小棍子,不断的有节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里上车的?”

“这个人背了个大背包,上面缝了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定要去看出矿砂。”“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举,说——我是美国人——。”

“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着荷西。

“就进去了”

“啧!啧!”我赫然的看着荷西。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来——“我要——做个——美——国——人,我要——做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我要——嫁个——美——国——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挡,不给他看,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着——“我是美国人。”然后加足油门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个轮到的人,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样在阳光下溶化着。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着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着银行的通知单,那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片里那首——“钱,钱,钱,钱”的歌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

“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带去的外套交给他。

“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个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样简单。

那是个清朗的夜,月光照着像大海似的座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现实画派”那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在的啊!

车灯照着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把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

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车灯突然照到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车,跟这人还有点距离就停住了,用车灯对着他照。

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个衣着鲜明艳丽的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着,细细的望着她,静默的钉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着强烈的车灯,穿着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边,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

“什么事?”我偏着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吧!

这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会儿,就有个类似的卷发绿眼红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着。

冲了阵,居然又出现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着她,按着喇叭请她让路。神秘的群女人啊!

她样噼噼啪啪拖着鞋子,笑着往车子跑过来。“啊!”看见我,她轻呼了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着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明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

“啊!对不起!”她很有礼的也笑起来了。

我做了个请她让开的手势,就把车缓缓的开动了。

她向四周看了下,突然又追着拍了下我的车,我伸头去看她。

“好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载我回镇上去好么?”“上来吧!”我无可奈何的说。

“其实我是认识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样的白袍子在邮局寄信。”她爽朗的说。

“对了,是我。”

“我们每个月都坐飞机来这里,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以前不晓得你们在郊外做生意。”“没办法啦!镇上谁肯租房间给我们,‘娣娣酒店’那几间是不够用的啦!”

“生意那么好?”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也只有月初,过十号,钱不来了,我们也走啦!”倒是个坦白明朗的声音,里面没有遗憾。

“你收多少钱个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间过夜,八千。”

八千块该是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这样把血汗钱丢出去,我没料到她们那么贵。“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声嘲笑着,好似个志得意满的大大成功的女人。

我不接嘴,加紧往镇上已经看得见的灯火驶去。“我的相好,也在磷矿公司做事!”

“哦!”我漫应着。

“你定认识,他是电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认识。”

“就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纳利群岛,那时候收入差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来这里,因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遍。”

“我已经赚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张着手,欣赏着漆着紫色萤光的指甲。

我被这个人无知的谈话,弄得直想大笑,她说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赚进了三幢房子,还可怜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为好聪明。

娼妓,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计,也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习惯麻木了吧!

“其实,这里打扫宿舍的女工,也有两万块个月可赚。”我不以为然的说了句。

“两万块?扫地,铺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两万块,谁要干!”她轻视的说。

“我觉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说。

“哈!哈!”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宝贝,总比看见个流泪的妓女舒服些。

在镇上,她诚恳的向我道谢,扭着身躯下车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个工人顺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巴掌,口里怪叫着,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骂着追上去回打那人,沉静的夜,居然突然像泼了浓浓的色彩般俗艳的活泼起来。

我直到家了,看着书,还在想那个兴高采烈的妓女。

这条荒野里唯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日的来回驶着,它乍看上去,好似死寂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条街,条窄弄,弯溪流样,载着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的度着缓慢流动的年年月月。

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个在街上走着的人举目所见的样普通,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朵朵与我交换过的粲然微笑,那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衣裙似的,把这些人淡淡的吹散,漠然的忘记?

每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忘怀,更何况,这张张活生生的脸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

其实,这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哭泣的骆驼(1)

这不知是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经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次醒来时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着。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声噩梦。每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般,再次又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波又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慢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层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的脸孔,衬着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着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着她,她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

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着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着窗棂对门边的人说着。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个位子给谁?”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着。

总务主任愣了下,看了我眼,又紧张的看了下四周。

“听说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沉默了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

这人又呆站了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都关好,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

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的寂静,把小小的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件长长的睡袍,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着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等了半天了,怎么还睡着呢?”

“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着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的投入远方明净清丽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的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到什么,这么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拍拍的乱打着门,我只好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我喝着茶笑问着她们。

“怎么没有,共三次爆炸,个炸在军营门口,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个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着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时笑语喧哗。

“其实,西班牙政府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起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我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着,说到爱字,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着。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表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表子这个字,只可以用在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数二的助产士,怎么可以叫她表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她了。”“她跟每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着乌黑的指甲,披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着。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表子?”我凶着她们,恨不得有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着大白眼,慢吞吞的说着,同时冷笑了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望着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地,有乌黑的赤着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发的,每张嘴都在忙着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着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着,实是令人难以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着时局,却没有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着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手,他刷下的跳下车来。“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着,也不说话,伴着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定来。”他仍然笑着,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外张望了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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