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柏油路,便听到前边不远处有辚辚的车声和老人的歌唱声。夜深人静,歌声在远大无边的田野上回荡,高羊听出了这是方家四叔在歌唱。方家四叔年轻时一表人才,跟着〃小白羊〃的野戏班子唱过戏。据说闹过风流人命案。
大姐大姐巧梳妆……吹吹打打入洞房……金针刺破莲花瓣……琼浆玉液流满床……
这老东西,老不正经。高羊心中暗骂,催驴躜进,长夜漫漫,路途遥远,他想寻个伴儿说话。看到前车绰绰的大影子时,他喊道:
〃是四叔吧!我是高羊。〃
四叔闭口不言,路两边乱蓬蓬的树木上有蝈蝈唧唧叫,驴蹄声清脆频繁,蒜薹味在暗中发散,月亮从高树后升起,浅浅的白光照着柏油的道路,他心里充满希望。
他的车咬住了前车的尾巴,他又问:
〃是四叔吧?〃
四叔沉闷地答应了一声。
〃唱啊,四叔。〃
四叔叹息一声,说:
〃唱什么!哭都哭不过来啦!〃
〃我起得就够早了,没想到还在您后头,四叔。〃
〃还有更早的,你没看到这一路的牲口粪?〃
〃四叔,你昨天没卖了?〃
〃你卖了?〃
〃昨天我没去,俺老婆刚坐了月子,前日黑夜折腾了一夜,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生了个什么?〃四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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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高羊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情绪。老婆生了儿子,蒜薹丰收,高羊,你时来运转啦。他想起娘的坟墓的位置,那是块风水宝地,当年自己忍辱受屈也不交待娘埋在哪里,真值了。
四叔坐在车栏上,点火抽起烟来,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一点暗红的火星闪烁着,后半夜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老旱烟苦辣的味道。
高羊能猜到四叔为什么忧愁,设身处地一想,他也替四叔犯愁,他说:〃四叔,人呐,都是命,婚姻啦,钱财啦,都是命中注定了的,愁也没有用。〃他劝着四叔,自己的心头感到很轻松,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对四叔的处境幸灾乐祸,他仅仅是对自己目前的家庭状况感到满意,他也希望四叔的两个儿子早早娶上媳妇,家贫望邻富嘛。他说:〃咱这些庄户人家不能跟好人家比较,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咱只能跟叫花子比,虽然穷,还没吃了上顿没下顿,穿得破,还强似光腚。日子不顺心,身体还健康,有点瘸腿拐胳膊,还强似得了麻风病,您说是不是四叔?〃
四叔唔了一声,把烟袋锅子嘬得嗞嗞响,银灰色的月光涂在车辕杆上,涂在牛的角上,涂在毛驴的耳朵上,涂在闪烁着亮光、蒙住蒜薹的塑料薄膜上。
〃俺娘死了后,我就这样安慰自己,人就得知足,就得能自己糟践自己,都想好,孬给谁?都想进城享福,乡下的地谁来种?天老爷造人的时候使用了几种材料,高级的为官为相,中级的当工人,低级的当农民。像咱这道号的,都是下脚料做的,能活在世上为人,就是大福气,您说是不是四叔?您再比比这条牛,它拉着一车蒜薹,还得拉着您,一刹走慢了,您还要用鞭打它。万物是一理。所以呀,四叔,忍着吧,忍过来是个人,忍不过来就是个鬼。前几年,王泰他们逼着我喝自己的尿……那时王泰还不发达……我一咬牙,喝了,不就是泡尿吗?人其实都是心理的关系,都是假干净,那些穿白褂的医生够干净了吧?他们连胎盘都吃了,你想想,从女人那儿扯出来的,带着血,他们连洗都不洗,切上蒜薹,放上盐,倒上酱油,加上味精,炒得半生半熟的,就那么咯吱咯吱地吃了。吴医生把俺老婆那个胎盘拿去了,我问他好吃不好吃,他说像海蜇皮一样。我的亲儿,那玩意儿,像海蜇皮一样?您说恶心不恶心?所以呀,他们让我喝尿,我咕嘟咕嘟就喝了,那么一大瓶子哩。后来怎么着?我喝了尿,也没少块肉,我还是我。黄书记没喝尿,转年就得了癌,百药无效,后来就生吃毒蛇、蜈蚣、蛤蟆、蝎子、马蜂,说是'以毒攻毒',攻了半年,连人都攻死了!〃
牛车和驴车拐了一个弯,道路爬进沙窝村后的沙荒里,沙荒里有一些起起伏伏的沙疙瘩,沙疙瘩上种着一墩墩红柳、紫穗槐、白蜡条、桑树疙瘩,月亮照在树丛上,枝条和叶片都星星点点地亮。一只屎壳郎嗡嗡地飞着,又啪唧掉在路上。四叔用枝条抽了一下牛,又点火抽烟。
道路有些上坡,小毛驴低着头,沉默不语,拉着车爬坡。高羊怜惜牲口,就把绳子挂肩,帮它拉。这个坡延续很长,爬到坡顶,回头一望,才发现有些灯光好像在深坑里亮着。下坡时,他坐在车辕杆上,小毛驴脊背弯曲,四蹄错杂,看看要倒的样子,他只好跳下来,跟着车走。
〃下了这个坡,咱就走了一半路了吧?〃高羊问。
〃差不离儿!〃四叔沉闷地说。
车辆从高高的沙岗上慢慢往下滑行,几乎路边的每丛树上,都有单调而凄凉的虫鸣。四叔的母牛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地上腾起一些细雾,正南方向很远的地方响着低沉的隆隆声,地下的路有点哆嗦。
〃过火车啦!〃四叔说。
〃四叔您坐过火车吗?〃高羊问。
〃用你的话说,那是咱这号人坐的吗?〃四叔说,〃等下辈子投胎投到大官大院的家里再坐吧!这辈子只能调远里看看啦!〃
〃我也没坐过,〃高羊说,〃要是天老爷照应,年年收蒜薹,再过五年,我就豁出一百块钱,坐坐火车,开开洋荤,也不枉披着张人皮,在这世界上走了一遭。〃
〃你还年轻,有盼头。〃四叔说。
〃有什么盼头,人过三十多半辈,人过五十土埋身,我比您家老大还大一岁,四十一啦,黄土埋到胸口窝窝啦!〃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上树掏雀儿,下沟摸鱼儿,都好像眼前的事,可是一转眼,就该死啦!〃四叔叹息着说。
〃四叔您多大岁数啦?〃
〃六十四啦!〃四叔说,〃七十三,六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年的新麦子我八成是吃不上啦!〃
〃没事,四叔,您身板这么硬朗,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高羊安慰着他。
〃你不用宽慰我,我不怕死。活着无趣,还不如死了!死了也给国家省点口粮。〃四叔笑着说。
〃您死了也给国家省不下口粮,您的粮食是自己种的,也不是吃国库粮的高级人。〃高羊说。
一团灰色的云彩,月亮钻了进去。路边的树棵子模糊起来,天一暗,树丛里的虫鸣声明显地响亮起来。
〃四叔,高马这个小伙子不错,您把金菊嫁给他也不算输了眼色。〃高羊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他</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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