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嵘眉梢微动,忽然想起自己重生至今一直未曾照过镜子。
入了乌衣巷,行到丞相府门口,他们从牛车上下来,跟在陆温身后,陆温递交名帖后由正门进入,他们则让人领着从侧门走了进去,又被安置到一处偏室等候传唤。
等了没多久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威严十足的怒喝声:“丞相呢?他去哪里了!”
“回大司马,丞相他……去了秦淮河……”声音唯唯诺诺的,想必是府中的下人。
大司马即王豫,丞相王述之的伯父,王氏伯侄皆在朝堂,一人执枪杆子,一人执笔杆子,几乎将整个大晋江山给包揽下来,虽说如今皇帝异常忌惮他们,已经开始有意打压,但这根基一时半刻也是撼不动的。
王豫是个暴脾气,当即就怒不可遏:“他跑去那里做什么!我与郗太尉等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他人影,你们话都传到了么?”
“话、话传到了,丞相也点了头,可过了晌午他就说要去游秦淮河,小人再三提醒,他只说不记得,小人无法,只好随他去了。”
“胡闹!他带了哪些人?”
“这……”下人迟疑片刻,老老实实答道,“带了陛下赏赐的八位美人……”
外面的脚步声变重,看来王豫是气坏了正来回踱步,又听下人小心翼翼禀道:“吴郡陆太守前来拜访,小人已请他入座稍等,丞相那里也派人去请了。”
“嗯?嗯。”王豫似乎并未惊讶,只余怒未消,“赶紧让丞相回来,像什么话!”
“是!”
司马嵘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猜测是王豫去接见陆温了。
晋室南渡以来,内忧外乱纷扰,北方有胡人侵袭,南方有流民叛乱,就连世家大族都没平和过,北方南迁的侨姓氏族与南方吴姓世族一直水火不容,南方士族屡遭打压。
比如吴郡太守陆温,才学不输朝中许多大臣,却只混了个地方太守,有些人即便在京中就职也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差事。
虽然近些年两方世族表面趋于平和,但底下依然暗流汹涌。
可司马嵘今日所见却有些不同,看情形陆氏与王氏并不生疏,显然是私下里已经早有往来。
虽然十分罕见,但想到三年后的叛变夺宫,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看来王氏早已有了危机之感,是在刻意拉拢吴姓世族,以防万一。
司马嵘与其他几人静候了很长时间,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动静,是王述之回来了,之后他们被带至后院简单用了晚饭,又回来接着等,等得昏昏欲睡时才听到管事过来传话:“丞相让你们过去一趟,都随我来吧。”
管事一路吩咐道:“今后你们就是丞相府的人了,名不用改,不过得改姓。碰巧今日丞相心情好,又得空,你们走运,往后的差事由丞相亲自安排,一会儿丞相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几人跟着走进主院,又入东侧偏室,跨过高高的门槛,在一面屏风前停了下来。
屏风上所绘景致烟云水气、恍如仙境,想必是王述之的手笔,后面一盏灯将王述之略显慵懒的身影映在上面。
几个人轮番上前,绕过屏风拜见王丞相,接受问询。
“你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王述之身影未动,只手中一样物件慢悠悠上下摆动,映在屏风上面看不真切,嗓音倒是极为动听,如玉石相击,当得起风致无双的名声。
“回丞相,小人叫元丰,会做一些粗活儿,打水烧饭劈柴都会。”
“回丞相,小婢叫元杏,会磨墨,会针线。”
几人进去把自己交代清楚,王述之的身影一直都未曾动过,到最后有些不耐烦了,撑起额头挥了挥手中的物件:“最后一个。”
司马嵘绕过屏风下跪行礼,直起身时抬眼看去,只看到一个被衣袖遮挡的侧面,王述之广袖薄衫斜倚矮几踞坐着,姿态随意,手中所执原来是个沉香如意,难怪刚进来时闻到一阵浅香。
“你呢?”王述之手腕微动,广袖滑下来落在身侧的棋盘上,露出一截皓白结实的手臂,有文人的清雅,却无文人的清瘦。
司马嵘迅速打量一眼他的身姿,已有九成把握,当初给自己当胸一剑的并不是他,心中一动,答道:“回丞相,小人会手谈。”
“嗯?”王述之轻叩膝头的如意顿住,抬眼看过来。
司马嵘心知他并非等闲之辈,便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
王述之饶有兴味,面上虽没有笑,可眸底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三分笑意,但凡见过王述之的人都会赞他双眸如同玛瑙,深邃而流光溢彩,哪怕只是淡淡瞥一眼,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流神韵。
司马嵘想起临死前见到的那张脸与他有七成相似,却要粗犷一些,少了一些气度,便猜测是他的堂兄王重之,只是不知造反一事,他究竟在里面下了多少工夫。
“你会手谈?”王述之微微坐起身子,沉香如意在掌心轻敲,有几分审度的意味,只觉得面前的人十分从容,两只黑眸极其幽静,沉得很,看不见底似的。
司马嵘不卑不亢答道:“略通一二。”
王述之颔首,广袖轻拂,如意柄端指着棋盘:“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有妹子问起,所以琉璃解释一下,“手谈”就是围棋的雅称,知道的妹子忽略这里。q(s3t)
第三章
司马嵘应了声“是”,微微倾身,抬手将王述之的袖摆拎开,捡起底下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见他挑眉看着自己,便解释道,“小人方才看丞相将棋子拂开,便斗胆捡回来归置原位,不知有没有记错?”
“没错。”王述之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指着棋盘,“你打算从这残局入手?”
“正是。”司马嵘看着棋盘,执起手边黑子,略微思索,落在一枚白子旁边。
王述之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笑意加深,便拈了白子开始与他对弈。
屏风内一时变得寂静,外面的人面面相觑,只见丞相的身影从由斜躺变为斜坐,没一会儿又变为正坐,除了偶尔落子的声音,再无任何动静。
角落燃着暖炉,内室熏香缭绕,王述之略敞衣襟,露出胸口正中一粒细小的朱砂痣,真是恣意又风流。
司马嵘从外面进来,穿得略多,弈棋倒是不费力,却热出一层薄汗,抬眼看看对面的人,不由更想出去凉快凉快,不过他忍得,哪怕心里不痛快,面上也不显分毫。
王述之赞叹地看着棋盘,如意柄端轻击掌心:“好!”
“多谢丞相谬赞!”
“我赞的不是你,是这棋。”王述之笑意盎然,再次倚着矮几斜靠下去,如先前那样仅以侧脸相对。
司马嵘有些无语,抬眼看着他,心中冷哼:在下人面前也摆出一副风流疏阔的模样,真不嫌累得慌。
王述之眸中含笑,拂袖将棋局打乱,眯起眼看着缭绕的青烟:“好大的胆子,问你会什么,你就如此钻营取巧,不怕我将你杖毙?”
司马嵘从容应道:“先前管事有过吩咐,丞相问什么,我们就答什么。丞相有问,小人不敢隐瞒,自然要据实相告,小人的确会手谈,所言非虚。没有过错,何来惩罚?”
“唔……”王述之点点头,似在思索,“那你还会些什么?”
“小人惭愧,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在丞相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
王述之微蹙眉头:“稀奇,你怎么不说你会劈柴、挑水、打扫院落?”
“这些小人也会一些,只是比不得别人那么娴熟。”
“琴、棋、书、画……”王述之目光四处转了一圈,指着旁边的案几,“你去作一幅画来瞧瞧,就山水图吧。”
“是。”司马嵘起身,走过去跪坐下来,拾袖开始研墨。
王述之以手支额,盯着他的侧面打量半晌,见他执笔蘸墨,开口问道:“你的腿脚怎么了?”
司马嵘笔尖一顿,猛然记起方才起身与入座都下意识用手撑了下坐席,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忙搁了笔侧身对他拱手行礼:“多谢丞相关心,小人路上不注意崴了脚。”
“嗯。”王述之点点头,没再多问。
司马嵘转回去,不由暗自心惊,虽然重生后腿脚灵便,可毕竟多年的习惯难改,来时的路上登车也常用手借力,别人只当他是身上伤重,自然不会起疑,可这王述之眼神毒得很,以后可得多注意了。
王述之等待的空档将管事喊进来,把先前几人的差事一一吩咐下去,随后便挥挥手将他们打发走了,他今日也着实是闲得慌,连这种小事都要亲力亲为,现在又无事可做了,便打了个哈欠继续摆弄棋子。
司马嵘搁了笔,将作好的画送到他面前:“请丞相过目。”
王述之将画接过去看了看,笑起来:“笔法倒是极为娴熟,只是火候略有欠缺。我瞧着你极为沉稳,当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绘出来的景致应当意境广博才对,怎么如此束手束脚?”
“小人行不过百里,所见所识仅限小小庭院内,若画一些花草树木倒还得心应手,之于山水,已经尽力了。”这话说得倒也不算撒谎,他的确是没出过门。
王述之笑意吟吟,满意点头。
他对于绘画造诣颇高,只一眼就看出来司马嵘没有藏拙,的确是缺少一些意境,若说之前心底有些疑虑,现在倒是打消了几分,收起画抬眼看着他:“你不是陆府的下人么?怎么会这些?”
“实不相瞒,小人敬佩才学之士,在太守府时边看边学,便习得一些皮毛,这才斗胆在丞相面前献丑。”
王述之听得直摇头:“陆太守竟对你一个下人如此纵容?”
“陆太守海纳百川,小人是跟在陆公子身边伺候的,陆公子亦是廓达大度,不忍苛责小人,再说,小人只是得了空才学,并未偷懒误事。”
“妙!”王述之觉得有趣,笑容中少了几分审视,问道,“你今年多大?”
“……”司马嵘心中叫苦,想起另外三名奴仆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猜测元生应该差不多,便道,“十七。”
“瞧着老气横秋。”
“……”司马嵘垂眼,“丞相谬赞。”
“哈哈哈哈!”
“……”
王述之笑容满面:“小小年纪,怎么一板一眼的?若不是我眼睛好使,定会以为你与我年纪相仿,不对,比我更老,像个老夫子。”
司马嵘只好摆出微微好奇的模样:“丞相多大?”
“无礼!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王述之将如意敲在棋盘上,震得棋子弹跳开来,眼中笑意半退不退,显然并未真正发怒。
司马嵘觉得这丞相简直无理取闹,心里叹了口气:“小人逾越,敢问丞相年岁几何?”
王述之觉得他还是保持这种腔调中听一些,笑应道:“去年才及弱冠。”
“丞相年轻有为。”
“谬赞。”王述之想不到自己竟与一个下人聊得如此兴起,又换了个姿势,轻拂衣袖,依然是潇洒恣意的姿态,“你叫什么名字?”
“元生。”
“俗气!谁给你取的?”
“……”司马嵘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顿了顿,“陆太守起的,小人身份卑微,名不论雅俗,叫着顺畅便好。”
“啧啧……陆太守真是个无趣之人。”王述之听得直摇头,又支着额想了想,“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罢。”
司马嵘心中一喜,眼皮微抬:“谢丞相!有劳丞相赐名!”
“你倒是不客气。”王述之瞥了他一眼,眼角光华流转,显得兴致盎然,“不过现下我身边已有四人,分别是亭、台、楼、阁,没曾想会多出一人来,这名可不好起。”
司马嵘对他的风雅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他连身边侍从的名字都要这么讲究。
王述之兀自沉思,如意柄端雕刻着一枚灵芝,那灵芝正在他额头轻轻叩击,隔着烛火落下一片时轻时重的阴影,过了半晌,嘴角一勾:“既然你来迟了,那就叫王迟,如何?”
司马嵘不知道他究竟是闲得慌,还是当真与自己聊得投机,起个名想了这么久,起完了还要来征询一番意见,虽然没有受宠若惊,却还是有些讶异,忙应道:“多谢丞相!”
王述之朝他看过来,不悦道:“别光顾着谢,我问你,这名起得如何?”
“……”司马嵘抬眼与他对视,诚恳道,“甚好。”
“好在哪里?”
还没完没了了……
“嗯?”王述之直直看着他。
司马嵘心中冷笑,掉书袋么,谁不会,于是朗声应道:“玄德公三顾茅庐,诸葛先生曾作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可见,迟有迟的好处。”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有趣!你太有趣了!”
司马嵘宠辱不惊地微微一笑,未再多言,只是暗中觉得这王丞相比自己想象的要坦荡一些。
“今晚聊得尽兴,赏你明日陪我去游秦淮河!”王述之说着便离席起身,走至门口又忽然回头,拿如意朝他点了点,唇边噙着一丝浅笑,“陆太守目下无尘,他日必当后悔。”
我也这么认为啊!丞相好眼力!
司马嵘微微弯了弯唇角:“丞相谬赞。”
王述之看他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大摇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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