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叙述的声调十分平静,却在言词流泻间将内心满溢的怜爱与温柔交织成网,无比轻柔地包覆住了眼前下意识地寻求着抚慰与包容的男人。
──这一刻,瑟雷尔真的有些痴了。
从十年前、当他第一次望见眼前这双金眸时,就已隐隐意识到了对方的难得……而今十年过去,即便那双眼中带着的已不再是幼童特有的无邪纯真,这个孩子眼中所看到的却依然只是自己,只是「瑟雷尔?克兰西」,而不是旁人所加诸的身分、又或他所背负罪业和责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不曾对他心生惧意与抗拒吧?
这些年来,他总在阿德里安的身上寻求着那些他本认为已永远失去、再没资格拥有的事物,可这个孩子却每一次都能回应他的期待,每一次都能……那样深刻地温暖、抚慰他的内心。
感觉着那双包覆着自己右手的、精致、纤细而温暖的指掌,瑟雷尔心中一片柔软,终是再无法忍受这样刻意维持着的距离,顺从着内心的渴盼将眼前的少年紧紧拥入了怀中。
「只是『瑟雷尔?克兰西』么……你好像忘了,我的年纪甚至比你们法瑞恩家引为倚仗的『老祖宗』还大。」
「……你希望我称呼你『前辈』?」
尽管清楚徒弟刚才的话多少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在,可芯子已经上千岁的阿德里安却还是有了片刻的无言,足过了小半晌才挤出了这么句回答。
而换来的,是瑟雷尔即便用回真身也颇为相似的、那种胸腔微微震动的低沉闷笑。
「不用,叫『瑟雷尔』就好了……我们也『认识』了十年,直接叫名字并不过分吧,阿德里安?」
他像平常顶着银发剑圣的壳子时那般俯身凑近少年低声道。口吻依旧带着几分戏谑,却在话语脱口的同时,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十足认真地渴望听到阿德里安这么唤他。
──可闻言,少年却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口,半晌未曾如男人所冀盼的那般、直接喊出那个在努泰尔大陆上形同禁忌的名字。
看着金发少年无声翕动的粉唇、回想起对方当年不过初识便顺从地喊了「伊莱」的景况,尽管不论银发剑圣又或此刻的裴督之主都是自己,瑟雷尔胸口却仍是再次升起了那种诡异的阻滞感,让他一双墨眸微沉、圈揽着少年细腰的单臂一紧,随即将唇贴向了少年耳畔,用那微微有些嘶哑的醇美呢喃般地落下蛊惑似的低语:
「跟着我念一遍,阿德里安……『瑟雷尔』……」
从原先还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到如今近乎耳鬓厮磨的亲腻,魅人而深富磁性的嗓音脱口的同时,裴督之主的鼻息与吐气也不可避免地落上了少年近在咫尺的耳廓,让本就给那嗓音勾得迷迷糊糊的阿德里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腰间一软,耳根处几分霞色迅速蔓上,长睫半落的金眸间水雾氤氲,却是连那不断地释放着宁神波动的链坠都拉不回他几乎给汹涌情潮淹没的神智,让阿德里安终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将那其实已默默于心底嚼念过无数遍的名低低唤了出──
「瑟雷尔……」
彷佛只是学舌地跟着男人指示逸出的称呼,却不论抑扬顿挫、发音方式或声调起伏,都是他已沿用了数十年的那般,亲腻、熟稔,更满载着浓浓的宠溺──对那个他亲自赐名、然后手把手地扶养长大的孩子。
瑟雷尔闻声一震。
若不是少年温润清亮的音色与师父沉厚而带着岁月气息的嗓音相差太大,口音亦带着细微的德拉夏尔贵族腔,单单听那熟悉无比的口吻声调,他几乎都要以为是师父回到了他身边,正一如既往地用那样带着无尽宠溺的口吻呼唤着他……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模仿了师父的口吻才会让怀里的孩子有样学样,瑟雷尔一时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却在片刻沉默后有些复杂地松开了手,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和少年之间本显得过分亲腻的距离。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胸口莫名翻腾着的情绪与脑中隆隆作响的警报让他无心留意阿德里安的反应,自也不曾发觉少年精致秀美的面庞上难以掩饰的霞色与名为情迷的恍惚……「你既然清楚我的身分,想来也该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地的目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不要任何人打扰,所以你回去吧。」
「……嗯。」
察觉到男人声调中陡然升起的距离感,阿德里安几乎是转瞬便从先前难以自禁的意乱情迷之中被打了醒,小脸之上霞色立消,取而代之的,却是名为慌乱无措的苍白……只是方才那一番逐客的话语脱口后,瑟雷尔便已表明立场似的背过了身,他也不可能去试探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故即便心下难免惶惶,阿德里安却还是在深深看了徒弟彷佛转眼间又为那种黑暗和抑郁所笼罩的背影后,微微带着几分自嘲地迳自旋身离开了房间。
──因为同样心慌意乱,所以尽管只是前后脚的功夫,他却仍是错过了房中男人带着几分错愕与惶然的低语……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Chapter 5 平行
──直到那一天之前,瑟雷尔一直以为自己很清楚心里要的是什么。
或者说,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清楚接近阿德里安的理由,也很明确地定位了和那个孩子之间的关系。
──十年前的那一夜,因为彼此相遇的时点,因为那个太过巧合的名,更因为那双美丽、纯粹而澄澈的金眸,让那个孩子在他心底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其后,因为心底某些难以言明的情绪牵引,他没有将那场相遇当成生命中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而是将之视作了命运的谕示、选择了用另一种方式去接近对方……如此一晃十年,曾只心血来潮的亲近如今已成了刻入骨里的习惯;而空寂了多年的心房,也早已被那个孩子的身影所牢牢占据,再也无法割舍。
最初接近的理由,是出于某种类似于赎罪的心态。因为那极其巧合的相遇,也因为那个相同的名字,让他即便清楚自己真正亏欠的对象早已身消魂散于那间房里,却仍是自欺欺人地想对那个孩子好一些……然后,在时序流转、岁月流逝中一点一点放入了真心,直到那个就算说是他亲手养大也并不过份的孩子彻底成了他的心头宝,成了他在这世上除了替师父报仇外唯一在乎的事物。
渐渐体会到自己对那孩子的关注与珍视有多么深刻时,瑟雷尔曾经有过一瞬间的恍然,恍然于这来自命运的教训,也再次恍然于自己昔日的愚蠢。但他却从未探究过……内心深处,已经自我惩罚般阻绝了一切好意、将自己锢锁在名为复仇的黑暗中已有四百年之久的自己……为什么会想去亲近那个孩子。
直到那一夜。
直到……在他第十一次以真身和那个孩子见面当晚,在一段让他身心都极其温暖、舒畅而自在的闲聊后,让那个孩子唤出他的名为止。
瑟雷尔。
以少年温润清亮的嗓音唤出的、简简单单的三个音节,却让他在听着的当下如遭雷击。
──太像了。
如果不是过于显着的音色差别,单单听那个口吻那个声调那个发音方式,都与记忆里师父呼唤他的方式几无二致──
尽管那同时代表了他最美好也最痛苦记忆的人,早已不在了。
而瑟雷尔当然不会将这种相似当成巧合看待──出于亲手养大那孩子的自信,与此前数百年前屡次寻找师父灵魂都失败的经历,裴督之主同样没将这种相似的原因往对方身上想,而是在震惊、惶然与难以置信中审视起了自身。
──既然一切不可能是巧合,阿德里安也没有理由知道师父以前是怎么呼唤他的……那么,难道是他在逗那孩子喊他时下意识地模仿了师父的语调吗?所以那孩子才会懵懵懂懂地跟着学了?
──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代表内心深处,在他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某个地方,其实是将阿德里安当成了师父的替身?
所以,才会总是渴望少年仅单单凝视自己的专注视线、渴望与少年毫无距离地亲近,甚至下意识地想让对方……用师父的口吻来呼唤他。
──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那一刻,瑟雷尔彻底呆了。
尽管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得以不动声色地藏下内心翻腾的滔天巨浪,一时却已难再平心静气地面对那个被他放在了手掌心上呵护宠爱的孩子。所以他最终以悼念为藉口驱离了对方,随即迳行回到了虚空中的法师塔,又一次将自己关在了那间仍留存着昔日主人气息的房间之中。
便连仍留在法瑞恩公爵府中的「伊莱?温斯特」,也让他以修练为由闭关了几天。
──如果是十年前刚与那孩子认识时的他,就算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在那个孩子身上寻找师父的影子,想来也绝不会像现下这般震惊失态吧?就算真要说有什么感觉,也就是自责自厌而已……毕竟,在那个时候的他眼里,「阿德里安?法瑞恩」只是一个稍微引起他兴趣的孩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在经过了十年相伴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不论最开始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接近对方,瑟雷尔对阿德里安的在乎都是无庸置疑的。他为了这个孩子将分身长期驻留在德拉夏尔,真身却还在管理裴督的同时暗暗搜罗着一切有助于那孩子恢复健康或提升实力的物品,然后不着痕迹地辗转送到对方手中──瑟琳娜这次带回来的「纪念品」就是一例──他会因为这孩子的一个蹙眉或一道小小的伤口而挂心半天,也会因为那张精致小脸之上浅浅绽开的笑意而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想将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对方面前,却连丁点风雨都不想那孩子承受……可若这样地珍视爱宠都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将阿德里安当作了师父的替身,又教那孩子情何以堪?
──不论他对那个孩子再好,阿德里安?法瑞恩也终究只是阿德里安?法瑞恩,梵顿贵族、法瑞恩公爵的嫡子;而不是那个曾经站在整个大陆的最巅峰,人人都要为之仰望的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而他最开始对阿德里安怀抱的补偿心态,也不过是某种自欺欺人的「赎罪」罢了。
那么,事实呢?
事实是……早在四百多年前的那一晚,看着满手的鲜血和师父脸上伤痛欲绝的表情,他就已经清楚:自己犯下的罪,从那一刻就注定了永远没有偿还的一天。
这样的他,如果将阿德里安当做了师父的替身,不论对师父或对阿德里安,都是一种冒犯……和伤害。
所以尽管难以置信,他却还是选择了暂时断绝外界的干扰,独自一人静下心来好好厘清自己的想法──当然,不论他以往是否真有过那种在阿德里安身上寻找师父影子的念头,也都必须彻底掐灭,再不留痕迹。
师父是他最敬重也最愧对的人,是他曾经的天,亦是他如今的信仰;而阿德里安,就只是阿德里安而已……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也是他殷殷呵护、立誓要尽己所能为其遮风避雨的对象。
彷佛说服般不断将这样的认知于心底重复无数遍,直到确定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瑟雷尔才结束「闭关」,一番梳洗后提步跨出了已紧闭有三日之久的房门。
此时早已入夜,整个公爵府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瑟雷尔沿着熟悉的长廊走着走着,不知怎地思绪便又有些飘了开来。
──遇上阿德里安之前,这四百多年来,除了必要的时候以外,他其实是很少到德拉夏尔的。就算来了,多半也是像每年师父忌日时那样,一个空间传送直接过来、又一个空间传送回去,从没有多馀的心思去留意──或者该说是刻意回避──其他的事。
因为对他而言,这个城市,就像是他罪业的证明。
他不知道梵顿皇室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了克兰西公爵府、留下了夏帕维区那一排排的晶石路灯,却每每看过一回,心里便要为罪恶感所淹没吞噬。
对四百年后的德拉夏尔人而言,这些或许只是个让人自豪的地标;但对他而言,这些却都代表了师父对他的爱……一份已不再只是单纯的亲情,却依旧无私而倾其所有的爱。
却也同时,是一份被他放在了地上践踏的爱。
──直到现在,他都还能清楚记得师父说要送给他一份新婚礼物时,那感怀的目光下潜藏的苦涩与痛楚。
但那个时候的他却只是暗怀着某种快意的嘲弄冷眼看着,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师父的馈赠。
那件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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