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低沉的回答。
夷简却蓦地看见被遗落在墙角里的画卷竹筒。
“你的画……”
“撕了,或者……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留着……”
一片马蹄踩起的泥泞,夹杂着他最后低沉的冷音,转瞬,马匹已经迈开铁蹄,飞速的向远处奔驰而去,直到消失在官道的尽头,黑幕里,再也看不见一点影子。
“我要了干嘛!”
夷简眨了眨眼,随后,一脚将那卷画竹筒踢开。
拿出泪型的血玉石,夷简有些欢喜的小得意,摘掉自己耳朵上原本两只丁点大的金耳钉,学他一样,夷简把它吊到了自己的左耳上,盖上两鬓的长发,一点也看不出来,满意的走回驿站庭院,三姐夷缨正巧从屋里出来。
“你去哪了,刚才一直不在。”她随意的问了句。
夷简耸肩,说:“解手去了。”
“上去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得五天才能出赵国。”
“三姐,你说我们会不会碰上秦军,刚才你也听到他们说,秦军已经到赵国城外啦。”
“哪可能,咱们是直接回韩,秦国人带的军在宜安,离咱们远呢。”
“哦,三姐,你说姐夫真能打败秦国人吗?”
“能吧。”
“我想也是。”夷简点头,脑里又想起昨天夜里,姐夫y郁冷静的表情,以及漆黑如墨的眼神,他伸手将大姐拥进怀里的时候,太浑厚,夷简只要一想起那样的画面,浑身的血y就仿佛了一般,说不出的感觉。
……
第二章:穰地丑人 (1)
(一)
几天后,马车驶进韩边塞小城穰地。
这是韩国边境最东面的土地,与赵国接壤,车轮碾进城门,走出不多远,就可立即见到青石宽道两旁的高大梧桐,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不过这一天,穰地的天气并不好,从早上开始,就雷声不断,到了中午已经是狂风四起,卷起路上的沙尘,漫向半空,天色y沉,看起来好像傍晚时分,昏黄的风沙里,还夹杂着股异样的闷燥。
“难不成又要下雨了,”夷简掀开布帘,烦闷的嘀咕,“真是讨厌啊,一路的雨,都好几天没见着太阳了。”
“是啊,”前面驾车的马夫答话道,“看天气还以为早上就下了,熬到这会,也没落下雨滴,总也快了。”
“大伯,按这么个走法,还要几天到新郑?”
“六七天吧,除了雨,我们这一路都没有耽搁。”
“唉,”夷简叹了口气,“再坐这么久,p股都坐麻了。”
“说话这么不长进,p股p股的,”车内另一边的三姐听到这里,立即白她一眼,“真难听。”
“嘿嘿嘿……三姐你不也p股p股的说……”
“去,谁理你,”夷缨倾身,伸手掀开另一边的帘子,对马夫说,“大伯,要下雨了,一会就找个行馆先住下,天这么暗,明早再赶路吧。”
“行,三小姐。”
马夫答应,随手甩起一圈马鞭,“嘚”的一声,马蹄瞬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地上又是一阵尘土,道路两边的集市屋舍便飞快的向后面隐去,路上百姓不多,偶有遇见的,也都在匆忙中行走。
半晌,马车到达城内唯一的客栈行馆,一行人走进内庭,这是几间两层青瓦木质房舍,连成一排,内庭地上铺着竹板,看起来干净清幽,店家安排好住宿,车夫和两名护卫就忙着去清理车轮上厚厚一层的淤泥,以及替马蹄钉上新的马掌,而三姐郑夷缨,从马车上下来,她就迫不及待的去房内叫小二烧水沐浴。
夷简倒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立即洗澡,三月的天,身上还远没有汗味,只是持续的颠簸让她有些困意,所以住进自己的客房后,她就一头扎到铺板上,睡觉,客栈,行馆,并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的。
然而,才刚躺了一小会,外面,就传来阵阵敲门声,且,声音还不小。
夷简纳闷的起身,去开门,本以为不是车夫大伯就是店家小二了,谁知,门开,站在门外的,竟是一个女人,一个……呃……怪怪的,丑丑的,又粗里粗气的女人,夷简是见惯了美人们的,此刻面对门口突如其来的这么一个女人,她不禁一愣。
第二章:穰地丑人 (2)
等反应过来,那女人已经径自进了屋,深绿色的糙布怀里,夹着一只破旧的筑,进屋后,她狭长的双眼微微扫了夷简一眼,突然问:“姑娘,要听筑吗?”
“你怎么进来了?”夷简对她擅自的进屋有些不悦,“我没说要听筑。”
“姑娘,听一曲吧,不贵。”不知道是不是欺负她个子比她矮太多,还是这个丑女人本性就比较怪异,无视夷简的说话,她竟然直接到椅子上坐下。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我根本不喜欢听筑,你快出去吧。”
“姑娘,你是瞧不起我们击筑的艺伎吗?”话到这里,她的脸色倏地暗淡下来,长长的眼睛好似泛出水光,“姑娘,你命生的好,所以不知道世间疾苦,对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艺伎们,你也可以冷眼凉语,困了,你可以宿温软的床榻,饿了,自有下人们替你端上鲜甜汤果,而我,只能靠这一点点的击筑手艺,换一些刀币碎钱,勉强让自己活着,也就是活着,什么时候敢像姑娘一样,穿这么华丽的锦裙……”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二)
“我没有瞧不起艺伎!”夷简郁闷的反驳,被她一番话说的脑袋直泛晕。
“那就好好听我击筑!”
她悲切的情绪去的倒也快,刚才的哽咽转眼不见,取而双手抚上怀里那只陈旧的古筑,但是,那一双手啊,夷简震惊,真是没有一点女人的柔软与妩媚,听她击筑,夷简的下巴都在抽搐。
好不容易一曲完毕,夷简也听不出她究竟奏的是啥,收好古筑,站起身,她又走到夷简面前,说:“姑娘可以看着赏点,不过我看姑娘这身打扮,也不是小气的人。”
夷简扁嘴,无奈的回答:“我没有钱。”
本来身上是有些的,不过上次在雨里,全给了那个陌生人,换了她左耳上的这只泪型血玉石。
“你是嫌弃我的技艺?那不如我再多击几曲,让姑娘你满意为止。”说着她正要回到椅子上重新坐下,夷简赶紧摇手,说:“不用,不用了,我真的没钱呐,你就是一直击到夜里,我也不能付给你。”
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俯视夷简,深褐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波动,片刻之后,好像失望的转身,却令人惊讶的不是离开,转身之后,她将古筑随手丢到木案上,自己反而一p股坐在了夷简的软榻上。
“喂,”夷简皱眉,“刚才是你非要击筑的,我又没说想听,你现在是不是准备赖上我了,我跟你说啊,我可不是一个人。”
……
又没有回答,坐在床榻上,她睁眼凝视先前被夷简揉乱的蚕稠被,有些匪夷所思,也有些莫名其妙,看着看着,眼泪就吧嗒吧嗒的下来,瞪着她,夷简简直无语,这个女人的情绪还真像三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第二章:穰地丑人 (3)
“你干嘛哭啊,好好的,真是,最见不得哭哭啼啼的女人。”
“我是羡慕。”她终于又开口,抽抽噎噎的。
“羡慕什么?”
“羡慕姑娘你,可以睡如此好的客房,盖如此软的被子,想我从小就一个人,各国奔波流浪,没有一个安定的落脚之处,本想就击筑而生,可是无奈,男人们都讨厌我这幅粗大的皮囊,唉,这样饥饱不定的日子,已经厌了,怕了……”
看她说的悲凉,夷简不禁也觉得同情,但是她是真的无能为力,所以沉默半晌,夷简还是说道:“我身上真的没有半点钱币。”
“外面又下雨了,今晚我还没找到栖身地。”
“不好。”意识到她要提的要求,夷简连忙拒绝。
“为何不好?”她抬起头,“我们都身为女子,我以为你是个很面善的小姑娘,你难道能眼睁睁看我在雨里淋一夜?”
“我三姐要知道我让陌生人住进来,她肯定要生气的。”夷简回答。
“只是一晚,不如不让她知道。”
……
能吧,只是一个可怜的丑女人而已,夷简陷入考虑中,却完全忽略了软榻上那女人眼底一闪而逝的诡异笑意,好长时间过去,估摸着三姐快要沐浴完毕,夷简终于做了决定,说:“就给你住一个晚上。”
反正明天她也要起早离开。
(三)
风声,雨声,击筑声,声声入耳。
这是在晚上,夷简正跟三姐坐在楼下店堂里用膳时,楼上客房某个角落突然传出一阵阵异样清晰单调的击筑声,夷简心里咯噔一紧,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楼梯拐角上方向,三姐夷缨听到曲声,略微惊讶的说了句:“没想到这么偏僻的行馆还有人奏曲。”
“三姐,”夷简有些不自在,她怕三姐万一发现后骂她随意的收留别人多管闲事,所以膳后她急忙说,“昨天我都没怎么睡,这会困的要死,三姐,我先去睡觉啦。”
“哦,”夷缨点头,又笑起来,“外面雨这么大,你不会夜里又要叫我吧?”
“不会,不会,今天真困死了,雷打不动,肯定睡到天大亮。”
夷简保证,说完,她赶紧上楼,到楼上看见小二,她不忘交代,一会送点米饭馒头啥的,再匆忙回到自己的客房,进门,一眼就看见那女人正悠哉的坐在她的榻上,单手拨弄着筑弦。
“真是的,你在给我添乱啊?”夷简郁闷的翻眼。
“呵呵……我是担心你忘了我,肚子还正空着。”她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慵懒的站起身,夷简瞪她,这女人,此时此刻看着,真是没有一点清贫艺伎该有的内敛。
“小二待会儿送来。”夷简气恼的在房内坐下,总有种被骗上当的感觉。
第二章:穰地丑人 (4)
“你几岁了?”她突然又问,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十二!”
“哦,”她点头,“再过三年及笄,也可以嫁人了。”
“要你管那么多!”夷简闷哼。
不想再跟她闲扯,夷简挪身到床榻边,指指对面的方椅,示意她过去,随即又理了理被她坐皱的绸被,才又说:“晚上你睡那头,不准动来动去,我最不喜欢睡觉有声音了。”有噪音的话,她容易睡不熟,比如打雷,她就会惊醒。
“呵呵呵呵呵……”听到这里,她却轻笑起来,笑的莫名其妙,一脸怪异。
“有什么好笑!”夷简忍不住嘀咕,要换作是她,每天流落在外,靠击筑卖艺讨生,她才笑不出来,不过像她,也不可能沦到流落在外的吧,这么想着,夷简“噗”的一声,吹灭了灯火,继续道,“马上你就黑里吃饭,我困了,你别再说话吵我。”
于是,一切归于黑暗,归于平静,只除了窗外簌簌的雨声,只是黑暗里,那个陌生的女人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听在夷简的耳里,若隐若无。
……
半盏香的时间,外面小二敲门,开门,那女人坐在房内吃饭用膳,加上外面的风雨击打窗棱发出的砰砰声,夷简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外面昏沉的光线还能透过门缝挤进来,看着那女人用完膳,站起身,夷简也干脆从榻上坐起,对她说:“你给我倒杯茶吧!”
“不是早就说困了?怎么一直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她笑着回应,走到榻边坐下,夷简闷道,“还不是因为外面风大雨大,里面你吃饭声音又大。”
“哦,原来如此,”她点头,“不过现在喝茶你就更睡不着了……这样,你趴下。”
“干嘛!”
“替你推拿!”
“你会推拿?”夷简惊讶。
“是啊,都说了我是身份卑微的艺伎,自然要多学几样手艺好好的取悦客人们,不像姑娘你,从小娇生惯养的,是个小姐吧,啧啧,瞧你这双手,保养的真够细致的。”说着,她很自然的执起夷简的手,赞叹的抚摸着,不过夷简忍不住翻眼,抽出双手,趴到床榻上,说,“你还没见过我二姐的手,那才叫真的美,除了手美,人也美,整个新郑城,就没一个女人能赶上我二姐。”
“哦?难道你是新郑冬官郑公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听到这里,夷简真的吃惊。
“呵呵,你刚才说到没人能及你二姐的美嘛,在韩,谁不知道郑公的女儿美,前段日子,不是才刚出嫁到赵国。”
“那是我大姐!”
第二章:穰地丑人 (5)
夷简得意,大姐美,二姐更美,二姐虽然庶出,不过想要攀亲的贵族公子们还是多的可以从御街的巷头排到巷尾,照夷简来说,二姐的美正如庄姜的美,所谓手若柔荑,肤若凝脂,所谓领若蝤蛴,齿若瓠犀。
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谈话持续到这,那女人没有及时再回话,算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不过她按摩在夷简后背的双手却突然加重了力道,从脖颈到腰际,她卖力的向上推拿,最终十指停落在头鬓两侧,力道变软,变轻,变柔,沿着发根抚向后脑,很惬意,很酥麻。
夷简趴在床榻,阵阵困意袭来,半晌过后,意识逐渐消失,即将去见周公,这时那女人却忽然弯身,像是呢喃一般的,在夷简的耳边轻问:“小姐你喜欢我的推拿吗?”
迷糊的点头,她又再问:“那小姐想不想我天天都替你推拿按摩?”
再次点头,她的声音就像她刚才的手法一样柔软,听在夷简的耳里,飘渺又酥痒,介于朦朦胧胧之间,又似是听到那女人最后一次问道:“不如小姐收我做贴身奴婢,专门伺候你,好不好?”
……
(四)
几个时辰后,是清早。
一觉睡到天亮,夷简睡的满足,在丝丝清脆的鸟鸣中睁眼,目光所及,却赫然发现一双大脚,而脚的主人,正肆意斜卧在床榻外侧,微眯着双眼,仿佛慵懒中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凝重,竟与之前的粗鄙完全不同……四目倏然对视,夷简一惊,慌忙从榻上爬起,下意识问道:
“你怎么还没走?”
她却眨了眨眼,说:“小姐你忘了,昨晚你说要给我个栖身之所,收我做贴身奴婢,天天伺候小姐你。”
“啊?”夷简讶然,“我说要留你做奴婢?”
“是啊,”她点头,反问,“小姐你真忘了吗?”
“不可能啊!”夷简疑惑的摇头,不像她说的话嘛,可是仔细回想昨晚,她替她推拿按摩,睡熟之前,又隐隐有些印象。
“小姐你不会反悔的吧!”她神色一凛,突然坐起,双眼盯着郑夷简,片刻,眼底似又漾起水雾,道,“小姐你心善,说要收留我,那么奴婢我一定做牛做马来伺候小姐,但若是又反悔了,那我,我就去死!”
“谁叫你去死啦!”夷简白她,这算不算叫挖井自掘,没事找个人来烦她,不过这女人既然真想做牛做马的伺候她,那也无所谓啦,关键是要看怎样跟三姐说,所以考虑片刻,她又说:“好了,好了,你先别出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呵呵……燕……”她笑起来,夷简却莫名的反问,“燕?”
“燕!”她重复。
“什么燕?”
第二章:穰地丑人 (6)
“小姐,奴婢我就叫燕。”
“燕!”夷简忍不住闷哼,“莺莺燕燕,燕,还真艳俗。”
换了衣服,夷简去隔壁三姐的客房,三姐也已经起来,这会正坐在桌前补衣服,这叫夷简看着很奇怪,照理说不管什么样的衣服也轮不到三姐来补啊,看见夷简进来,夷缨说:“这么早起啦,正打算过去叫你。”
“三姐你在干什么?”
“哦,是大姐做的薄袄,昨晚不小心勾在竹签上,破了,就自己缝缝。”
夷简点头,看看三姐手里的针线,又看看桌上的剪刀,无聊的在三姐面前踱了几步,又忽然一把拿起桌上的剪刀,弯身到三姐的面前,说道:“三姐,你叉死我吧,叉死我吧,叉死我吧……”
“一大早,你思觉失调?”夷缨皱眉,急忙抢过她手里的剪刀,不是担心她真要叉死自己,而是刀口锋利,怕她一不小心伤到皮r。
“三姐啊,我做了错事!”夷简故意垂下脑袋,一脸的懊恼。
“什么错事?”
“三姐,我看到一个丑女人,我觉得她很可怜啊,我就答应让她做我的奴婢了,可是我又想起三姐你说过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唉,多怪我刚才一心软,就答应了人家,我现在该怎样是好啊,三姐,她那么可怜,还说要做牛做马的伺候我……”
“哦,不就是个奴婢嘛,”夷缨点头,“答应就答应了,带回去也无妨。”
“真的?”夷简抬起头。
“真的,难得你还能记起我说过的话,这次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快去准备准备,咱们还要继续赶路,”说着,夷缨看了眼窗外,又叹道,“雨总算停了,看天气,今天大概会出太阳。”
……
第三章:庶出二姐 (1)</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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