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臣们下朝后走出宫门,左看右看都没看到丞相府的马车,只有一个埋着头看不清面貌的仆人在树旁站着,不由大为诧异,心想:难道是丞相昨日丢了颜面,今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王述之眉目舒展,与众人拱手道别,悠哉悠哉地走到司马嵘身侧,拿笏板在他脑袋上敲了敲:“低着头做什么?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
可不就是见不得人么,也不知宫里究竟如何了,总要当心一些才是。
司马嵘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小人不注意就打了个盹。”
“鬼话连篇。”王述之勾起唇角,却并未多问,只将笏板往他手中一塞,当先走了。
这一日,王述之走到哪儿,百姓们崇敬的目光就跟到哪儿,而其他朝臣则是马车行到哪儿,百姓们的指指点点就跟到哪儿。
“这马车内不知坐着哪位大人呐?丞相都节衣缩食了,这位大人的马车竟然这么奢华……”
“是呀是呀,丞相靠着两条腿上下朝,他们却舒舒服服坐在马车内,啧啧……”
大晋民风开放如此,大人们也很头疼,最后实在扛不住,纷纷下车步行,可走着走着又累得慌,两条腿开始打颤,不停地抬袖擦汗,如此辛苦却再次遭来非议。
“丞相大人走起来就像仙人一样,一丝汗都没瞧见,可有的大人就……”
“是呀是呀……”
大人们脸色涨得好比猪肝,逃也似的奔回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再无人敢乘车去上朝,可到了宫门口一看,王述之掀开帘子潇洒万千地从他家马车上下来,不由目瞪口呆。
王述之面露诧异,疾步走到近前,关切询问:“哎呀,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出了这么多汗?”
众大臣擦擦额角干笑,心中恍然:傻呀!上朝时天色未明,坐着马车来谁能看到!
第三日,大臣们纷纷效仿王述之,上朝乘车,下朝走路,可即便如此仍然是累得慌,回到府中摇头顿足:“太子殿下砍丞相的马车作甚,殃及池鱼啊,哎呦……”
关系密切的心腹大臣们纷纷跑来丞相府哭诉:“丞相呐,您快大发慈悲,下朝也乘乘马车吧,下官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快要撑不住了……”
王述之哈哈大笑:“没人逼着你们走路啊?本相有意练练腿脚强身健体,这你们也要管?”
心腹大臣们苦不堪言:“您住得近,咱们住得远呐!”
旁边的亭台楼阁憋笑不已。
“诸位大人暂且忍耐几日,本相此举自有用意。”王述之故作高深莫测,好言好语地将他们哄走了,一得清净就转头看向司马嵘,笑意深远。
司马嵘垂眉耷目,只作没看见。
又过两日,奉命调查司马嵘底细的裴亮前来丞相府拜见。
王述之将他叫进书房内,屏退了旁人,拂袖坐下,好奇问道:“查得如何了?”
“回丞相,王迟八岁入陆府为奴,至今共有九年,头一年在府中做一些简单粗活,之后八年一直跟随在陆府二公子身边伺候,算是伴读,也算是仆人。”
王述之挑眉:“八年呐?”
“是。”
“嗯。”王述之点点头,“看来陆子修的确待他不薄,那陆太守呢?”
“陆太守对王迟极不待见,他们父子二人曾因王迟入京一事起过争执。”
王述之微微眯眼,上回与陆温叙话,便已发觉他似乎对王迟并不满意,如今看来,这其中恐怕有些渊源。
“那王迟在陆府的言行举止如何?”
“这正是属下难以理解之处,王迟在陆府是公认的性子纯良、软弱可欺,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过人之举,与在丞相府的聪慧机警判若两人。”
“嗯?”王述之敛起唇边浅笑,放下如意朝他看过来,“你可查清楚了?”
“在陆府的这些年倒是查清楚了,不过八岁之前却是一团谜,他年幼随流民入吴郡,被卖到陆府,小人只查出他本姓赵,乳名小郎,因战乱颠沛流离,家中父母已故,其他一概不知。”
王述之起身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沉吟道:“依我看,王迟必定胸有丘壑,难道在陆府那些年都是装的?”
“属下不敢妄言,不过另外查出一件事,听起来有些无稽之谈。”
“说。”
“王迟受陆二公子照拂,最多也就是受些言语之欺,不过在入京前一日却遭几名家奴毒打,陆二公子一怒之下将那几人都杖毙了,此事倒是属实。”
王述之眼神微微一顿。
裴亮接着道:“王迟晕过一次,再次醒来便如同换了个人,那几名家奴在被杖毙之前曾偷偷说他鬼上身,这是陆府下人之间的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王述之神色不动,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不查倒好,怎么越查越好奇了?”
裴亮面露愧疚:“属下办事不力。”
王述之摆摆手,眼中笑意更浓:“陆子修那温吞水的性子竟也会发怒,我倒有些期待此次新亭文会了。”
第九章
新亭文会这一日,高门士族的年轻子弟陆续乘马车进入建康城,百姓们慕名而出,一时间城内人头攒动,几乎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应邀前来的都是些极富声望的文人墨客,要么潜心修学,要么纵情山水,却无一人在朝为官,此次文会似乎不涉政事,博的就是一个清雅之名。
司马嵘却心中亮堂,王述之绝不做无用之举,这次恐怕是打着以为会友的幌子,行招揽人才之实。
听闻马车辚辚,王述之拂袖起身,如意不轻不重地在司马嵘额头敲了敲,含笑道:“走,随我去亭外相迎。”
司马嵘应了声是,随他步下台阶,远远看见陆子修下了马车,正广袖翩翩款步而来,牙又疼了。
陆子修一抬眼便看见司马嵘,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难掩关切,停留片刻才移开,上前对王述之行礼问候:“吴郡陆子修拜见丞相。”
“左梧兄远道而来,不必多礼。”王述之笑着抬了抬手,打量他一眼,又偏头看看司马嵘,眼中意味不明。
司马嵘不比其他仆人,不好对陆子修视而不见,便恭敬拱手道:“小人王迟,见过陆公子。”
陆子修听他自报新名,语气又如此生疏,不由眸色微暗,却只是温和一笑:“免礼。”
寒暄片刻,其他人也陆续前来,新亭内很快便坐满了人。
司马嵘跪坐在王述之偏后侧,虽低垂眉眼,却时不时能感受到陆子修和煦的目光,甚至偶尔一抬眼与他对视上,还能体会到那对黑眸中的绵绵情意,心知自己十有八九是猜对了,忍不住有些无奈,只好装作自己是一尊雕像,岿然不动。
王述之待所有人入座,笑着问道:“诸位可知,此次文会为何定在新亭举办?”
此话一出,厅内寂静了片刻,并非无人知晓答案,而是大家都在心中琢磨该不该回应这句话,或者如何回应。
晋室南渡之初,过江世族曾相邀在新亭饮宴,因为远离故土,不免触景生情,当时亭内众人感叹风景不殊、山河之异,纷纷落泪,而王述之的祖父王茂鸿则起身愤慨道:“诸位应当效忠朝廷,合众人之力,他日必能击退胡人,收回北方大好河山,怎可像亡国奴一样哭哭啼啼?”
如今王述之旧事重提,意义不言而明。
亭内众人并未踌躇多久,就听陆子修开口应道:“老丞相一心为国,虽已身故,言犹在耳,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等哪怕才疏学浅,也应敬仰效之。”
王述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将陆温那只老狐狸骂了一通,哈哈大笑:“说得好!”
席间众人已然纷纷变色,尤其是江南士族,在场多数皆以陆氏为首,眼下听了陆子修一番慷慨陈词,原本没打算做官的也忍不住开始摇摆踌躇起来,一时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述之怕将人逼狠了,笑了笑,摇头叹道:“本相甚是怀念先祖父,选在此处实在是出于私心,睹物思人啊,睹物思人,诸位见谅。既然是以文会友,今日我们就不谈其他,先饮一杯酒如何?”
众人暗中舒了口气,连忙举杯应和。
新亭外侍卫林立,新亭内清声朗朗,甚至有人将自带的琴取出来助兴,酒酣之际,颇似当年竹林七贤的盛况,王述之斜倚矮几,笑意盎然,目光随意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陆子修的脸上,笑意更浓,偏头朝司马嵘招了招手中如意。
司马嵘觉得陆子修陈述立场之后,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灼热,正担心会不会被戳成筛子,急忙倾身凑到王述之旁边:“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唇边含笑,低声问道:“你曾在陆公子身边伺候,可知他何时有了入仕之意?”
司马嵘一来是决定不给陆太守面子,二来是心中已有其他计较,便实话实说:“或许是在小人入京之际。”
“哦?”王述之闻言并不惊讶,显然早已将陆子修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尽收眼底,“这么说,竟然与你有关?”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身份低微,此事应是凑巧。”
王述之朝他瞥了一眼,轻轻一笑,未再多问。
不远处的陆子修将他二人低声言语的情景看在眼中,心绪难平,再看向司马嵘的目光就更为炙热了。
司马嵘面对王述之的疑心都能镇定自若,甚至身临险境也可以面不改色,可唯独这件事,让他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是扛不住了,便低声说道:“请丞相允小人离开片刻。”
“嗯?”王述之扭头看他,“做什么去?”
“……”司马嵘顿了顿,故作尴尬,“小人怕是今早吃坏了肚子,急需去茅房解手。”
王述之笑起来,冲他挥了挥如意:“去吧。”
司马嵘一出亭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知王述之思虑慎密,不敢随意转悠,便当真去了茅房,到了那里找块干净石头坐下,深觉闻着臭味都比待在亭内舒适,便数着地上落叶开始干熬时辰。
照常理说,他不过一个奴仆而已,陆子修又已经表明了立场,陆氏与王氏算是彻彻底底同气连枝了,只要陆子修开口,王述之必定毫不犹豫将他退回陆府,不过眼下他已不是元生,陆子修恐怕要失望了。
想到元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初病榻上的自己还要健壮一些,司马嵘百思不得其解,抬手隔着腮揉揉酸疼的牙,哭笑不得:“虽然当今的确有不少好男风之人,可他们不都喜欢面如凝脂、妙有容姿、一阵风便能吹倒的绝世玉人么?我哪里像?”
“噗……”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司马嵘面色一顿,急忙从石头上站起来,故意发出整理衣裳的动静,待了片刻才低眉耷眼地走出去,问道:“丞相怎么来了?”
“担心呐,怕你摔进茅坑,忍不住过来瞧瞧。”
司马嵘面色僵硬,顿时有些尴尬:“丞相来多久了?”
“唔……刚来,碰巧听到什么面如凝脂、妙有容姿、绝世玉人……”
司马嵘:“……”
王述之笑意盎然,拿沉香如意抵着他下颌往上抬了抬,眯着眼将他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司马嵘顿时觉得自己从头皮到脚趾都僵硬成迎风而立的石像,甚至下颌处微微有些发麻,只能强忍住抬手将他如意打掉的冲动,一动不动。
王述之看够了才慢悠悠收回目光,却在一瞥眼间发现他耳尖微微透出一抹绯色,不由一愣,笑起来:“明明面皮嫩得很,却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何苦来哉?”
“……”司马嵘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耳尖似乎有些发烫,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王述之拿如意在他头上敲了敲,转身抬步:“回去罢,没人给我倒酒,还得我亲自动手。”
“……”司马嵘紧随其后,死死盯着他宽袖上甩来甩去的锦绣云纹,“亭台楼阁不是也在么?”
“你比他们能干,我将他们打发去伺候别人了。”
“……”
二人一前一后才走了几步,远远便看见王亭快步走过来,焦急道:“丞相,太子殿下来了!”
王述之顿了顿,大摇其头,无奈地挥挥如意:“真是不嫌热闹,知道了,我这就去迎候。”
司马嵘心里一紧,急忙双手捂住肚子,面露痛苦道:“丞相,小人肚子痛,想再去一趟茅房……”
王述之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你真吃坏肚子了?”
司马嵘皱着眉冲他点点头,似乎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述之敛起眉,眼底有些担忧:“疼得厉害?”
司马嵘再次点头。
王述之回头对王亭吩咐:“回府将李大夫请过来。”
司马嵘脸色一变,眼看王亭就要答应下来,急忙开口拦住:“不必!我去解个手就好了!”
王述之忙冲他挥挥手:“快去。”
“谢丞相!”司马嵘快步奔回茅房,长舒一口气,稍稍探头往外瞧了瞧,又见王阁火急火燎跑了过来:“丞相,大皇子与四皇子也来了!”
王述之一脸无奈,话都懒得多说,只淡淡挥了挥手中如意。
司马嵘听到大皇子也来了,激动得差点冲出去,想到自己刚刚找的借口,只好耐着性子缩回脑袋,绕着石头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才堪堪平复心绪。
大皇子就是皇兄司马善,其生母原为宫女,之后也只封了个良人,司马善年幼时因身份低微没少受欺凌,与病弱的司马嵘算是同病相怜。
司马嵘原本是想利用他,便给他出了不少点子,之后再无人敢随意欺辱,司马善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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