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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慕海说:“我是个男人。生理上没问题。”
鹿路说:“虽说咱们这个小组也没说只许女人参加,活动中也没有什么不能让男人看的节目,可你这个事,我还是别扭。你是不是把我们骗了这么长的时间,自己挺得意的?”
成慕海诚惶诚恐地说:“我哪还敢得意!每次来活动之前,我都对自己说,大家都那么交心交肺的,我瞒着天大的一件事,对不起大家啊!可我一到了会场上,就没有勇气了。其实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一直不说,可这样,一是我心里的疙瘩就再也解不开了。就算癌症还能饶我一点时间,可我未必还能找到像你们这样的姐姐妹妹,还能找得到程老师这样的组长……
听了成慕海的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原本恼怒的人,也就原谅了他。
好像为了弥补以前活动中说话太少的毛病,成慕海滔滔不绝。
第六十九章
“我非常孤独,从小内向。三不:身体不好,不爱活动,体育不行。对男孩子来说,学习再好,跑不快跳不高,就没有自尊。我爱和女生一起玩,她们细心温柔,不欺负人。中学我在戏剧社演过女角,是雷雨中的四风。大学毕业后,在机关工作了两年,后来下海做了生意。人们看我可信任,很快业务就做的很大。我也交过几个女朋友,相处一段之后,都离开了。临走的时候,都说我是好人,但没有激情。我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激情是什么东西,我对她们很好,这还不足够吗?后来,我索性也不想去闹明白了。日子慢慢过着,突然我发现胸壁上有个硬块。以为是疖子,就没理它。但这疖子很奇怪,一点也不疼,却无声无息长大。有一天我路过医院,想看看医生。司机帮我挂号,他说,老总,你挂哪个科?我随口说乳房上长了个疖子,你问问我挂哪个科?司机捂着嘴乐个没完,说老总你哪儿不好病,怎么病在了一个女人的地方。我这才发现病在哪儿,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对司机说,你到车上休息,我自己去看病。在挂号处问了护士,她让我挂乳腺科。我以前不知道医院里还有这样一个科。想想也挺正常,既然耳朵鼻子都有专门的科,乳腺为什么就不能单有一科。到了乳腺科,管分诊的护士把我的挂号条看了好几遍,好像我偷了别人的单子。到处都是女人,闹得我有了一种进了女澡堂的感觉。轮到我检查了,医生触摸之后,脸色很严峻。我说,有问题吗?
头发花白的女医生反复比对之后,告诉我说,几乎不用再做检查,依她的经验,就可以断定我患了乳腺癌。随手开了住院通知单,要我尽快预约手术。
在猩红色的黑暗中,我声嘶力竭地说,我是一个男的。
女医生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男的。
我说,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女医生说,你知道几乎所有的癌症都病因不明。
我揪着医生的白袖子说,大夫,告诉我,这病的概率是多少?
女医生抽回胳膊告诉我,在发达国家,已占女性癌症的首位。
我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不是女性!我要知道像我这样的男人,在这个病中占多少!
女医生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在红色的背景中,她的眼神像被枪击中的鸽子。她说:百分之一。
我跌跌撞撞从检查室出来,看到太阳像一颗粗糙的绿色苍耳,嵌在猩红色的天空。从此,猩红色挥之不去,总在缠绕着我。我用最后的气力坚持走到停车场,司机说,老总,你面色不好看。
我说,没事。是我大惊小怪。司机的脸色一下子明亮了,说,一个男人,哪能得奶子上的病呢?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我从小就最怕人家说我不像个男人。现在,我得了这种病。疾病是有性别的,疾病也是有品位的。你是老板,你可以得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那是富贵病,是豪华享受的同义词,你不丢人。但是你不能得肝炎。得了肝炎,人们立刻会想到你身份不高,经常在路边大排档吃饭,你才得了传染病。如果你得了性病,那倒没什么,只要不是艾滋病,男人们都可一笑了之。可是,我得了女人的病。如果告诉别人,在应该收获同情和关切的时候,我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解闷的奇闻。
我把生意交给助手,住到了另外一家医院。不是因为这家医院的名气更大,是为了在原来医院彻底蒸发。这个病不是疑难杂症,我已不是早期,第二所医院的诊断更为快捷。我住进了医院,用了一个假名字——成慕梅。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我死去的妹妹的名字。身份证是很容易作假的,你只要给街头的小贩一张照片和写着你设计的住址等资料,三天就可以取货。住院的登记很简单,我就以这个名字作了手术。我对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我到欧洲旅游去了,大家都说,放松一下是对的,你的脸色最近不太好,一定是太疲劳了。警惕过劳死,日本人最爱得这种病了。我住进了医院的单间病房,不愿被人撞见。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就没人来看我。我也不和病友交谈,除了和医生护士说几句话,我都面壁而卧。面壁这件事,能让人思索很多东西,所以古代的高僧都面壁。一定要是白色的墙壁。你不可能对着一面五颜六色的墙壁思索很多深刻的问题。手术的前一天,麻醉师来看我,我给了他一个红包。我不是想贿赂他,只是想多咨询有关的问题。我不怕手术,我怕在手术中糊里糊涂地死去。这个环节最易在麻醉的时候发生,那么,这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带着蓝色工作帽的小伙子,就是我的活阎王了。红包是我付给阎王的咨询费。
男子乳腺癌的发病率虽然极低,一旦发病,常常很凶险。我已有多个淋巴结转移。除了助手之外,我没有将病情告知任何人。除了那些最必要的手续,是让助手在百忙之中到医院填写,其他有关病情的进展和预后,都是我和经治医生直接谈。
我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没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全是最严酷最精粹的真实。我可以在医生面前表现的很沉着冷静,他们都夸我是他们见过的最稳定的病人,殊不知,在医生走后,我会用一条干毛巾敷在额头上,盖住眼帘。我并不觉得自己流泪,但那条毛巾会慢慢变湿。我也不动,让风和自己呼出的气,再把毛巾晾干……
在生命的搏杀中,全军覆没的感受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晚的梦境都被黑色压扁。精神被分馏了,在精神的最表层,是淡黄色的稀薄的期望。其下是猩红的粘稠的绝望。
手术之后是化疗。这都是老生常谈,我不多说了。出院以后,头发都掉光了,朋友们问这是怎么啦?我说在欧洲洗了一种温泉,里面含有矿物质,过敏了。大家就笑我说,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从欧洲回来的,像是从非洲回来的。我说,不管是从哪儿回来的吧,我现在要好好工作了。
我的病无法对别人说。医院斗室,虽日夜一人,起码医生护士还会走进来,问你几句话。出了院,才陷入真正的大孤独。偌大世界,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从理论上讲,一定是有的,可他们藏在哪里?也会在暗夜中哭泣,在太阳下装出硬汉的模样吗?我不知道。本来得了癌症的病人就是孤独的,他不是一个健康人,他也不是一个死人。他游走在这之间的真空地带。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做伴的人,那就是成慕梅,我创造出来的承担我疾病的那个倒霉蛋。我把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当我是成慕梅的时候,我阴郁孤僻逃避落落寡合。当我是成慕海的时候,我开朗健谈风趣善解人意。没有成慕梅,我无法安置自己惨淡的人生。没有成慕海,人生对我了无意义。我穿插在成</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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