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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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太!”医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许大夫。”他看了眼露丝。

“我是她女儿。早些时候我给您办公室打过电话的。”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许医生比露丝年轻些,看起来很顺眼。他先是用粤语向茹灵提问,茹灵只是做出副听懂的样子,最后露丝忍不住了,解释说“她讲普通话,不讲粤语。”

医生看着茹灵,说。“国语?”

茹灵点点头,许医生抱歉地耸耸肩。“我国语讲得很糟糕。您英语怎么样?”

“很好。我没问题。”

检查结束的时候,许医生面带微笑地宣布说,“太太,您身体非常棒。心肺功能都不错。血压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对您这么大的年纪来说。差点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他扫了眼手中的表格,又抬头看着茹灵。“可以告诉我吗?”

“哪年?”茹灵眼睛往上翻,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这可不好说。”

“我现在要知道真实年份,”医生开玩笑说。“可不是你跟朋友说的年份。”

“真实年份是1916年,”茹灵说。

露丝忍不住插话。“她意思是说——”她刚想说应该是1921年,可医生却举手示意她不要说。他又看了眼医疗表格,随后对茹灵说,“这么说来您有——多大年纪了?”

“这个月就满八十二了!”她回答。

露丝咬着嘴唇,眼睛盯着医生。

“八十二。”医生把这个抄录下来。“那么跟我说说,您是生在哪儿的?中国对吗?哪个城市?”

“哎,这也很难讲,”茹灵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算不上什么城市,倒像是个小地方,有好多别名。我家乡距离通往北京的大桥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医生说。“几年前我旅游的时候去过。我跟太太起去看过紫禁城。”

茹灵来了点兴致。“过去的时候,这个禁止,那个禁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钱去看这些个禁止的东西。你说这个禁止,那个禁止,就是多要钱呗。”

露丝差点忍不住要发作。许医生定会觉得妈妈是在胡言乱语。她的确对母亲的状况感觉担忧,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担忧变成现实。她的担忧本该是杞人忧天,无事生非才对,向都是这样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学的吗?”许医生接着问。

茹灵点头。“还有我的保姆也教给我好多东西。画画,识字,写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帮我道算术题?从百倒着往回数数,每次减七。”

茹灵呆住了。

“从百开始数。”

“百!”茹灵信心十足地说。可是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医生耐心地等着,最后又说,“现在减去七。”

茹灵犹豫了下。“九十二,不对,九十三。九十三!”

这不公平,露丝很想大声说。她得先把数字变成中文来计算,记住答案,然后再把答案翻译成英语。露丝心里开始飞快地计算。她真希望能用心电感应把答案传给妈妈。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灵又卡壳了。

“别着急,杨太太。”

“八十,”最后,她说。“然后是八十七。”

“好的。”许医生面不改色地说。“现在我要你倒数过去五个总统的名字。”

露丝不禁想抗议了:这个连我也说不上来!

茹灵眉头紧锁,开始沉思。“克林顿,”停了下之后她说。“过去五年还是克林顿。”妈妈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她当然听不明白。向都是露丝来告诉她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换个角度把人家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会告诉妈妈说“倒数”意思就是“先说这届总统是谁,然后说前面届,然后再往前又是谁”。如果许医生用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个问题,那答案肯定难不倒茹灵。“这个总统,那个总统,”妈妈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分别,都是些大骗子。大选以前说不加税,选上以后还是要多收税。之前说不要犯罪,之后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减救济金。我来到这个国家,我没有救济金。这怎么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济金只会把人养懒,不肯好好工作!”

接下来医生又问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星期。”茹灵永远也分不清问几号和星期几有什么不同。

“五个月前的今天又是几号?”

“还是星期。”可你真要是动脑筋考虑下,她回答的点都不错。

“你有几个外孙?”

“我还没有外孙呢。她还没结婚呢。”医生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

茹灵就像是电视竞猜节目上的大输家。杨茹灵得分:负五百分。接下来是竞猜节目的最后轮

“令爱今年几岁了?”

茹灵犹豫了下。“四十岁,也许四十。”在妈妈看来,女儿永远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些。

“她是哪年出生的?”

“跟我样,是属龙的。”她看看露丝,期待她的认可。可妈妈明明是属鸡的。

“哪个月份呢?”许医生又问。

“哪个月份?”茹灵问露丝。露丝无助地耸耸肩。“她不知道。”

“今年是哪年?”

“九九八年!”她抬头看着医生,仿佛医生是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露丝松了口气,妈妈总算答对了个问题。

“杨太太,可不可以请你在这里等下,我跟令爱到外面去安排下您下次检查的时间?”

“当然,当然。我哪儿都不去。”

许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我猜你定觉得像是在法庭上做证吧。”

“就像..辛普森1。”

许医生笑了。“我猜人人都看了电视上转播的审判录象。”

茹灵摇头。“哦,不,不光是看电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杀了他太太还有那个朋友,拿眼镜给她的那个。我全都看到了。”

露丝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得厉害。“你是看了电视上模拟案情的记录片,”她抢在许医生前面说。“电视上重新呈现事情发生的经过,就好像看真实发生的事情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茹灵摆手不承认。“可能你看的是记录片。我可是看到了真事。”她边说边做示范。“他就像这样把抓住她,从这里切她的脖子——切得很深,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

“就是说你那天在洛杉矶?”许医生问。

茹灵点点头。

露丝试图跟妈妈讲道理。“我记得你压根没去过洛杉矶。”

“我怎么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在现场。是真的!我跟踪他,哎呀,他真是狡猾,那个辛普森,躲在树丛里。后来我还去了他家。眼看着他脱下手套,藏到花园里,又回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茹灵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他换衣服的时候我没看,转开了。后来他跑去飞机场,差点晚了,赶忙跳上飞机。我全都看见了。”

“这些你都看到了却没告诉任何人?”

“我吓坏了!”

“亲眼看到场谋杀,肯定是够吓人的,”许医生说。

茹灵勇敢地点点头。

“谢谢你跟我们讲了这段经历。现在请你在这儿等小会儿,我跟令爱到另外个房间去,预约您下次的检查。”

“放心去吧。”

露丝跟随医生到了另外个房间。医生立刻问她,“你观察到她像这样思维混乱有多长时间了?”

露丝叹气道:“最近半年以来比较明显,也许还要早点。但是今天比往常还要糟糕。除了最后提到辛普森案这件事,般她还算好,不像这样怪异,或者记不清事情。更多情况下是因为她英语讲得不太好,搞不清楚状况,这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话又说回来,她讲到辛普森案的事情——这可能又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她从来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觉得她讲得很清楚,她认为自己当时真是在现场,”许医生温和地说。

露丝转头不敢正视医生。

“你曾经跟护士提到她出过次车祸。当时伤到头部了吗?”

“她头部撞到方向盘。”露丝突然希望这就是问题的转机,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她个性有明显改变吗?她是否变得沮丧,更爱争辩?”

露丝试图猜想医生的意图,不知自己若是肯定答复会有什么后果。“妈妈直很爱与人争辩,向来如此。她脾气很坏。据我所知她向都非常抑郁。她丈夫,也就是我父亲,四十四年前死于车祸。肇事者逃跑了。这件事令她多年难以释怀。也许她的抑郁情况加重了,但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注意不到。至于她思维混乱,我在想是否是因为车祸引起的脑震荡所造成的,再或者是她有点轻微中风的缘故。”露丝试图想说个准确的医学术语来描述妈妈的状况。“你知道,就是暂时性大脑缺血。”

“目前看来我觉得不像这么回事。她的行动和反射能力都不错。血压也很正常。我们还想再给她做几项测试,也是为了搞清楚,排除糖尿病或者贫血等等其他可能性。

“这些病也会引起这种情况吗?”

“会的,同样老年性痴呆或者其他原因的痴呆症也会造成这种状况。”

露丝感到仿佛被人拳击中要害。妈妈的情况还不至于糟至如此吧。医生说到的这些都是非常可怕的不治之症。感谢上帝她还没跟医生说到她早先准备好要讲的事情:妈妈反 复跟弗兰馨讨要房租的事,订杂志抽奖那张千万美圆支票的事,还有她忘记福福已经死去的事情。“就是说很可能是抑郁症,”露丝说。

“我们目前还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那么,如果真是抑郁症的话,你得跟她说那些抗抑郁的药物是人参或者别的什么中药。”

许医生笑了。“我们这里的老年病人经常对西药非常排斥。旦他们感觉好点了,立刻就为了省钱停止用药。”他递给露丝张表格。“把这个交到转角那边电脑房,给罗兰。我们约个时间让你妈妈见见心理科和神经科的专家,个月后再回这里来见我。”

“就是中秋节前后。”

许医生抬起头。“是吗?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中秋节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只是因为今年我负责主办家宴。”

那天晚上,露丝边蒸鲈鱼,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对亚特说,“我带妈妈去看医生了。她很可能得了抑郁症。”

亚特回答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早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茹灵坐在露丝旁边。她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鲈鱼,用中文说,“太咸了。”随后又说。“跟孩子们说鱼要全吃掉。不可以浪费食物。”

“菲雅,多丽,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呢?”露丝问道。

“我吃饱了,”多丽回答。“回家前我们在普利西蒂奥公园里的汉堡王吃了好多薯条。”

“你应该禁止她们吃这些东西!”茹灵继续用中文责备露丝。“告诉她们下不为例。”

“孩子们,希望你们不要让垃圾食物败坏了好胃口。”

“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像间谍那样说中国话,”菲雅说。“这样很不礼貌。”

茹灵瞪着露丝,露丝瞪着亚特,可亚特却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外婆讲中文,”露丝说,“因为她习惯了。”露丝教她们要用中文叫茹灵“外婆”,这点至少她们俩做到了,可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个敬称,反而以为这只是个外号。

“她也能讲英语,”多丽说。

“呸!”茹灵跟露丝发牢马蚤。“她们爸爸为什么不批评她们?他应该教孩子听你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多关心你点?难怪他老不肯跟你结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说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要对你好点?”

露丝真希望自己能回到说不出话的那段时间。她想对妈妈大叫,让她不要抱怨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状况。可她又希望自己能替妈妈向两个继女辩护,尤其是现在妈妈健康状况堪忧。茹灵外表看来直很坚强,但她其实也很脆弱。为什么菲雅和多丽不能理解这点,表现得更加友好点?

露丝想起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非常讨厌茹灵明知别人不能明白她的私房话,特意当着别人的面讲中文。茹灵会说“看那个女人肥成什么样子”,或者“如意,去问问他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们。”如果露丝照做,会感到非常羞愧,可是如果她违背妈妈的命令,露丝回忆起来,那么结果更加不堪设想。

茹灵用中文向露丝的脑子里灌输种种人生智慧,警告她远离意外,疾病以及死亡的危险。

“不要跟她玩。好多细菌,”露丝六岁的天,茹灵指着街对面的个女孩子对她说。那女孩名叫特丽莎,缺了两颗门牙,边膝盖上有块疤,裙子上好多脏手印。“我看到她从人行道上捡糖果吃。你看看她的鼻子,喷得到处都是病菌。”

但是露丝喜欢特丽莎。她爱笑,而且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自己拾到的各种宝贝:锡箔球,碎石子,采下来的花等等。露丝刚刚又转进所新学校,特丽莎是唯个肯跟她玩的孩子。她们两个都不大讨大家喜欢。

“你听到我说了没有?”茹灵说。

“听到了。”露丝回答。

第二天,露丝在校园里玩。妈妈就在校园的另外侧,照看着别的小孩。露丝爬到滑梯上,急着想要沿着银色的滑梯,直滑到下面凉快的黑沙堆里。之前妈妈没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跟特丽莎两个人滑过好多遍了。

但是妈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彻操场,又高又尖:“不要!如意,不要!你要干什么?你想摔成两半吗?”

露丝站在滑梯顶上,心中非常羞愧,几乎忘了行动。茹灵负责照看学前班小朋友的活动安全,可是露丝已经上年级了呀!别的年级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妈吗?”他们大声嚷嚷。“她叽里咕噜地那是说什么呀?”

“她不是我妈妈!”露丝也冲他们嚷。“我不认识她!”妈妈的眼睛?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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