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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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个星期里,茹灵好几次回忆起她是如何得到了那枚翠玉戒指的事,前些时候,露丝从母亲的塑料躺椅里才把戒指翻了出来。她用中文告诉露丝说:“我们去跳舞厅,你我两个。我们走下楼梯,你把我介绍给艾德温。他的视线落到我身上,就好长时间没有挪开。我看到你笑了,随后你就不见了。你可真是淘气。我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后来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把戒指给了我。”露丝猜想介绍父母两人认识的应该是高灵。

这时,露丝听到茹灵用中文对亚特说:“我母亲找到过片这样的甲骨。上面刻着赞美的词句。等我长大了些,她拿得准我已经懂事,知道什么该永志不忘的时候,就把那块甲骨给了我。我是不得以才失去了那块甲骨。”亚特点头听着,仿佛明白茹灵的话,随后茹灵又用英文翻译给唐先生说:“我跟他说,这种骨头,我母亲曾经给过我块。”

“意义非凡哪,”他回答说,“尤其是令堂还是位接骨大夫的女儿。”

“声明远扬呢,”茹灵说。

唐先生点头称是,仿佛他也记得接骨大夫的大名。“远近村庄里的人都去找他看病。令尊因为脚伤求治来到接骨大夫门上,当初他是被马踏所伤。就是这样令尊才结识了令堂,都是因为那匹马的缘故。”

茹灵眼前片茫然。露丝担心母亲会哭,可是茹灵脸色又明朗起来,她说:“流星。他叫她流星。家母说他在情诗里还写到过这个。”

亚特望着露丝,仿佛问是不是真有此事。他曾经读过茹灵回忆录的部分译文,可他没办法把里头的中文名字跟真人联系起来。露丝低声跟他解释说:“流星就是彗星。我过后再跟你解释。”说完又转向母亲:“我外婆姓什么来着?”露丝知道,现在谈起这件事肯定有点风险,但是眼下妈妈既然已经记起了个名字,那么也许别的名字也已经浮上她的脑海,只等她说出来了。

母亲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回答:“姓谷。”她严厉地看着露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记不住呢?她的父亲是谷大夫。她是谷大夫的女儿。”

露丝兴奋之极,很想大叫起来,可是转念想,她发觉母亲说的是“骨头”这个词的中文发音。谷大夫,骨大夫,接骨大夫。亚特抬起眉毛,询问地望着露丝,以为那遗失多年的家族姓氏是不是终于可以找回来了。可是露丝只是说:“我过后再跟你解释。”话音显出情绪很是低落。

“哦。”

唐先生在空中划出字形,问道:“是这个谷,还是这个?”

母亲面露忧色,说:“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唐先生马上回答。“哦,没关系的。”

亚特马上转换话题,问道:“这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

“是帝王请示天意的些问题,”唐先生回答。“比如明天天气如何了,哪方能赢得战役了,什么时候该播种庄稼了,等等,有点像我们的六点钟新闻,只不过当年不是报告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预报事情会怎样。”

“那答案准不准呢?”

“那谁知道呢?答案就在你看到的这些裂缝里,就是黑点旁边这些。占卜师用烧热的钉子敲骨头,发出咯拉声响,爆开的裂缝就是天启,他们把答案解释给帝王听。我敢肯定,比较成功的占卜师肯定擅长说出帝王爱听的答案。”

“真是了不起的字谜,”亚特回答。

露丝想到了自己和母亲多年以来使用的沙盘。她也曾费心猜测什么样的字句会让母亲安心,既要安抚妈妈,又不能让她察觉是自己在搞鬼。偶尔她也编出些答案来给自己方便,但是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尽力地写出母亲想听到的话,写些安慰的话语,说老公想念她,宝姨不生她的气。

“说到谜,”露丝说,“我记得您说北京人的骨头再也没找到过。”

茹灵又振作起来,说:“男的女的骨头都有。”

“您说的对,妈妈,是北京女人。我很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骨头真的在去天津的路上在铁轨上碾碎了吗?还是说跟着船沉到海底去了?”

唐先生接过话茬:“即便是骨头还在,也没人出来说。每隔上几年就能在报上看到点报道。总是什么人死了,或是当年美国士兵的夫人,或是先前的日本军官,台湾或者香港的考古学家。坊间传闻不断,据说在某个木箱子里找到些骨头,跟1941年装北京人骨头的箱子模样。随即有谣言传出,说那些骨头就是北京人。很快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赎金什么的钱也都交了,结果发现那些其实是牛尾骨,不然就是原骨的复制品,再不然就是还没来得及做检测骨头就又不见了。有种传言说那个偷骨头的人带着骨头飞往座小岛,去跟人交易,结果飞机坠毁,葬身大海。”

露丝想起了那些所谓的毒咒,因为鬼魂痛恨自己的遗骨不能保全,所以害使得它们分开的人不得善终。“您认为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历史留下了许多的谜团。我们也不知道哪些会永远消失不得解,哪些过若许年又会有线索浮上来。切都只存在于时间的某个刹那瞬间。这瞬间也许会存留下来,也许失去,也许又会历经种种神秘事件重新被发现。神秘也是生活中非常美妙的部分,”唐先生对茹灵微笑道。

“妙极了,”她回答。

他看了眼手表。“我们来顿美妙的午餐如何?”

“妙极了,”大家同声说。

那天晚上,露丝和亚特躺在床上,露丝自言自语地说起唐先生,觉得很惊讶,他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妈妈。“我能理解的是,他翻译了她的回忆录,所以会对她很好奇。可他是个文化人,懂得诗歌音乐。妈妈跟不上他,而且她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坏,可能过阵她连唐先生是谁都不认得了。”

亚特接过她的话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爱上她了。唐先生不只是要她时的陪伴,他爱她的切,包括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对她的了解,比许多结婚多年的伴侣还要多。”亚特把露丝搂到身边,又说:“其实,我希望我们俩也能像这样,有种跨越时间的承诺,跨越过去,现在和未来像婚姻。“

露丝屏住呼吸。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把这个念头赶出了自己的脑海,这个话题她觉得是禁忌,很危险。

“过去我想过要用房子的部分产权来牵住你,让咱俩建立定的法律约束,可你直没答应。”

原来他提出给我部分产权是为了这个?露丝的自我防备心成了叶障目,使她没能看到亚特的好意。

“这只是我的想法,”亚特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是给你压力。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露丝贴近他,在他肩头亲了口,回答说:“这样好极了。”

“那个姓我查出来了,我知道你妈娘家的姓氏了。”电话里传出高灵姨妈兴奋的声音。

“我的天,她姓什么?”

“我先得跟你说说,为了查这个姓,我费了多大的劲。你问了我以后,我写了封信给你北京的舅舅去问他。他也说不上来,可他回信说,他会去找个女人问问,那女人嫁了我们家个亲戚,她们家人打从你外婆出生就跟她住个村,现在还住那里。这么打听起来很费了点时间,因为好多知情的人都早死了。但是最后他们总算打听到了个老太太,当年老太太的爷爷是个走街串巷拍照片的,老太太还留着爷爷当年的老底版。这些老玩意都存在地窖里,所幸没有太多损害。老爷子当年做的记录很详尽,拍照日期,谁付了多少钱,照片上人的名字,都有记录。他们家足有好几千块底版,还有照片。不管怎么说,老太太记得爷爷曾经给她看过张照片,拍的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戴着顶好看的帽子,领子竖得老高。”

“就是妈妈手上那张宝姨的照片对吗?”

“肯定是那张。老太太说,照片拍了没多久,姑娘就毁了容,父亲也去世了,家破人亡。真是惨哪。村里人都说那姑娘命不好,注定辈子倒霉——”

露丝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到底姓什么?”

“姓谷。”

“谷?”露丝觉得很失望,查了半天,跟妈妈犯的错误样。她说:“不就是‘骨头’的骨吗?老太太肯定是把接骨大夫的‘骨’错当成她们家的姓了。”

“不,不,”高灵说。“这个是山谷的谷,跟骨头的骨发音样,但不是同个字。第三声的有很多意思:‘古’,‘谷’,还有‘股’,‘瞽’,‘贾’,好多呢。骨头的‘骨’字也可以代表‘性格’,所以我们说‘你骨子里就是如何’,意思就是‘你天性如何如何’。”

露丝以前总觉得中文音节有限,容易产生歧义,可是现在她觉得这种同音多意使得语言非常丰富。试着把这么多同音字连起来:‘山谷来的瞽骨大夫帮老谷贾接好了股骨’。

“你肯定她是姓谷?”

“那张照片底版上写着的,没错。”

“那上头写的单是姓还是全名?”

“全名是谷鎏信。”

“流星?”

“流星是‘ 发音是差不多,可是‘’是星星,而‘’意思是真实。‘鎏信’的寓意是‘真诚’。但是因为发音相似的关系,不喜欢他的人就管她叫流星。这个名字意思就不大好了。”

“为什么?”

“说起来比较复杂。民间认为看到扫把星是不好的征兆。扫把星其实不是流星,应该是拖着长尾巴,飞过天空,还会回来的那种。”

“彗星?”

“没错,是彗星。彗星预示着罕见的大灾祸要发生。可是有人把彗星跟流星混为谈,虽说流星不是什么恶兆,人们也觉得它不好。再说,流星的含义也不能说好——下子就烧没了,今天还有,明天就没了,跟宝姨的命运不无相似啊。”

妈妈确曾写到过这些,露丝记得,妈妈曾经写到过这个。那是茹灵小的时候宝姨讲给她的个故事——说她抬头望天,看到颗流星,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流星落到她嘴里,烧毁了她的脸。

露丝不禁落下泪来。外婆的名字找到了。她叫谷鎏信。她确实曾经生活过,宝姨有她的姓氏家族,茹灵也属于这个家族,露丝也是。这个姓氏始终都在身边,就像山谷的缝隙里藏着块小小的骨片。在参观博物馆的时候,茹灵已经无意说出了这个姓氏,而宝姨的名字也曾瞬间闪过她的心头,就像流星划过地球的大气层,燃烧着,在露丝心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接骨师之女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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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八月十二日,露丝仍然呆在她的小书房里,静静地坐着。雾角划破夜空,迎接行船归港。

露丝没有失声。她讲话的能力并不被什么毒咒贼星或者疾病所左右。这点,现在她非常清楚。可她不需要开口说话。她可以写作。此前,她直没有个理由为自己写作,只是为他人作嫁衣,如今,她找到了为自己写作的理由。

外婆的相片就摆在她面前。露丝每天都看看这张照片。从照片里,她能够清楚地从过去看到现在。外婆会不会想像得到,她会有自己这样个孙女?——她有个爱自己的丈夫,两个非常喜欢自己的女儿,跟老公共有幢房子,有亲密的朋友,生活中需要担忧的无非是管子漏水,摄入过多的卡路里这些琐事。

露丝记得过去妈妈总是说起死亡,说自己早晚要死于毒咒,或者干脆自杀。直到她开始发病,头脑中那交织着许多痛苦记忆的大网越来越模糊,这种自杀冲动才渐渐消失。可是妈妈仍然记得过去的事情,只是她记忆中的内容在改变。她不再总是回忆那些悲伤的片段,只是记得自己曾经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她记得,当年,自己就是宝保姆活下来的全部理由。

有天,露丝妈妈给她打电话,声音惊恐又沮丧,像很久以前的她。“如意,”她说得很快,讲的是中文,“你小的时候妈妈好多事都对不住你,我好担心,怕我害你受了好大的委屈。可我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露丝说。

“妈妈就是想对你说,希望你也能忘记那些委屈,就像妈妈,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希望你能原谅妈妈,妈妈很抱歉,曾经伤害过你。”

两人挂断电话以后,露丝哭了整整个钟头,她太高兴了。终究她们母女还来得及原谅对方,也宽恕自己。

露丝望着电话机,脑海里浮现出少女时代的妈妈,还有年青的外婆。就是这些女人造就了她今天的生活,她们就在她骨子里。正是因为她们,露丝才会不停地问,生活中的秩序和混乱都是怎么产生的?是命运或者运气的力量?是靠了自己的意志,还是别人行动的影响?是她们教会了露丝担忧。可她也渐渐明白,这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警示,不是为了吓唬她,而是提醒她不要犯她们当年的错误,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她们为的是露丝能摆脱毒咒。

在小书房里,露丝又回到了过去。桌上薄薄的笔记本电脑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沙盘。露丝又变成了六岁的小姑娘,还是当年的自己,摔断的胳膊已经好了,没受伤的手上拿着根筷子,准备写下预言的字句。宝保姆来了,跟往常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的脸很平滑,跟相片里样美丽。她在块端砚上磨着墨。

“想想你的本意,”宝保姆说。“省视自己的内心,你想告诉别人些什么。”露丝跟外婆肩并肩起开始写,文思泉涌,她们合而为,六岁,十六岁,四十六岁,八十二岁。她们记下发生的切,发生的原因,带来的影响。她们把过去那些本不该发生的故事写了出来。她们把本该发生的故事,有可能发生的故事都写了出来。她们写下的过去可以改变。毕竟,宝保姆说,过去无非是那些我们选择记住的事情。她们可以选择不再躲避,翻检过去的伤口,感受那时的痛苦,知道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们知道幸福躲藏的地方,幸福并不藏身在某个山洞或是某个国度,而在于爱情,在爱里自由地付出和给予,爱情始终都在。

露丝下笔写作的时候,想起了这些。故事写给她的外婆,她自己,还有那个将成为自己母亲的小女孩。

1 茹灵讲的英语自始至终都语法混乱,错误层出,既不分时态,也不分人称和数。这些在翻译中很难展现出来,因此提请读者知道。

1 :出柜,专指同性恋者公开自己的性取向。

1 .. 杀人案是当时轰动全世界的桩刑事案件。著名黑人橄榄球手辛普森被控残忍杀害自己的白人凄子和她的个男性朋友。辛普森斥巨资聘请著名律师为自己辩护,最终法庭判决谋杀罪名不成立。

1安妮?佛兰克,犹太少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跟随家人躲避在处地下室几年之久,后被纳粹发现,抓进集中营,最终被害死亡。躲避期间的日记出版后成为经典作品,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剧作。

1 显然此处是作者弄错了。商纣王的“纣”跟周口的“周”不是同个汉字。周口店的名字跟纣王没有任何联系。

1 此处为意译,译文借自《诗经》。

1 这里显然作者把“周”当作位帝王的名字,而没有意识到“周”是朝代的名字,历经西周东周,许多帝王。而前文曾经提到,周口店的名字取自商纣王,两处又不致。想必生长在美国的作者对中国历史并非十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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