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先前林墨关所猜想,是佟安聿早已计划周详,在和付若庭达成协议之後,他就悄然潜回,但不是回到山庄,而是先去通道另一边做了些手脚,把阡湖的水引进来。
根据测断,最迟也就是今天,通道将完全被水吞没,成为一条死路。想从这里逃出生天,再无可能。
而作为唯一的逃生希望,当人发现这里也被封死的时候,心情从天上直落谷底,该是多麽的痛苦绝望呢?呵呵……
「为什麽你要这样做?」樊谦恨声质问。如果目光真的可以杀人,那麽这个人被他和百里渊左右夹击,早就连一粒灰都不剩了。
只可惜,这人到现在还是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回道:「为了教主。」
「为了……」樊谦莫名到极点,「你在胡说什麽?」
要不是这家夥干的那些事,现在他们怎麽会面临这种绝境?林墨关又怎麽会性情大变,变得那麽……呃?
再次灵光一闪,隐隐约约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是你……是不是你让林大哥变成这个样子的?」
佟安聿嘴角微勾,默认。
樊谦追问:「你是怎麽做的?他现在……他的样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千魔万障。」四个字,每一个都深奥异常。
「千魔……那是什麽东西?」
「就是他现在的状态。」佟安聿看似心情很好地笑笑,耐心给樊谦解释。
「当初他占据我的躯壳,我正修炼的功夫其实并非顶层,还有最後一层。只是自古以来,能够练到这一层的人屈指可数。
与之前的修炼不同,最後一层并不要人刻意修炼,而是随著人的情绪以及环境而发动。最最基本,便是要人情绪波动到极致,却也不能保证一定成功。而如若不是真正面临绝境,也是难以达到的。」
说到这里又是一笑,意味深长,「你那位林大哥,平日里总是冷静自持,要找个把他逼到如此地步的机会还真是不容易。」
「你……」樊谦越来越想给那张笑脸狠狠一拳,但还是竭力忍住,因为必须问下去,「照你说的,现在他的状况究竟算是怎样?在练功?还是……」在发狂?
「说是练功也不错,只不过这个练法不是由他自己控制,或者说,是这门功夫本身令他嗜血,他满心所想只有杀戮而已,别无其他。」
「……」想起林墨关之前的眼神,樊谦心里如同有一堆大石压了下来,沈重,钝痛。
「然後呢,又会怎麽样?」
「你听这名为『千魔万障』,便可以想得到了,只要成功突破这层障碍之後,人便会进入魔一般的武功境界,天下间再也无人可敌。」
佟安聿微微一顿,「只不过,要到达这个境地,至少要杀成千上万人,并且中途不能停手,他自己也停不了手。所以也很有可能,在他练成之前就已精疲力竭而死。」
「什麽?!」樊谦浑身一震,揪起对方的衣襟,「你──你是想害死他?」
「不,我希望他练成。」佟安聿不愠不火地说,「当他练成之时,也会像我上次练功突破时那样,灵魂出窍,而那一瞬间,就是我夺回躯壳的最好时机。」
樊谦哑口无言。说到底,佟安聿还是想取回原本的身体,从不曾放弃过。
「正巧,今天这里有这麽好的舞台,让他可以大开杀戒。数万大军呢,足以给他杀到杀不动了为止。」
佟安聿幽然地笑,「我便等著看看,最终结果将是如何。」
「你……」樊谦倒吸了口气,「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早就预谋好了的?」
佟安聿不置可否。其实如果他真想暗杀林墨关,从以前到现在,机会还是有的,但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时机绝佳。
此刻不出手,更待何时?
不过,赵捷那家夥居然逼迫林墨关自残,把这具身体弄废了两处,这倒是佟安聿意料之外。残归残,自己的东西还是要拿回来,反正看林墨关先前表现,就算废了两处,身体也还一样好用。
「混蛋!」樊谦大骂,「你太阴险了!卑鄙小人!」
佟安聿面不改色地笑著:「别忘了,那个躯体本就是我的,那一身功力也是我的。我只想拿回属於我的东西,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事?」
樊谦瞬间哑然,拳头死劲握了握:「但你会害死他,你还故意利用他帮你练功!」
要麽是精疲力竭而死,要麽就是被夺走躯壳,等於说,无论最後那千魔万障有没有练成,结果都只是……
「其实练功这东西,还是自己练成的最好,我可不像他爱捡现成便宜。」
佟安聿不无深意地说,「倘若可以,我更宁愿自己来练,只可惜我现在这个身子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我当然要抓住这次机会,哪怕当一回卑鄙小人,你说是不是?」
樊谦不说了。
什麽都懒得再说,也不必再说了,转身就要跑开。
「你想去找他?」佟安聿挑眉,「他现在已经杀红了眼,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认得你,说不定会朝你一剑砍过来。」
樊谦一呆,无法想象林墨关会对他挥剑,但再想到对方之前的言行举止……或许,佟安聿并不完全是危言耸听。
就算是这样,难道他就要躲在这里什麽都不做?牙关用力一咬,循著地上的血迹,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去。
第九章
一路上,林墨关走到哪里,就杀到哪里,只要是和他遇上的人,无一幸免。
众人见教主发了疯似的大开杀戒,都是惊讶无比。
其实如果众人组织起来群起攻之,并不是没有胜算的。问题只是教主现在的模样太过狰狞可怖,突然就把他们骇住了,宛如一盘散沙零零散散作斗争,当然不是林墨关的对手。
打又打不过,死又不想死,於是能躲就躲,不然就往山庄外逃跑。然而逃到外面,撞上围堵在那里的军队,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这样,林墨关从山庄里杀到庄外,一具具尸体在他身边倒下,鲜血顺著他的脚下向外蔓延。
那些士兵远远望见这情景,但觉看到一只鬼神踏血而来,一边感到胆战心惊,一边又不明就里。
他们这还没开始进攻呢,清玉教怎麽就搞成这样?内讧了?
照这样下去,那个鬼神样的男子迟早会杀到他们这边来,於是有人打算主动出击,先发制人。但却被付若庭阻止,让他们暂且静观其变。
此时付若庭肩膀上的伤势已经妥善处理过,不会有大碍。刚才听卫兵通报说清玉教发生了怪事,他出来查看,结果就看到林墨关如今这化身为鬼神的奇异模样。
不明白这是怎麽回事,但又不想让士兵立刻有所行动,而只是继续看著,思忖著……
这个人,要是之前答应了他的条件,现在也不至於变成这样吧?亦即是说,他宁可如此这般,也不愿意妥协……
可以说,几乎所有人都想离现在的林墨关越远越好,唯独一个人非但不逃,反倒追著他不断跑近。
这个人就是樊谦。他在林墨关身後一路追一路叫喊,然而林墨关始终不理会他,一心朝有人的地方杀去。
樊谦只好一鼓作气地追上,总算接近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还来不及开口,林墨关就察觉到身後有人而转过身来,剑也同时挥过来,就在距离樊谦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
这……是还认得他吧?冷汗从樊谦後颈滑落,他不是不惶恐的,尤其是在一路上看过那麽多死人之後。
但无论如何,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还是一定要说要做。
「林大哥,林大哥……」
他连声唤著,企图唤回对方的理智,「看看我,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樊谦,小谦啊……你没有印象了吗?」
林墨关面无表情地望著他,一只眼里血流不止,另一只眼里也是红光弥漫,光芒之下浑浊深沈,什麽端倪也看不出来。
樊谦用力握拳,不愿气馁也不能气馁:「够了林大哥,别再杀人了,快清醒过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会很危险的,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有骗你,请你清醒一点好吗?认真听听我说的话啊。」
「……」
「你在听吗?林大哥,林墨关!」樊谦猛然大叫,一直得不到任何回应,让他越来越心急火燎。
「够了够了够了!快点清醒,别再继续发疯!睁大眼睛看看,好好看清楚你在做什麽,看你都做了些什麽。你不应该这样,你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不要变成一个陌生人,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不要不理我,拜托你了,林大哥……」
声声恳切地诉说著,伸出双手想去捧住他的脸,尽管那张脸由始至终没有丝毫动容。
突然,一个东西进入樊谦的视野,朝著林墨关的背後飞掠而来。
樊谦手上动作一转,不假思索地推开面前人,两人位置一换,那只箭矢就刺进了樊谦後背。
林墨关见了这一幕,抬起眼,看向箭所射来的方向。
大军阵前,付若庭身边站著一个武将,手握长弓。当然,如果不是得到了主帅的授意,他是不会这麽做的。
林墨关看看他,看看付若庭,然後看回此时站在面前的人。这人面色煞白,脸上冷汗如同雨下。
「靠,原来中箭这麽痛……」看电影里那些人身上插著箭还活蹦乱跳,原来真的只是电影而已!骗惨人了,万恶的导演编剧演员以及所有路人甲乙丙丁……
樊谦低咒著,吃力地扯了扯嘴角,忽然想笑。
「终於,我也有机会保护你一次了……」含糊说了一句,就感到背上痛得不行,他龇牙咧嘴地吸著气,拼尽意志力,坚持把话说下去。
「你也不用感谢我,只要赶快清醒……清醒过来就好。我们一起回去,再好好商量有什麽对策,好吗?」
林墨关依旧沈默。
樊谦不肯相信他会永远沈默下去,正要再次开口,又一支箭飞射过来,再次刺进樊谦後背,他浑身一颤,终於再也站不住,往前一跌,栽倒在林墨关胸前。
林墨关没有扶他,居高临下,眼看著他一点点半跪下去。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突然纵身而起,朝著大军方向疾掠而去。
敌人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好些人都来不及反应,还是弓箭手最先回过神,连忙弯弓搭箭。
密密麻麻的箭矢向林墨关包围而去,眼看不可能避开,可就在一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呼啸吹开,有些甚至被弹回去射中了自己人。
这人的身手,简直是非人的境界──即使在一眼一手已废的情况下。
付若庭身边的卫兵连忙护主退避,其他士兵则举了兵器上前迎敌。既然弓箭没用,刀枪棍棒之类的总不可能被弹飞回来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军之中只听见哀嚎阵阵,伴随著鲜血四溅。
「林大哥……」樊谦望著那副情景,不忍目睹地闭上眼。
千、魔、万、障──
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他不会自己停手,他会一直一直杀下去,直到杀得没力气,或者是被对方杀死为止……
樊谦重新睁眼,努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朝那边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摔倒在地。喘了几口气,重新站起来,往前走著走著,再次倒下。
不行,背上太痛了,痛到站不起来。可是又不能不去管那个人,不能眼睁睁看著他就这样自我毁灭,决不能……
樊谦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往前爬去:「林大哥,回来,回来,林大哥……」
气若游丝的声音,除了他自己,大概就只有那几只与他共同前进著的蚂蚁能听得见了。
好吧,那就继续爬,一点一点,就算再慢,只要有在持续接近就好。
其实背上好像已经失去知觉,不会痛了,但就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机械般地爬爬爬爬──
终於,越来越近了。在林墨关发现他之前,那些士兵首先发现了他,便想过来砍杀,但被身边的人阻止。
何必多此一举?这人中了两箭,连走路都走不了,不用理会他,他也不行了。
於是他暂时安全,继续往前爬爬爬。
「林大哥……」
就在这一瞬,林墨关的剑在一个士兵肩上停住了。
他好像听见了什麽。
那些被他像切菜一样屠杀的士兵们见他突然停止行动,反而更是紧张。直到看见他转过身去,竟然以背後对著他们,顿时感到机不可失,预备突袭,却被王爷下令阻止。
於是,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军之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几近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包围著同一方向,同一个人──
而这个人则是垂著眼,看著另一个人缓慢而不停歇地爬过来,一直来到他脚下。
累死了……哦不,不行,不能死。樊谦喘吁片刻,才发出声音:「林大哥,我想回家。」
「……」
「我想爸爸,想妈妈,想小雨……」喃喃著,如同梦呓。
是回光返照吗?思维开始回溯,往事一幕一幕。
「我还想,看看我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
林墨关眉尖一震,手掌不知不觉张开,染满鲜血的剑从手中滑落。膝盖一弯蹲了下去,把樊谦翻过身来轻轻抱起,薄唇掀开,似乎想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樊谦看著他,视野有点模糊,看不清他的模样。眼皮也越来越沈重,只要闭上眼就轻松了……脑子里这麽想著,却还是努力把眼睛睁大,想看得更清楚。
「林大哥,还记得吗?你说过,到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会送我一份特别的礼物。我的确拿到了……我去给你扫墓的时候,从你妈妈手上拿到了那个盒子。可我还没来得及看看盒子里是什麽,就……」
忽然有鲜血从喉咙里涌出来,他被呛得咳嗽几声,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抓紧时间问道:「能不能你告诉我,那个盒子里是什麽?」
问出来了,可结果还是没有时间等到答案,眼里的光芒就迅速消失,合上了双眼。
林墨关的嘴唇开开合合,一次又一次,终於挤出话语:「小谦,小谦……」呼唤了好几声,一声也得不到回应。
「救他!」突然大吼,左右环顾。眼里依旧是猩红的,但不再是嗜血的疯狂,而是彻骨的悲凉。
「救他!救他!」反反复覆,只有这两个字,在人群中不断回荡。
直到,有个深沈的嗓音应了声:「好。」
※ ※ ※ ※
迷迷糊糊中,樊谦觉得呼吸困难,不得已醒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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