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角仍在低鸣,听起来很像肖斯塔科维奇某部歌剧里的低音号,悲怆之余略显滑稽。但是,悲剧何曾会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观众,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剧中人将身陷诡计?
露丝仍然睡意全无,转回到书桌前。阵突如其来的忧虑感涌上心头,她似乎忘了件什么事。什么事呢?钱的问题?某个客户?还是她答应了两个女孩什么事情?她不应该忘记的呀。她开始整理书桌,把参考书排整齐,传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据不同的客户和撰稿内容作上不同颜色标记。明天她就得重新开始惯常的工作,再度面对截稿压力。整洁的书桌给她种崭新开端的感觉,头脑也更清晰。切井井有序。若有什么并非急用的文件资料,她就扔到书桌右下角的抽屉里,可现在这个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没回的信件,废弃的手稿,她想将来可能用的着,随手记下的灵感,等等。她从抽屉底部抽出沓文稿,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放在边这么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写满了中文,是她母亲的字迹。是茹灵五六年前交给她的。“不过是些关于我家人的旧事,”她说,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其实却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是我打小时候的故事。我写给自己看的,不过也许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长起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多年以来,露丝曾听过些许母亲生平的片段。从这份文稿看来,母亲确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却又不好意思要求露丝特意去读自己的番心血结晶,这让露丝觉得于心不忍。手稿上字迹行行整齐清晰,没有涂改过的痕迹,露丝可以想见,母亲是把早先写过的稿子重新誊写了遍。
露丝曾经尝试着解开这份文稿的秘密。母亲曾经向她灌输关于中国书法和文字的知识,她却很不情愿学习,如今她还能认得其中几个字:“事”,“我”,“真”。但是要让她把全部内容都读出来,那就得要她把茹灵写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字迹都对照汉英字典辨认出来。第句话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翻译这句话露丝就费了个小时的工夫。她计划每天破解句话。第二天,她依照计划又翻译了句话:“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这句话很容易,只费了五分钟。接下去就是茹灵丈夫的名字,其中任丈夫就是露丝的父亲。两个丈夫?露丝很惊讶地发现母亲另外还结过次婚。还有,母亲那句“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了”又是什么意思?露丝立刻就想弄明白,但却不能去向母亲询问。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很清楚,每次要母亲帮她把汉字翻成英文时,准没什么好事。首先,茹灵会责怪她小时候没用功学好中文,而后,为了逐字解释,母亲会路说到自己的往事,说到中文词语那些无穷无尽的含义,枝节之繁令人不胜其烦:“秘密不单是指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事。秘密可能会伤人,可能带着恶咒,可能会害你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接下去又会东拉西扯到某某人泄露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骇人,如何会发生这种事,若不是当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至于如此,等等等等,却不说那秘密是什么。若是露丝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流露出点不耐烦的神情,茹灵就会大发雷霆,随即赌咒发誓地说,反正这些也没什么要紧,因为她没几天好活了,或者是倒霉,碰到事故,或者干脆自杀算了。接下来就是沉默处置,母女冷战,这种惩罚会连续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直到露丝撑不下去了跟她道歉为止。
所以露丝不肯向妈妈询问。她决定拿出几天时间来专心翻译这份文稿。她把这话说给母亲听,茹灵警告似的说,“别耽搁太久。”从那以后,每当母亲问她看完了没有,露丝总是回答说,“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户那边有事,只好搁下了。”其他还有种种干扰,亚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问题,还有休假。
“没时间管你妈的事,”茹灵抱怨说。“却有时间看电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来,母亲却不再问起文稿的事情。露丝疑心,难道她放弃了?不可能。定是她忘记了。从那时候起,这几页文稿就直放在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如今,母亲的手稿又拿了出来,露丝心里觉得十分愧疚。也许她应该找个中文很好的人来帮忙。亚特可能会认识——某个语言学专业的学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还得不单能阅读简体字中文,也能认识老式的繁体字。等有时间,她就让亚特去帮她打听。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层,关上了抽屉,不禁觉得愧疚感已经减轻了几分。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亚特已经起床了,在隔壁房间里练瑜珈。“你好,”她自言自语地说。“有人吗?”尽管因为久不讲话,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但她总算又能发声了。
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听到多丽大吵大嚷。“我要看那个台。转回去!电视机也有我的份!”菲雅嘲弄道:“那种节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乱叫!”
亚特离婚以后,两个女儿半时间跟母亲和继父在索萨利托居住,另外半时间住在亚特那套位于旧金山市区瓦列乔大街上的爱德华式公寓里。每隔个礼拜,他们四个人——亚特,露丝,菲雅和多丽就得挤在五个极小的房间里,其中间小得几乎放不下张双层床。卫生间只有个,露丝恨透了那些陈旧设施造成的不便。铁制的浴缸装着四只爪型的脚架,活像个棺材,面盆上面分别有两个水龙头,喷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烫得要命。露丝伸手去拿牙线,却碰到窗台上的其他杂物:抗皱面霜,对付青春痘的药,剪鼻毛的小剪子,还有个塞了九只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谁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遗物。正当她收拾这些零碎的时候,听到有人急迫地敲门。
“等下,”她声音嘶哑地回答。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她抬头看了眼门上贴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时间安排,每刻钟轮到谁用卫生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份时间表浴室门内外各贴了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后位,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拖延那么几分钟,到头来她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两个女孩在时间表下面添了些条款和修正意见,以及违犯规定使用面盆,厕所和淋浴时该如何处罚,还有则声明,明确界定在哪些紧急情况下,可以暂时侵犯使用者的隐私权紧急情况下面加了三道线,以强调事态确实严重。
敲门声又响起来。“露——丝!听到没有,你的电话!”多丽把卫生间的门开了道缝,把无线电话听筒递进来。谁会这么大早七点二十分打电话来?定是她妈妈,毫无疑问。旦露丝隔几天不给她打电话,茹灵就出大状况。
“露丝,你的声音恢复了吗?你能讲话吗?”是温迪,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几乎每天通话。她听到温迪擤鼻涕的声音。是温迪哭了吗?
“出什么事了?”露丝轻声说。别跟我说,别跟我说,她紧张得心脏砰砰乱跳,不禁自言自语。温迪定是要告诉她她得上绝症了,露丝几乎能肯定是这么回事,昨夜那种不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来。
“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温迪说。“我刚要等下,我有个电话打进来。”
不可能是癌症,露丝心想。或许是她碰到劫匪了,或者有贼破门而入,现在是警察打电话来做记录。不管是什么,总之定很严重,不然温迪不会哭。她要告诉她什么呢?露丝把话筒夹在脖子上,伸手去理理自己那头短发。她留心到镜子上的水银有些剥落。或者那不是镜面不清,而是自己新生了白头发?她很快就年满46岁了。脸上的婴儿肥从什么时候开始褪去的呢?想想看,她过去还曾经讨厌自己圆润的脸型和光洁的皮肤,看起来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嘴角已经生出了两道向下的皱纹,使她看上去副不开心的样子,活像她母亲。露丝涂上唇膏,好让自己显得精神些。当然,其他方面她并不像母亲,谢天谢地。母亲永远都不开心,看什么都不顺眼。从小,露丝就沉浸在母亲这种无以名状的绝望情绪中。露丝最恨跟亚特争执。每当这时候,她总要努力克制不发火。但有的时候她忍不住爆发出来,之后却后悔当初怎么会情绪失控。
温迪又回到线上。“你还在吗?对不起,我们在给部地震灾难片招遇难者的演员,好多人同时打电话进来应征。”温迪开了家经纪公司,专招富有旧金山特色的临时演员,什么蓄八字胡的警察,身材高大的异装癖男人,滑稽古怪而不自觉的社交名流,等等。“别提了,我感觉糟透了,”温迪说。“别挂,我先接个电话。”
露丝很讨厌这么拿着电话空等。什么事情这么可怕温迪非得大早就跟她说?难道是温迪的老公有外遇了?老乔那么个好人,不可能。那会是什么事呢?
亚特探头进来,敲了敲表盘。七点二十五分了,他以口型表示。露丝刚要告诉他说温迪有急事找她,亚特却已经大踏步走开了。“多丽!菲雅!快点!露丝马上送你们去滑冰场。快行动起来。”两个女儿尖声大叫,露丝觉得自己简直像困在起跑线上的赛马。
“我马上就好!”她朝外面大嚷。“姑娘们,你们不吃早饭的话至少得喝大杯牛奶,我可不想你们低血糖突然发作倒地身亡。”
“别动不动死啊死的,”多丽低声抱怨道。“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天哪,出什么事了?”温迪又回到线上了。
“周开始的正常状况,”露丝说,“这些乱七八糟是度假的代价。”
“这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对了,刚才话说到哪儿了”
“你得先发誓谁也不告诉,”温迪又开始抽鼻子了。
“当然。”
“亚特也不告诉,尤其是不能告诉‘吉蒂小姐’。”
“吉蒂恩?哎呀,他我可不能保证。”
“昨天晚上,”温迪说,“我妈打电话过来,高兴地不得了的样子。”露丝边听温迪讲,边飞速跑回卧室穿好衣服。若不是眼下这么急急忙忙的,平常她还是挺喜欢听朋友唠叨这些事的。温迪就好像枝魔杖,随手挥就能引起地球上各种奇幻纷乱的事件。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怪事:三个无家可归的白化病人住在金门大桥公园里,辆宝马车突然莫名其妙被卷进古旧的化粪池里,还有无人看管的水牛在大街上闲逛,诸如此类的怪异现象。她举办的派对上,专有人老爱出洋相,或是大搞婚外情,或者传出其他各色各样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露丝相信,有了温迪这个朋友,她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但是今天可不是个出彩的好时候。
“露丝!”亚特大叫,语气颇不耐烦。“姑娘们要迟到了。”
“实在是对不起,温迪。我得带俩姑娘去上滑冰课——”
温迪不等她说完,立刻说,“我妈跟她的健身教练结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的。他才三十八,我妈都六十四了。你能相信吗?”
“噢天哪。露丝大吃惊。她脑海中浮现出温迪妈妈司格特太太,身边站着个系着花式领结,下半截却穿着运动短裤的新郎倌,两人在跑步机上交换结婚誓言的情景。温迪很恼火吗?她该说什么呢?露丝可不想说错话。大约五年前,她自己的母亲也谈了场恋爱,可对方都八十岁了。露丝本来指望那位老先生能跟茹灵结婚,让茹灵也有点事做。不料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死掉了。
“听我说,温迪,我知道这事情很重要,我把姑娘们放下马上给你打电话好吗?”
挂上电话,露丝就开始数量当天要处理的事情。共十件事,她先从大拇指数起。,送孩子们去上滑冰课。二,去干洗店给亚特取西装。三,买晚饭吃的菜。四,去滑冰场接孩子,然后送她们去杰克逊大街朋友家。五和六分别是给两个客户打电话,先联络傲慢无礼的泰德,再跟她喜欢的雅嘉琵?雅格诺斯聊聊。七,写完跟雅嘉琵?雅格诺斯合著新书其中章的提纲。八,给她的经纪人吉蒂恩打电话,温迪很讨厌这人。九,见鬼了——九是什么来着?她记得十是天中要处理的最后件事,就是给亚特的前妻米莉安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让两个女儿跟自己和亚特过周末,这个周末是中秋节,他们杨家每年中秋都要聚餐,今年的宴会轮到露丝作东。
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向扳着手指头计划天的日程。每天不是五件,就是十件事。她并非死板教条:事情再多了就动用脚趾头,十个脚趾还可以对付十件意外的安排。九,九她可以把打电话给温迪挪到第位,其他事情往后挪。可是她很清楚,回电话给温迪属于突发事件,临时加进来的,该算第十,得归到脚趾头。那九到底是什么呢?九通常是个很重要的数字,母亲常说,九象征着圆满,也代表着不要忘记,不然后果无可挽回。第九件事会不会跟母亲有关?母亲总是让她操心。也不是说具体什么事让她惦记着,就是那么种感觉。
从小,茹灵就教她扳着手指帮助记事。茹灵用这种方法,什么事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谎言,背叛,还有露丝打从出生起犯的所有错误,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露丝时常想起母亲数数的样子:先把大拇指扳倒,然后个指头个指头地朝手掌心弯下去,在露丝看来,这个动作意味着定数在握,别无出路。露丝数数的时候手指竖直张开,是美国式的手势。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边穿凉鞋,边还在想。
亚特站在门口。“亲爱的,别忘了打电话给管子工,叫他们来修热水箱。”
第九件绝对不是管子工的事,露丝心说,绝对不是。“亲爱的,对不起,你自己打电话给他们好吗?我今天很忙。”
“我今天要开会,还有三个上诉的案子要办。”亚特是语言专家,在咨询公司任职。有几个涉案聋人在没有任何手语翻译协助的情况下被捕,遭到审讯,送进了监狱。亚特是手语专家,今年负责处理这几桩案件。
这可是你的房子,露丝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压下火气,尽量像亚特样,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你开会的空挡不能从办公室打个电话吗?”
“那样的话我还得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能在家等管子工上门。”
“我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家。那些工人你也知道,他们说是点钟到,结果总是要到五点钟才露面。我在家工作并不等于我就没有正式工作。我今天真的很忙。首先,我得......”她开始件件细数她今天要处理的工作。
亚特耸耸肩膀,长叹口气。“你为什么要把每件事都搞得那么复杂呢?我无非是想如果可能的话,如果你有时间——哎,算了。”他转身走开了。
“好吧,好吧,我来处理这事。不过要是你开会结束的早,你能回家来吗?”
“没问题。”亚特吻了下她的额头。“多谢你。要不是我今天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会求你帮忙。”他又吻她下。“爱你。”
她没有答话,待他走了以后,她抓起外衣和钥匙,看到两个孩子站在过道头上,脸不耐烦地瞪着她看。她动动大脚趾,提醒自己:第十二件事,热水。
露丝启动引擎,踩了踩刹车,检查过没有问题才上路。开车送多丽和菲雅去滑冰场的路上,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第九件事可能会是什么。她把字母表顺着默念遍,看有没有哪个字母能唤起她的记忆。但还是无所获。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到底梦到了什么?卧室的窗户,海湾里个黑影。窗帘,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梦到窗帘是透明的,而她却赤身捰体。在梦里,她抬头朝外看,见到附近公寓里的邻居在咧嘴笑她。他们看到了她最私密的时刻,她身体最私密的部分。随即收音机里开始传出嗡——嗡——的巨响。“这是美国广播系统灾难应急警报测试。”然后又出现了个声音,是她妈妈:“不,不,这不是测试,是真的出事了!”再后来,海湾里的黑影升了起来,变成了大海啸。
海啸象征着热水管破裂,这么说来,第九件事也许就是联系管道工。谜团就算是解开了。可是透明的窗帘又象征着什么呢?那意味着什么?忧虑又次浮上心头。
露丝和亚特认识快十年了。当时她跟温迪起上晚间的瑜珈课,在课上认识了亚特。那是她多年以来第次尝试健身运动。露丝生来苗条,不需要减肥,因而没想过要参加健身俱乐部。“年千块呢,”她惊叹道,“就为了跳到个机器上,像轮子上的小松?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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