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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约躁动着不安感让他有了短暂的迟疑,可对那孩子的在乎却终究还是占了上风。所以一声应后,尽管胸口一直隐隐有种感觉阻止他将这场对话延续下去,他却仍是顺从着情感的引领,领着瑟雷尔进到了他已住了半年之久的宿舍当中。

──而这,却还是瑟雷尔数月来第一次进到这幢他已不只一次暗中窥视过小楼。

自从阿德里安和苏萨交上朋友后,除了各自的房间外,他们也对二号楼的共同空间做了不少布置,所以乍一进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处温馨的小家,而不是仅作为人生中一处歇脚点的宿舍。那种融洽的感觉让裴督之主瞬间忆起了无数次窥探里阿德里安与苏萨透着亲近意味的对话……胸口浓得几乎足以将人腐蚀殆尽的酸意因而升起,却在转化成足以让他失控的、那种渴望抹去其他人的痕迹、只独自拥有眼前少年的占有欲前,被那道名为「负疚感」的枷锁压制了下。

隐忍着、按捺着,就像一切已是最后了那般,他看着他的男孩忙进忙出、干脆俐落地布置好了招待客人所需的一切,不论是一壶泡得恰到好处的花茶,还是一叠外型并不完美、内在却足够营养好吃的小点心。尽管眼前的人仍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身形仍稍嫌纤细的美丽男孩,可这一刻,瑟雷尔却再不会怀疑对方是否已有足以独当一面的能力。

其实他早在半年前就该认清这一点了,却受自身的欲望所蒙蔽、硬是以不放心为由追到了洛瑞安来,结果却反倒搅乱一池春水、影响了对方本应安稳的心境,生生让那个身体本就与「健康」二字无缘的孩子受了好一番折腾。

而现在,一切也到了该有所了结的时候了。

望着那个在短短十一年间便让他学到、体会到许多过去的四百年间没能够理解的感情的人,瑟雷尔只觉胸口的情思高涨得几欲溢流而出;却也在同时,再深切不过地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只是……不论如何在乎、不论如何不舍,为了这个孩子、也为了他应尽的责任,他,都没可能再将这份情谊如同他本来所期望的那样永远延续下去。

这,便是他自那日因瑟琳娜的来访而被彻底打醒后、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所想出来的答案。

「阿德里安……」

眼见那个孩子在小小忙碌了阵后终于在眼前坐定,瑟雷尔虽比任何人都想将时间停留在前一刻那种无言却融洽的氛围当中,却终究还是逼自己下定了决心、朝眼前仍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的少年开了口:

「有些事,雷昂已经告诉我了……对于这些年来因为我的一意孤行给你带来的困扰,我很抱歉。」

「伊莱……?」

而这样的开场白,无疑完全出乎了听着的阿德里安意料之外。

刚刚藉着待客的准备稍作回避时,他不是没设想过瑟雷尔突然找上门的原因;却不想眼前的人就像是要证明自己永远都有令他措手不及的能耐一般、开口便来了一番完全不在金发伪少年猜想中的道歉──更别提阿德里安其实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了。

当初他虽用那种理由作为说服雷昂的藉口,但骨子里已经是老祖宗的他,又怎会真的跟一群毛孩子计较?所以短暂的错愕之后,还没等瑟雷尔寻出合适的话语,他便已接续着又道:

「不必这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伊莱。虽然当初跟哥哥是那样说的,但我其实……并不讨厌这种被你照顾、被你放在心上的感觉。」

说着,深怕徒弟有所误会、更不愿因此伤了徒弟心的他像是想证明自己的真诚一般,再不曾顾忌地将那双写满了在乎的金眸又一次笔直对向了眼前的男人。深切的在乎与因担忧而渴望传达些什么的急迫让他根本没有确认自己神情的馀裕,以至于那从未真正严实地藏起、只是在阴错阳差下一次次地被错过的深深情思,终于头一次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瑟雷尔眼前。

──那种专注中写满了难以抑制的深情的眼神,出人意料的熟悉。

这一刻,瑟雷尔只觉自己整个人好似彻底分成了两半,一半为这份呼应着自身爱意的情思而雀跃欢喜;另一半却因那份熟悉而化作了足以将他整颗心彻底捅穿的利刃。

──他怎么可能不熟悉?

四百多年前,也曾有那么一双银眸,用这样温柔得让人整颗心都要化了眼神看着他……可在这之前,他对那双银眸的印象一直是睿智的、慈爱的、包容的,所以偶然察觉对方竟然对自己抱有着异常情思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就对那份温柔升起了浓浓戒备和抗拒……尽管对方,自始至终也就只是看着而已。

但他的戒备和抗拒,却导致那双银眸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光彩,不仅连尸首都没能留存,那本应傲视整个努泰尔大陆的灵魂,亦就此消散在了宵小的手中。

那是他这一生最痛的回忆,也是他这一生最重的罪。所以即便眼前少年温柔的目光所蕴藏的意涵理应让他惊喜万分,但此刻充满了瑟雷尔心头的,却是形同撕裂心肺的痛。

──他在高兴些什么呢?

──他怎么能感到高兴?

在因为那样的愚蠢那样的自以为是害死师父之后,他就已经没有被人所爱或爱人的资格了,又怎么能像这样……因为他的男孩充盈着情意的美丽眼眸,而高兴得直想深深吻住那双微微带着水光的粉唇?

他不配、也不该得到这样的感情,更不能……将这个理应有着自己人生的孩子,拖到他那摊理不清的烂帐里。

或许,从最开始,认识、亲近这个能够让他感到救赎的孩子,就是最大的错。

因为他不配。

他不配被救赎,更不配……获得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这样专注、这样包容、这样深情的的凝视。

望着面前依旧温柔地注视着他、试图藉此传递些力量的少年,瑟雷尔只觉自己的心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痛、却也前所未有的满足,让他终是回应地抬起掌心轻轻抚上了少年面颊,而在看到那张精致脸庞上微微升起的几分霞色后,压抑下将对方紧紧拥住的冲动、道出了与此刻心境南辕北辙的话语:

「你误会了。」

他轻声道,语气和缓,却带着一丝有意流露的透骨漠冷:「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应……该……?」

又一次意料外的答案,让隐隐察觉事态开始往某种熟悉方向演变的阿德里安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反驳一句「怎么可能」,却又在察觉「自己」并没有立场说出这样的话后吐息一窒,勉强转了个说法地道:

「但……如果不是真的,瑟琳娜和哥哥……不可能都──」

「你还不明白吗?小阿德里安。」

刻意恢复了当年对着仍是小豆丁的男孩说话的口吻,裴督之主对向少年的神色温柔,银眸间却像是在证明什么一般地呈现着近乎死寂的漠冷……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当年之所以救你,是为了弥补昔日的遗憾……就为了能够让你代替我所亏欠的那个人好好活下去,这些照顾自然都是应该做的事。」

曾经,「伊莱?温斯特」所用的藉口是「妹妹」;可这一刻,他却不知怎地没法再扯出那样的谎言,只能说出了自己当初之所以关注阿德里安的初衷,用「那个人」代替了没能出口的师父。

但这一刻,阿德里安却毫无障碍地明白了对方所隐藏的意思。

因为相同的名字、因为相遇时的种种巧合,心怀歉疚的瑟雷尔决定好好照顾这个和师父有着相同的名字,以此做为一种赎罪……所以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些彷佛彻底将他放在了心上顾着的在乎,都只是为了偿还罪业所必然的付出,而不是……因为真的在乎那个名叫阿德里安?法瑞恩的公爵府嫡子。

而即便清楚对方「赎罪」的理由终归仍是「自己」,阿德里安却仍被这样和缓却又彷若刀刃的字字句句,一下一下地剜得心头滴血。

原先还无比清晰的视线不觉间已然变得模糊。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从充满温馨气息的艾梅兰二号楼回到了公爵府东翼那间以墨绿色为基础色调的房间;而眼前的人,也好似在不知不觉间由那副银发银眸、总让他以为对方是在祭奠自己的模样……换回了那深深刻印在他心底的墨色。

而眼前那个总是轻易就能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人,也一如记忆中的那样,并未在那几句足够伤人的话后便就此停下,而像是要一吐为快、又像是在了断些什么一般地,接续着吐出了那些听似温和实则冰冷的言词──

「所以千万不要误会了,阿德里安。」

瑟雷尔嗓音微哑,即便心底已因眼前人因过于震惊而陷入茫然的表情涌起了阵阵不舍,却还是强迫自己说出了足够将对方狠狠推离的话语:

「如果我的作为让你产生了什么错觉,我很抱歉……但我不会,也不可能对一个孩子──而且还是我为了赎罪才接近的孩子──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在德拉夏尔发生的事是我的错,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抱持着什么期待……要是因此让瑟琳娜或雷昂产生了误会,我会很困扰的。」

尽管并未直言,可这样的话语,却已足够清楚地挑明了他对少年情意的觉察与拒绝。

──以一种足够残酷的、像在说对方只是一厢情愿的方式。

而阿德里安再清晰不过地理解了男人所欲表达的意涵。

他曾经深深畏惧着自己的情意被对方所觉察、也曾以为对方的躲避就是前者最糟的结果;可直到此刻,听到瑟雷尔用礼貌而生疏的口吻道出的每一句话,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天真。

他怎么会忘了呢?

忘了……这个让他视若珍宝深深在乎的人、连半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对方受的人……可以是何等的残酷。

但这一刻,他甚至没有感受到四百年前的那种异样感。

四百年前,他还可以用瑟雷尔只是受了西法操纵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开解自己;可这一刻,早已是传奇的瑟雷尔没有拿着屠神匕、也没有被西法操纵的可能性。那一字一句,都是真真正正的瑟雷尔?克兰西对他说出来的……在他已经历过那么多、甚至都已死过一回之后。

可他,却连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我就是你师父」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换了一个身分,却又一次地,被那个残酷的孩子伤得体无完肤。

──或者,他该庆幸对方这次只是说他自作多情,而没有说他肮脏、说他恶心?回想起于镜中见着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个少年模样的外表,阿德里安只觉得胸口一股烦恶感涌上,却因不愿示弱而终究只是竭力强撑着,自虐般地等待着更多伤人的言词。

但瑟雷尔却没有再继续下去。

即使想用最干脆的方法将那个孩子推开,他也不能不顾虑到阿德里安的心疾……好在眼前的人脸色虽有些发白,却终究还没到发作的地步,那股熟悉地缓和术波动也依然存在,所以看着金发少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不发一语、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后,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功亏一篑的瑟雷尔不再多留,只是深深地望了眼少年容色苍白却依旧坚强忍受着的神情后,近乎逃离地匆匆离开了二号楼、回到了自己在魔武学院的教师宿舍中。

──他走得太急、太仓惶,所以没能来得及听到二号楼里那极其细微却致命的「喀啦」声,也同样……没能来得及抱住那个顷刻为胸口的剧痛所袭、却在得以取出药锭前便已先一步昏了过去,颓然倒落在起居室地板上的纤细身影……

──苏萨无法想像,如果他没有因故提早回到宿舍,迎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看着床上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却好歹勉强保住了一命的友人,褐发少年从没有一刻这么感谢过自己因过往的经历而养成的防范于未然。

如果他没有请瑟琳娜将一部份的药交给他保管、如果他没有央求阿德里安做几张缓和术的卷轴备用,即使他在对方断气前回到了宿舍,也必然没可能在治疗师到来前留住阿德里安不断流失的生命。

回想起对方浑身冰凉地倒在起居室地板上的模样,即使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眼前人的气息也已恢复了平静,苏萨却仍忍不住一阵后怕,自打安排好一切于床畔坐下后便没松开那只柔软却冰凉的手掌过……对此刻的他而言,只有确切感受着对方微弱但确实的脉搏,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他确实将人救回来了」的安心感。

他知道,但凡今天的事有任何一点差错,他的馀生都必然会生活在负疚感之中。

因为他早已看透某人本性、却没有预作防范的愚蠢;也因为他没有说服阿德里安以性命为重赶快突破的「理解」。

是的……尽管未曾亲眼见着,但以苏萨对宿友的认识,和起居室里仍残留着杯盘点心的情况来看,他毫不怀疑阿德里安之所以会心疾发作,必然是因为某个不速之客而起;而那个理应比他更清楚阿德里安状况的不速之客,却在做出足以让阿德里安失控的行为后就那么走了,而连多留片刻确定对方的安好都不曾。

单是最后那一点,就足以让他对那个男人的不负责任升起难以自已的怒气和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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