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所以即便在那孩子眼中看到了曾以为已永远离他而去的一线曙光,他也没有去碰触、去追寻的资格。
意识到这一点,伴随着胸口一股让人不快的滞闷感、瑟雷尔俊美冷凝的面上一抹细不可察的涩意闪过,瞧不出一丝瑕疵的指尖滑过纸面便想将掌中的情报毁去不再关注,却又在瞧见「母亲早亡」、「天生体弱」、「不受其父喜爱」等语后,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动作。
然后他忆起了。
他忆起了将那个孩子搂在怀里时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也忆起了那张精致的小脸在他情绪失控时陡然浮现的惨白。
不同于师父即便在临死前都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庇护住自己的强大,那个孩子脆弱得根本经不起一丝摧折,更别说是贵族世家里的争权夺利了──那颗脆弱的小心脏根本禁受不起任何过于耗神耗力的举动。如果不是出生在法瑞恩家,那个孩子甚至没有可能顺利活下来……而单是想到这一点、想到那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金眸可能会变成生气全无的冰冷黯淡,瑟雷尔胸口的滞涩郁闷,便只有越发加深。
──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就算不考虑那孩子给予他的温暖、不考虑那孩子轻易便能牵动他心绪的能耐,单单是那孩子的名与出生时的种种巧合,便已注定瑟雷尔不可能撒手不管、不可能将对方当成「其他人」看待了。
早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阿德里安?法瑞恩,便已注定是「不同」了的。
思及此,裴督之主黑眸中几分自嘲闪过,下一刻,伴随着熟悉的空间波动,原先端坐于大殿之上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只馀下了几分悬而未决的公文,孤零零地停留在失去了主人的王座之上。
──而与之相对的,是位于无尽虚空中的法师塔内陡然闪现的,那漆黑如墨、彷佛要蚀尽一切光明的身影。
走过那数百年如一日的起居室、穿过那少数能令他净空思虑沉静心湖的长廊,最终迎来的,是记忆中那间满载着温暖、放松和愉悦的宽敞卧房……也是时至今日,唯一能让他完全放松的处所。
他的避风港。
他的……家。
看着屋中那依旧维持着主人生前习惯的布置,瑟雷尔心头熟悉的疼痛泛起,却又伴随着某种诡异的轻松感,让他几乎是全无形象地几个大步上前、一头栽进了在魔法的作用下仍留存着昔日主人气息的柔软大床里。
「师父……」
将头埋在松软的羽绒枕中、捞过轻软的绒毯包覆住自身,裴督之主如同上瘾般不住汲取着身周象征着「安稳」和「倚靠」的气息,俊美面容之上早已无了任何一丝惯常的冷凝严峻,取而代之的,却是仿如稚童般的孺慕和依恋。他喃喃唤着那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想像着自己仍是四百馀年前那个依偎在师父怀中安睡的孩子,可一双看似安详地紧闭着的眼眸,却已自眼角无声地淌下了两道泪迹。
因为……不论所营造出的幻境再怎么真实,内心深处,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美好、这些温暖,都不过是被他从记忆中强留下来的馀温。他曾经感受过的幸福,早在他对师父起了疑心和防备的那一刻便给送入了坟墓,即便清楚师父临死前仍爱护、看顾他如昔,也再也没可能挽回。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年复一年地寻求力量以求复仇,然后在思念满溢的时候回到这里自欺欺人而已。
可就算是自欺欺人,单是那留存的气息,便已足够让他有再次前进的力量。
每每意识到这一点,瑟雷尔心底总不免要升起浓浓的自嘲──当年他会在察觉师父的心思后刻意疏远,其实不也是认定师父绝不会因此便减少对自己的关怀重视?说穿了,也不过是仗着师父无条件的关爱恣意挥霍罢了,却偏还自以为是地鄙夷、排斥着对方眸底极力压抑的情思……但回想起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样单方面无条件的宠爱容忍?如果不是师父收留他,他甚至没可能活下来,更别提当年的那些「成就」了。但他被师父宠了太久,宠到忘乎所以,竟将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以至于仅仅是那一眼无意泄漏的情思,便让恃宠生骄的他起了抗拒埋怨的心思,最终一步步铸成了大错。
人类总是这样的愚蠢,总是要到失去了一切,才懂得珍惜。
如果能够,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回师父的生命、换回他曾经拥有的温暖与亲情……曾经的抗拒排斥如今看来是那么样的可笑。就算跨越了师徒分际又如何?就算回应师父的感情又如何?师父本就是他唯一的家人,关系的转变或许让人别扭,可比起失去师父,却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的事……只是那时意气风发、恣意妄为的他又何曾能够想到这些、衡量这些?待到知晓轻重,一切却已无可挽回。
──四百年来,除了那些只得逃命无暇他顾的日子外,他没有一天是不想着扭转一切、复活师父的。只是即便夺取了无数秘法、研究了种种禁术,也不过是让他获得了更多技能和手段而已,真正的目标却始终遥不可及……四年前那一次失败更是让他几乎绝望。如果不是心里仍惦记着复仇、惦记着有朝一日要替师父正名,他甚至起了就此放弃生命的念头。
即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师父拚死也要保下的性命,他同样没有挥霍浪费的资格。
任由虚假的气息环绕着自身,他就这样闭着眼、流着泪,一面追忆着早已无从挽回的幸福、一面放任熟悉的懊悔自责侵蚀着胸臆……正如这四百年来他已做过无数次的那般。
──直到一抹银白色的身影蓦然于卧房中闪现,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地径直往埋首枕被间的瑟雷尔身侧躺卧了下。
而向来不喜人近身的裴督之主却没有一丝抗拒。
他只是睁开了那双仍残留着水光的墨眸,打量般地静静凝视着身旁与己只有不到半个手臂距离的来人。
那是一个外表约在二十多岁上下、有着一头银发和一双罕见银眸的男人。
相较于裴督之主姿容i丽张扬的俊美,男人的容貌是更为内敛的英挺俊朗,神情间带着几分春风般的柔和,却唯有那看似温煦的银眸深处,潜藏一抹与裴督之主全无二致的冰冷阴暗。
──因为两个气质迥异的躯壳里居住着的,是同一个灵魂。
男人「名为」伊莱?温斯特,是瑟雷尔在某个禁忌研究里得出的成果。原理来自于某个疯狂炼金术师为了同时进行多个实验而想出的「意识分割」之术。只是炼金术师意识分割操控的是炼金魔偶;而他所操纵的,却是一个外观和生理构造都与人类毫无差别的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这个「人」本是他为了复活师父、容纳师父的灵魂所造,所以才会选择了银发银眸,只在面容上有不同……只是这个躯壳虽然达到了与真人无异的完美,他却始终没能成功唤回师父的灵魂,这才在失望下转而利用意识分割之术将这个躯壳变成了自己的分身,成为他隐藏身分于大陆上行走的「工具」。
而现在,这个躯壳有了除了散心之外的、更重要的用途──为了实现他不久前才下定的决心。
「虽然让『你』当保姆有些大材小用……不过以现在的状况,也只有『你』适合待在那孩子身边了。」
毕竟,以他的身分,不论是亲身守在那孩子身边、又或动用裴督的力量,都只会惹来不该有的注意、造成那孩子的危险而已。相较之下,只是一个普通剑圣的「伊莱?温斯特」进到法瑞恩家自然合适得多。虽然这具身躯的实力有限,但在意识分割术之下,以一个灵魂同时操纵两个身体的他不论感知或思想都是共通的,就算那孩子真出了什么以「伊莱」的力量无法解决的事,本体也能透过跨空间传送出手相救,自然比贸然将那孩子托付给别人照料来得可靠许多。
尤其……回顾了下「伊莱」的记忆,倒让他发觉了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没想到五年前认识的那个瑟琳娜?凯特兰奇会是那孩子庶兄雷昂的生母……看来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接近法瑞恩家了。」
若是那个『雷昂』谨守本分、没有伤害阿德里安的想法,他也不介意给对方一点实惠……可要是那个庶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他也不介意替那孩子抹除潜藏的威胁。
回想起那个软嫩纯净的身影,即便只是出于守护的目的、即便清楚那个孩子不会知道「伊莱叔叔」的真实身分,他却仍是不由在反覆的推演谋划中微微缓和了容色,不由自主地冀盼起了日后实为重逢的「邂逅」。
──以及……那份他没有资格奢求,却仍忍不住惦念渴求的温暖。
Chapter 3 「伊莱?温斯特」
大陆历10277年 岁末
一转眼,距离法瑞恩公爵夫人艾琳?柯林斯的丧礼,已又是数月过去了。
当时序由夏入秋、又自秋而冬,人们对死者的缅怀祭奠之情渐淡,一些始终隐隐绰绰地流传于贵族圈中的议论,便也渐渐浮上了台面。
话题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法瑞恩家的两位少爷──年方十五、如今已是五级剑士的庶子雷昂,和已隐隐有了「废人」之称、几个月前才刚满四岁的嫡子阿德里安。
庶子成材,嫡子却是个生有心疾、连大气都不能喘几个的,这种庶强嫡弱的格局放到哪个家族都意味着继承权之争的隐患,更何况法瑞恩公爵也一向比较喜爱那位庶子,而嫡子阿德里安唯一的倚仗艾琳夫人却已过世?
在旁人眼里,法瑞恩家的嫡子唯一赢过庶兄的,也就只有身上的另一半血统和名分而已。
可就连这份血统和名分上的差距,也并非绝对。
──因为当年那个和阿尔法德?法瑞恩一夕风流的女人不是来自销金窟的花魁、也不是平民出身的小野花。那个女人──瑟琳娜?凯特兰奇──出身于梵顿西南的凯特兰奇伯爵领,不仅是实实在在的伯爵千金,更是一名实力强大的武者、如今已逼近成圣门槛的九级武士。
以贵族谱系和对梵顿朝局的影响力而言,凯特兰奇或许远远比不上柯林斯;但一个实力强大的亲生母亲和隔了层关系的舅家,自然是前者看来更亲近、更值得倚靠。
一旦瑟琳娜冲破成圣壁垒,就算和法瑞恩公爵没有夫妻名分,也再不会有人将之视为雷昂出身上的短板──更别提雷昂本身似乎也继承了母亲在武道上的天分了。
事实上,尽管因顾虑着柯林斯家的颜面而未曾直言,可在整个帝都上层看来,雷昂取代嫡弟成为公爵府第一顺位继承人都已是必然的结果。
也正因着这点,不论雷昂表现得再怎么谨守本分、再怎么溺爱弟弟,也很少有人相信他是出于真心,而更多是将之当成了这个立场微妙的庶子心机重、善隐忍的证明。
只有真正熟悉雷昂的人──例如某几位被他荼毒到不行的同窗好友──才知道,此人是实实在在地爱弟成狂,不仅每时每刻都随身带着弟弟的晶石显影,讲话更是三句不离「阿德里安」,每天见面的开场白都是「我跟你说,昨天阿德里安又如何如何」,还非得要得到听者认同的表情才肯善罢甘休。如果不是阿德里安真的乖巧可爱到让人很难升起半分恶感,只怕这些日日被骚扰的人还真有迁怒到无辜当事人身上的可能。
但雷昂?外表看似正经?骨子里爱死弟弟的?法瑞恩才不会在乎损友们被荼毒洗脑的感受。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修练认真上课,然后在下课、午休等空档不停用「我的弟弟怎么能这么可爱」来骚扰好友。如此这般,直到最后一堂课结束,他才挥别了一脸「赶快滚吧」的好友们,板着一张脸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公爵府中。
「阿德里安!」
伴随着每天放学回家后的必备招呼,雷昂一进门,最先入眼的,便是前廊绒布椅上正晃着一双小脚等待自己归来的幼弟……看着那双美丽的金眸在瞧见自己的瞬间有如入夜后的晶石路灯般蓦然亮了起,雷昂只觉心头一股暖意涌现、因学院里隐隐绰绰的流言积沉于胸口的气愤不平随之一空,当下一个俯身张臂将人一把抱起,带着满心的愉悦爱怜低头亲了口弟弟的面颊:
「今天有没有想哥哥啊?」
「有。」
阿德里安轻轻点头,语气虽没有半分撒娇的意味,可用那副软嫩清脆的嗓音说来,却是怎么听怎么可爱,让雷昂忍不住又以脸蹭了蹭弟弟面颊,直到怀中的小人微微有些挣扎了才依依不舍地停下动作,抱着弟弟一路回到了起居室中。
而老管家奥斯汀,也紧随在两兄弟身后捧着一个嵌银丝的胡桃木托盘走了进去。
「雷昂少爷,这是今日收到的请柬,我已经依照各家的亲疏远近分成了三叠,请您回复决断;另外新年将届,拜访的名单和礼单应该提早开始拟定了。」
将整齐排放着请柬、信函与拆信刀的木托盘轻轻摆放在少年面前的茶几上,老人微微躬身道,「另外,旁边这封是刚刚才送到的、凯特兰奇女男爵的来信。看信差的表现,事情似乎有些急迫。」
「好,我知道了。」
雷昂对老管家的能力十分清楚,故当下也没多说什么,伸手拿过母亲的信件、也不避讳仍在怀里的弟弟便拆阅了起来。
──法瑞恩公爵依旧在外领兵、家族引以为倚仗的老祖宗又因大限将至而正焦急地闭关寻求突破,是以如今公爵府内,算得上主人的也就是他们兄弟俩二人而已。虽说按照努泰尔大陆的传统,就连十五岁的雷昂都还没到当家的年纪,但府邸内若有什么下人无法自行决定的事,自还是只能交给年纪较长的雷昂拿主意了。
当然,艾琳夫人掌握公爵府多年,能亲身服侍主人的都是她的心腹,是以包含管家奥斯汀在内、许多人都是一心向着阿德里安的,对极可能危及小少爷地位的雷昂自然存着几分敌意……只是当初雷昂一入府就有了那么一番宣言,之后种种表现也确实像是真心爱护弟弟的,又见向来聪慧通透的小少爷阿德里安对他亲近信任有加,这才让奥斯汀勉强放下心来,将府中需得决断的大小事一点点交到了对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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