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殇侯
「这边!这边。己朱老头中气十足地叫道。
眼前的莽莽丛林仍和他们当初来时一样,以前开出的道路已经被滋生的灌木覆盖,看不出丝毫痕迹。当日间路的五个人中,谢艺已经身故,易虎变成半人半鬼的怪物,武二郎武功全废,吴战威和易彪重伤北退,自己能好端端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祁远抹着汗道:「这老头还真有点道行。这么密的林子,我老祁能分出方位都算是好的,他还能找到路。」
程宗扬将一拦路的长藤砍断。「老四,跟我们一道去建康得了。五原城有什么好的?你巴巴的非要回去。」
祁远嘿嘿笑了两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掌柜的拿了钱让我走南荒,我总得回去给她个交代吧。」
「你们那位苏夫人可不是什么好鸟……」说着程宗扬朝旁边瞥了一眼,板着脸道:「还有你!你也非要回去!」
凝羽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程宗扬叹了口气,嘟嚷道:「看来我得想想办法,把白湖商馆兼并过来。」
祁远笑道:「程头儿,我瞧着你像干大事的人。兼并商馆,这事老祁想都没想过。」
「干什么大事啊。」程宗扬叹道:「我只想要幢大点儿的房子,手里有一点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那日子老祁也过过。」祁远拿出已经干了的酒葫芦,做个样子抿了一口,「过不上几日就浑身发急。天生的劳碌命。」
「咦,老四,」程宗扬道:「你那个相好的呢?叫什么……小津的。」
祁远老脸一红,「我跟她说了,如果老祁命大能活着回去,等安顿下来,我就去碧鲮族接她。」
「一趟的事,你还要再回来一趟?走南荒有瘾啊。」
「回去把掌柜的事儿结了,说不定老祁再从南荒回去,就直接投奔你了。」
程宗扬大笑起来,「好!好!」
乐明珠在前面嚷道:「朱老头!我找到红土路了!」
「瞧瞧,瞧瞧,还是乐姑娘能干!」朱老头嘴上像抹了蜜一样称赞道。
路旁的四煞草结还挂在原地,似乎没有人碰过。乐明珠踮起脚尖,「村子在哪儿?朱老头,你说村子里有好吃的,是不是真的啊?」
「可不是嘛。你上次跟花苗人住在野地里,我们可享福了,那烙饼子,香喷喷,油乎乎……」
「得了吧。」程宗扬朝朱老头脑后拍了一把,「还烙饼呢,上次连热水都是我们自己烧的。」
山村被大片大片的蕨类植物覆盖着,只有那间石屋孤零零矗立在山坡上。
忽然,一道墨线出现在天际,翻滚着飞速涌来。
「不好!要下暴雨。」祁远急忙拉住两匹马的缰绳,「快走!快走!」
南荒的雨说下就下,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暴雨倾盆。众人没来得及赶到村寨,就被暴雨阻在路上。
雨点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四周漆黑如墨,裸露的红土路泥泞不堪。程宗扬脚下一滑,跌到小径旁的灌丛中,半身立刻沾满泥水。他勉强撑起身体,手掌按到藤叶下一个圆圆的物体。
一股寒意掠上心头,程宗扬抓住藤蔓奋力一扯。
一道闪电照亮天地,四野茂密的植被在风中掀起海一样的波涛。程宗扬额角像被一尖针扎中,一阵刺痛。
那是一个骷髅头骨,空洞的眼窝长出青草,张开的颚骨仿佛正在对着自己大笑。
程宗扬仿佛握着一条毒蛇,手臂汗毛竖起。他大叫一声扯开藤蔓,绿叶荫荫的藤条下白骨森森。无数人骨胡乱叠在一起,半埋在土中,一直延伸到土径边缘尽头。
远处一片莹白的光芒亮起,转瞬又被黑暗吞没。程宗扬认出那是凝羽的月光盾,厉声叫道:「凝羽!」
雷雨声交织在一起,叫喊声刚一出口就被狂风搅散。接着又一道闪电亮起,四野空旷无人,凝羽、乐明珠、祁远、朱老头都不见踪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伴着这些白骨,立在惊雷骤雨间。
程宗扬大叫一声,扔下藤蔓,奋力向小径爬去。
村口的四煞草结……
花苗人的畏惧……
从门板中生出的发丝……
沉默的村民……
「朱老头!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
程宗扬又惊又怒,沿着小径朝山村狂奔,只想把朱老头拉过来,给他来一刀狠的。
一道闪电在面前落下,程宗扬骇然停住脚步。
香樟树下露出一顶素花纸伞。一个女子举着伞静静立在雨中,她穿着一袭杏黄单衫,乌亮的头发梳在脑后,犹如鸦翅。雨点落在伞上,交织成一片雨幕,她纤细的手腕举着纸伞,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程宗扬认出那是姓叶的老媪,此时她脸上的皱纹消失大半,只在眼角露出细密的鱼尾纹,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
程宗扬握紧匕首,身体微微前倾,肌紧绷。
叶媪不动声色,朱唇轻启,淡淡道:「再迟一天,你便不用来了。」
程宗扬冷笑道:「怎么?你们这黑店准备停业装修?」
「再迟一天,你便是死人了。」
叶媪转身朝廊下走去,「这边来。」
程宗扬不客气地夺过纸伞:「没瞧见我都淋透了吗?我可跟你警告在先,凝羽子外冷内热,少给她气受。还有乐丫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少一口吃的,她就跟你拚命。祁远肺不好,别让他待在烟气大的地方。」
叶媪淡淡笑道:「你倒心细。看来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谁我不知道。不过里面等着见我的,是那位鸩羽殇侯吧?」
「何以见得?」
「不是他还能是谁?」程宗扬道:「朱老头那老东西,绕着弯把我们带到这儿,打的什么歪主意?那死老头一路装疯卖傻,演得也太过火了,你去对殇侯说,扣他半年工钱!」
程宗扬虽然夺过伞,但大半都遮住叶媪,叶媪身上并没有沾上雨点。她推开一扇门,微微一笑,「你自己和他说吧。」
门后是一道石廊,长长的青翠兰叶从两侧伸入,雨水沿着叶脉滴在青黑色的石板上,留下点点水迹。
程宗扬暗暗吸了口气,踏入石廊。
鸩羽殇侯,这名字一听就毒得要死。程宗扬不知道这一步踏入究竟是福是祸。
一道竹帘垂在堂前,帘内传来「滋滋」的水声,似乎一壶滚水正放在红泥小火炉上轻轻沸腾。片刻后传来竹匙拨动茶叶的微响,接着沸水湖入盏中,飘来一股茶香。
闻到那股茶香,程宗扬才发现自己又冷又渴,茶叶诱人的香气仿佛一只小手在喉咙里勾着,让他垂涎欲滴。
程宗扬咽了口唾沫。「五原程宗扬,见过殇侯。」
帘内传来啜茶声,饮者舒服地呵了口气,然后一个冷峭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你果真是五原人吗?」
程宗扬耸耸肩,「算是吧。反正我是从那儿来的。」
「在此之前呢?」
「大概是北边吧。」
「北方何处?」
问这么仔细,想招我当女婿啊?程宗扬心里嘀咕着,答道:「我生过一场大病,以前的事都忘记了,醒来时就在草原里。」
「都忘记了,怎么还能认出灵飞镜呢?」
竹帘「哗」的一声落下,露出一个孤傲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袭宽大华贵的袍服,屈膝跪坐,身前放着一张黑漆小几,几上放着一盏雾气袅袅的清茶。他戴着一顶玉冠,漆黑的胡须梳得整整齐齐,须下还缀着一粒珍珠。左手扶着腰间的玉带,右手放在几上,指上戴着一枚翠绿的戒指。他神情冷峻,双目湛然有神,流露出帝王般的气度。
程宗扬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殇侯,却有种古怪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程宗扬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开口道:「当日与龙神一战,还未谢过殇侯援手之德。若非殇侯派来那支军队,在下今日也到不了这里。」
殇侯眼睛光芒收敛,但不经意地一瞥仍然光四:「你如何看出他们是本侯手下?」
「我本来只是有点疑心,直到临走时我认出那位指挥官,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跟朱老头一同出来过的吴三桂吧?那时我才想到……」程宗扬道:「鬼巫王那位没露过面的师傅,就是殇侯。」
殇侯不露声色,「你何时起的疑心?」
程宗扬叹道:「最早应该是在废墟的时候。小紫那死丫头费心费力把我骗到废墟,那地方够隐密的,朱老头竟然能带着人一路迷到那儿,这也太巧了吧?后来见着鬼巫王,疑点就越来越多了。他一个南荒土着,言谈作派和南荒人大不相同。用的剑法----什么黄泉剔羽、妖龙解羽、天王铩羽……佩的还是鬼羽剑,这么多羽字,联想到殇侯的尊号鸩羽,让人想不起疑也难。」
殇侯袍袖一拂,「锵啷」一声,一柄带着血污的长剑落在几上,正是鬼巫王那柄鬼羽剑。
「此剑是我亲手所铸,以羽为号,想告诉阿巫举重若轻的道理。可惜……」
殇侯眼中的怅然一闪而逝,然后挺起腰背:「你那时便猜到了吗?」
「真让我起疑还是在鬼王的时侯,鬼巫王对我们的路线了如指掌,人数却少算了一个。我看到他的镜子,别的人清清楚楚,只少了一个!朱老头。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留意那老家伙。」
再往后就是那个黑衣丽人。程宗扬正要开口,殇侯道:「那你是如何认出灵飞镜的?」
终于又回到这个问题,程宗扬忍不住道:「我怎么认得它,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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