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聂阳不知在梦中多少次见到过仇人倒下死去的情景。
每一次,他都会拿着一把染血的剑,带着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心情,在尸
体旁默默的流泪。
多年前那个春天之后,他的人生就被定下了一个注定要追逐良久的目标。而
他从未想过,在这之后,他还应该做什么。
孙绝凡的心情,与他应该是大同小异吧。
仇隋倒下的那一刻,那两口枯井一瞬间便闪动出亮晶晶的水光。
旋即,泪如泉涌。
没有抽泣,也没有任何痛哭的声音,孙绝凡就那么低着头,安静的流泪。
聂阳远远的盯着她,眼神中既有不甘,又有无法压抑的羡慕。那一道捆着他
们的锁链,孙绝凡已经将它斩断,而他,此生也再无机会,唯有艰辛的背负着这
股失落,蹒跚前行。
他望着孙绝凡,孙绝凡却没有看他。
她整个人都仿佛凝在了空气中,只有眼中的泪不断地流。
接着,她突然咳嗽了两声,一丝鲜红的血,从她的唇角流了下来。
她木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她略显吃惊的抬起手,擦了擦口边,又蹭
了蹭鼻下,手心中,立刻就抹上了一片赤红。
她茫然的抬起头,终于看了聂阳一眼。
聂阳也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竟也变成了夺目的猩红。
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才刚开口,一团紫黑血浆便哇的一声涌了出
来,霎时间,她眼耳口鼻中流出的血竟也一起变成了如墨般的黑色。
她挣扎着动了动腿,仿佛宁死也不愿倒在仇隋的尸身上,但她那一步终究没
能迈出去。
孙绝凡软软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的她,还是倒在了仇隋的怀里,血与血,
混于一处,再也难分彼此。
了多久,聂阳才勉强推测出了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龙十九早早猜测出了聂阳的身世,她认定仇隋不太可能允许她害死聂阳,也
不知何时才会亲手杀掉聂阳,她捉摸不透已经疯狂了这么多年的仇隋,她能信赖
的,是她自己手上的毒药。
中了血鼎散的,显然并不只是花可衣。能在仇隋本人并未察觉的情形下下毒
的,天下怕也只有那个龙十九。
她恐怕以为,仇隋有很大可能会在一切事了之后甘心败在聂阳手上。而在江
湖恩怨之中,败,就意味着死。
生机断绝之后方才起效的血鼎散,自然成了龙十九给聂阳留下的最佳报复。
只要聂阳得手,那么,就在仇隋的尸身前,她便要聂阳当场陪葬。
若杀了仇隋的并非聂阳,喝下药酒的仇隋也能保证在三个时辰内,拉所有杀
他的人共赴黄泉。
这是否就是真相倒已不再重要,毕竟,得到解脱的是孙绝凡,而不是聂阳。
在这里,让山风把他吹得浑身发冷,满口苦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昏,西山日暮,云盼情轻轻哼了一声,终于从体内
逼出了大半毒物,一口浊液吐在地上,活动起血脉不畅的手脚。
她知道聂阳的明玉功毫无逼毒的能力,稍稍恢复了一下,便匆匆去墓碑旁边
拿过了那个酒壶,小心翼翼的扳开聂阳嘴唇,先倒了一点出来,却发现送不进牙
关之内,只好红着脸喝下一口含在嘴里,踮起双足唇舌相就,细心哺入他口中。
这解药见效到快,转眼聂阳周身的僵硬便烟消云散,他微微低头,正看到云
盼情关切的眸子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让他情不
自禁的紧紧搂住了她,把脸埋入她瘦削的肩头,闭上了双眼。
下山的时候,两人再次经过了聂家墓园,如同聂家在江湖的声望一样,这里
已是一片狼藉,那些作假的银子毕竟也是线索,官府一声令下,这里便被刨成了
不忍直视的破烂土坑。
了很久,直到最后,才轻声道:”我想把娘的坟迁走,以后
……我应该不会再回这座山上了。”
云盼情轻轻握着他的手掌,柔声道:”嗯,等咱们安定下来,就来接娘。”
他侧头看了一眼那条隐秘的小径,仇隋和孙绝凡还留在上面。
他本该把仇隋带下来的,当他还是邢碎影的时候,不知多少江湖女子被其所
害,下场惨不忍睹,那寥寥无几的幸存者,只怕是将他挫骨扬灰也难解心中之恨。
但他没有,云盼情劝他,说担心尸体上的毒仍旧有效,他点了点头,没有强
求。
看着仇隋倒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仿佛变得空空荡荡的,除了掌心云盼情的
小手,他什么都触摸不到,什么都感受不清,周围的一切,竟变得不够真实。
好似一切,都只是场梦。
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赶在夜色浓到掩盖山路之前,他们二人下山回到了镇上。
玉总管他们藏身的地方,又恢复了平常伪装的模样,如意楼的弟子,和田芊
芊赵雨净那些一起藏在这里的人,都已走的干干净净。
那个干枯伛偻的门房,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指着镇上道:”聂家,等你。”
聂家的大宅,的确有人在等着他们。
不过,仅仅是慕容极自己。
听云盼晴口齿伶俐的将山上发生的事匆匆讲述一遍后,慕容极也草草交代了
一下这期间发生的其他事情。
赵阳对东方漠的事情颇有些介怀,动身去见南宫楼主,而赵雨净不知为何,
好似不敢在山下等待仇隋的消息,赵阳对这假侄女也算颇为照顾,便把她也一并
带走。
如意楼弟子将残局收拾完毕,分出一批护送北严侯府的幸存者北归,余下的,
也都各自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本想在这里等聂阳回来的田芊芊,最后还是被田义斌带走,这次田芊芊难得
的听话了一次,因为她爹说,不论如何,女儿总要从家里出嫁。
玉总管接到了新的命令,据说与鬼煞有关,早早便已动身,此地剩余的事务,
都交由慕容极一手打理。
”不过这里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了。”聂阳带着一丝苦笑,望着聂宅门
内的影壁,轻轻叹了口气。
慕容极却摇了摇头,面上难得一见的没有半分笑意,”若真如此到好。只可
惜,在下天生便是劳碌命,一刻也不得清闲。沈离秋并没直接去追东方漠。”
”哦?”聂阳挑了挑眉,到并没太过惊讶,月儿的那位师父,不管做出什么,
都不算出奇。
”她也不知把那一笔帐迁怒到这镇上的官府身上。”慕容极顿了一顿,叹道,
”这镇上的官衙中,二十七名捕快,四十三名衙役,连带七十六名巡防驻哨的兵
卒,都被她杀得干干净净。只有你那位表兄刘悝,被她刻意放过,饶了一命。”
”这……刘悝呢?”聂阳心中一凛,连忙问道。
慕容极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并不难猜。沈离秋的身后,只怕
又多了一个追魂索命的仇家。”
”不行,我得去找他。”聂阳眉心紧锁,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一个难题。
慕容极苦笑道:”你既不必去,也不能去。”
”沈离秋说了不杀的人,就算在她面前脱下裤子拉屎,她也绝不会动手,否
则,你那表兄根本活不到追出顺峰镇。”慕容极拍了拍聂阳肩头,接着道,”而
且,你也确实没时间去管刘悝的事。”
聂阳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身体残存的精力正在渐渐被疲惫蚕食,”还有别
的事么?”
云盼情倒是双眼一亮,接口问道:”慕容,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慕容极颇为无奈向着云盼情摇了摇头,道:”不是咱们在等的那个。而是个
本该早就告诉聂兄,却怕分了他的心,被我刻意瞒下的消息。”
”是什么?”
”其实你们离开孔雀郡不久之后,燕总管就有任务在身,不得不带大多数高
手离开。”慕容极缓缓道,”为安全起见,留在孔雀郡的聂兄家眷,便由我们擅
自做主,秘密送到了如意楼总舵。”
聂阳本以为是什么坏消息,一听之下才松了口气道:”送到那边倒不是坏事,
从这里过去,骑马也就不到两天吧。”
慕容极苦笑道:”若是一个不少,平平安安的都能送到,那自然是件好事。
只可惜出发之前,被柳家庄的人找上门来,以败坏门风为由,硬是带走了柳姑娘。
燕总管一番交涉,他们总算同意以两个月为限,由聂兄亲自上门给个交代。”
”这……他们怎么会找上来的?”聂阳大感不解,不由问道。
”依在下猜测,想必是仇隋仇掌门百忙之中去告了一密,至于居心何在,就
实在揣摩不出了,按当时柳家庄来人拿的秘函所说,柳姑娘继续呆在那里恐有性
命之危,里面言之凿凿说柳姑娘未婚先孕倒在其次,这身孕会引来旁人嫉恨,依
那人的性子,说不定会暗中下手杀人。”慕容极叹了口气,谨慎道,”我想,他
指的应该是月儿。”
”一派胡言。月儿怎会做出那种事情。”聂阳一口否认,可不知为何,连他
自己也觉得心中一阵发虚,”看来,我还非要去一趟柳家庄不可了。月儿……已
经不在,他们这下可没什么好担心了。”
云盼情看着聂阳脸上挤出的勉强笑容,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一捏,柔声道:
”好歹庄里也都是柳姐姐的长辈,你登门求亲,他们面子上才不至于太难看不是。”
”另外,还有个坏消息。”好像说了太多不好的消息,慕容极略觉尴尬,抬
手摸了摸鼻子,道,”白继羽特地来知会了一声,悬崖下面并没有找到董剑鸣。
他说应该是龙十九抢先了一步,还说若是你不去找人,就别怪他抢先下手。”
慕容极侧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马厩,道:”聂兄,这边已经给你备好了快马。
不管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只要你愿意,即刻便可出发。”
聂阳显得有些踌躇,一时没有开口,反而是云盼情问道:”慕容,武当的宋
前辈现在怎样了?”
慕容极若有所思的看了聂阳一眼,接着与云盼情对视片刻,才缓缓道:”在
下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哦?”聂阳也有些好奇,追问道,”此话怎讲?”
慕容极颇不情愿的答道:”就地施救已经来不及,我向玉总管要了一枚”九
死一生”,喂宋贤服下后,可让他九天之内僵硬麻痹,几乎没有呼吸心搏,到第
十天恢复之时,如果有名医施救,兴许能保住性命。”
云盼情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不再作声。慕容极有些恼怒的
瞥了她一眼,对聂阳道:”聂兄,决定好要怎么做了么?”
聂阳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跟着疲倦道:”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哦?但说无妨。”
”我想吃碗热腾腾的卤肉面,再喝上一大坛酒。”他握紧了云盼晴的手,淡
淡道。
聂宅的下人大都还在,面来得快,酒来的更快。
云盼情的半碗面还没落肚,聂阳已拍开了第二坛酒。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慕容极低声道:”慕容,我们休息一晚,明早出发。”
她知道,聂阳一定会醉得很厉害。
不过,即使醉的再厉害,他也已没有沉睡的权利。
次日晨曦未明,两匹快马就从聂宅门前奔驰而去,一直到马上的背影再看不
见,那两人,也没有一个回头望上一眼。
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沉落在地上,慕容极微微一笑,关上了大门。
顺峰镇的一切,仿佛就此结束。
让云盼情颇有些意外的是,聂阳并没去找被带走的董剑鸣,甚至也没再提过
龙十九的名字,仇隋死后,他的人仿佛被抽走了什么,时常会露出茫然不明的眼
神,望着不知属于什么方向的远处。
她依旧记着当初说过的话,往柳家庄去的路上,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聂阳
身旁,出同行,食同桌,寝同床,快到柳家庄前,还惹来他难得一见的戏谑道:
”我要是想寻短见,似乎只有茅厕一条路可走了。”
只是这玩笑显然开的并不太好,此后两天,云盼情连见他如厕都会露出不安
神情。
为了避免柳家长辈多有指摘,云盼情并不适合跟着他一同进庄拜会,他不得
不郑重其事的与她恳谈了一夜,几次三番保证,会把这条命一直留到阎王发了脾
气为止,她才算稍稍放下心来。
把云盼情留在客栈后,聂阳孤身一人去了柳家。
这一去,就是五天。
从第三天起,云盼情就每日前去柳家庄探听消息,无奈人生地不熟,势单力
孤,连一点风声也打探不到。
第六天傍晚,她都已经备好了夜行衣和飞天钩,准备夜闯柳家庄的时候,聂
阳总算回来了。
而且,并不是孤身一人。
身材丰润了一些,面色也好了许多的柳婷,就跟在他的身边,头上挽了发髻,
斜斜别着一根凤尾银钗,一路走来,纤秀的左手未曾有片刻离开她尚未明显突出
的小腹。
只是,她盈满柔情的双目,也带着一丝与聂阳类似的迷茫。
幸好,同样是失却了目标,作为女人,一个孩子能补救的,远比想象中要多。
本以为这就可以一道赶去如意楼,哪知道聂阳却要在此与她们二人分道扬镳。
”我答应了柳家庄的庄主,为他们做一件事。作为聘礼,这并不过分。”聂
阳用平淡的口吻说起的时候,神情显得十分安宁。
也许,能有一个为之努力的方向,对此刻的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只是那件事并不太容易,聂阳这一去,少说也要十天半月,云盼情本想把柳
婷暂时留在柳家庄,哪知道那个目光柔和了许多小妇人,心底却依旧倔强,只是
淡淡道:”我已出嫁,便绝不会再回去,云妹妹,你若不放心表哥,就跟他去吧,
如意楼也不算太远,我自己去那边等你们也就是了。”
心知柳婷性子本就不易与他人亲近,这机会说什么也不该错过,而且硬跟着
聂阳,反倒两不讨好,云盼情虽不喜算计,却也不是傻瓜一个,只得在心底悄悄
叹了口气,面上微微一笑,拉起柳婷手掌道:”我自然是陪柳姐姐上路,聂大哥
这阵子话也不爱说,跟着他北上,闷也闷死我了。”
此后的行程,便就此敲定。
聂阳将随身物件细细整理了一遍,要紧的物事统统给了云盼情,到了收拾贴
身暗袋的时候,心中却突的一个激灵,这才发觉竟在不知何时,丢了一件十分要
紧的东西。
东方漠经由月儿之手交给他的那枚蜡丸,上面刻着独狼暗记,为防丢失,他
还小心的刻下了自己的姓氏,卷收在了什么地方。
那……究竟是何时丢了?他苦思冥想一番,无奈到顺峰镇后他实在经历了太
多事情,其中失神失智的时候也有,被人脱得精光的时候也有,真要细细去找,
只怕要把顺峰镇方圆百里一寸寸翻个底朝天才行。
他只好苦笑一声,等着将来见了南宫楼主,再亲自谢罪好了。就怕那蜡丸真
正要给的是上一代独狼风绝尘,那丢了内里讯息的他,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自怨自艾也于事无补,他只好先托云盼情向楼主提前请罪,他只要一忙完柳
家嘱托,就尽快赶往如意楼,如何弥补,他也都心甘情愿。
那时,他倒没想到,这一趟,去的着实远比他预料的更久。
柳家的嘱托到并不太费功夫,聂阳如今身负九重明玉功近百年修为,总算也
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这种靠武力可以解决的旧怨,柳家庄碍于人情不便出手,聂
阳却没有半点顾忌。
只不过用了十三天,他就成功找到那人,观察半天之后,便出手废了那人武
功,留下一只耳朵托人捎去柳家庄,算是大功告成。
临别之前,偏巧让他碰上了南宫楼主的师兄叶飘零。
自从叶飘零师承血狼一事传遍江湖后,这位无行浪子的屁股后面便总是跟着
一大堆麻烦,除了每年陪在燕逐雪身边那两个多月无人敢捋虎须之外,真是偷不
到多久清闲。
就因为叶飘零的一句话,聂阳在江北又多呆了四十余天。
他也总算是亲眼见到了,叶飘零经常过的,是怎样精彩又怎样危险的生活。
也许,抛开了压着他不断前行的巨大包袱之后,江湖对他而言,应该也能一
样精彩吧。
漫长的岁月往往会因为精彩而变得短暂,四十几天转眼就已过去,叶飘零与
两位新交的红颜知己热情告别一番之后,和聂阳痛痛快快的喝了整整一天。
一直到坐上了渡江的楼船,聂阳的头仍在隐隐作痛。
但痛的很畅快。
许多纠结在内心的苦闷,彷佛随着江风被一扫而空。
跟着,便是盛夏烈日下的策马疾奔。
叶飘零告诉他,董清清早已不在江北,聂阳还在顺峰镇的时候,就因南宫楼
主一道密令,托薛怜护送紧急赶去了翼州。
虽然不知薛怜带她去究竟做了什么,但从结果上看,薛怜不出丰州的誓言,
必定已被破解。
这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那把令人胆寒的弯刀,重又高悬如月,寒光铺洒,
映出奔狼口中森森白牙。
董清清既然已经不需挂怀,去最后的目的地之前,他也就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而已。
先前心绪淤塞,许多事情都浑浑噩噩忽略错过,他这次再回江南,心头已经
清明许多,欠下的,自然不能忘得干干净净。
顺峰镇依然如故,看来不管多大的变故,也免不得被时间寸寸淹没,平复无
痕。他凭着残存的模糊记忆,穿镇而出,费了一番功夫找到那条山溪,跟着沿溪
而下,去找他这次在顺峰镇上最为对不住的那名女子。
他甚至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之间拥有的,仅仅是那称不上美好的一段
激情,和可能由此发生的神秘联系。
从想起那天的事情起,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找到她,可溪边的那间破屋,已经
人去屋空。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他用了三天时间在附近的村子详细询问了一遍,才得知有家人匆匆忙忙的搬
走,竟和谁也没有打上一声招呼。而那家人,很可能就是那姑娘的父母兄弟。
花了些银子,他仔细记下了村里其他几户人家对那家人的形貌描述,小心收
起,留作他日再作找寻的线索。
毕竟,他已不能在这边耽搁太久。如意楼里,还有很多人在等他。
聂阳没想到的是,找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楼主,又让他费了好一番功夫。
在翼州胡乱转了七八天,他才通过狼魂的渠道联系到了正巧就在附近的银狼
邱护花。邱护花与内三堂的一位女舵主极为相熟,如此拐了一个大弯,才把他带
到了南宫星近来所在的一座庄园之外。
结果到了门口见到慕容极,才知道如意楼早已派人等在渡口迎他,只不过他
踏足江南之前心生感慨,掩饰着行迹混在人群中匆匆离去,恰好错过罢了。
许久不见,慕容极看上去憔悴了几分,在门前匆匆聊了两句,也没问出什么
缘由,只是互相淡淡问了声平安。
”这里是楼主的私宅,在下就不陪聂兄一同进去了,进门之后,自有仆人丫
鬟领路,在下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辞。”慕容极微笑说罢,转身便走。
聂阳想着他有些闪烁的眼神,心底不禁有些茫然,想到他与云盼情应该还有
事瞒着自己,也不知此行能否得到结果,心绪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心底的猜测,已到了寻求答案的时候。不论是什么结果,他如今也有了接受
的勇气。
他捏了捏拳,推开朱漆小门,大步走了进去。
这边是庄园侧门,自然也没有门房随时恭候,兰花夹道的小径弯弯绕绕,通
向院里一座八角凉亭。
凉亭里有两人正落座闲谈,一个是身形渐显丰腴的柳婷,另一个却是竟仍留
在这里的赵雨净。
看赵雨净唇角挂着微笑,小心扶着柳婷臂膀的模样,这两人竟好似亲密了许
多。
见到聂阳大步走来,柳婷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欢喜之色,赵雨净却扭头不去看
起迎了过来。
原来赵阳本想把赵雨净安置在河东族内,随便托个族侄女的名号,就算是与
他作对成瘾的赵冰,也没话可说。
无奈她本人却不想去,几次问过,才说不知要做什么,不如去浪迹江湖,看
看各处的风景。
赵阳哪里肯信,最后索性让她留在如意楼,等聂阳回来如果依然如故,那就
随她去吧。
结果倒是不用聂阳折返,赵雨净没几日便和柳婷走到了一块,渐渐亲密的好
似闺中好友,连每日午后带柳婷在院中散步的活计,也从董清清那边抢了下来。
细想也不足为奇,这两人骨子里本就颇为相似,又同是大仇得报茫然失措的
心境,说是同病相怜也不为过。柳婷经历数场变故之后性情变得柔和许多,再加
上赵雨净并未表示过对聂阳倾心,这两人能逐步交好,也不是件坏事。
又问了几句,他才知道云盼情已经回了清风烟雨楼,让他心下颇有些怅然若
失,不过顾忌面前两人心思,他也没多表现,只是将话题岔到别处。
与她们聊了片刻之后,聂阳搀着柳婷坐回凉亭,问明了南宫楼主现在何处,
便往另一头的拱门走了过去。
据说这处庄园曾是南宫家的产业,几经波折后回到南宫星手中,说是私宅,
却也有不少如意楼的好手在附近照看。
昔年南宫世家身居四大世家之首,族中产业不说富可敌国,也在江湖中算的
上数一数二,这庄园占地广阔,聂阳过了两道院门,才碰到一个端着瓜果匆匆走
过的丫鬟。
上前表明身份,那丫鬟倒也不怕生,笑嘻嘻的说她正是要送去那边,恰好给
他带路。
聂阳跟在后面,过了一条池上九曲回廊,绕过一片奇石怪峰,沿着青藤棚架
一路走到尽头,才算是到了那间院子。
七绕八绕,绕的他头昏脑涨,险些就分不出东南西北,真难为这丫鬟能把位
置记得如此清楚。
院子里的布置颇为有趣,没有石板铺就的路面,四下皆是柔软整齐的草地,
角落竖着两架秋千,空旷处数着两个木人,旁边用木架搁着一些木制兵器,另一
角有两颗果树,树荫下摆着长凳石桌,看起来就像是供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南宫星并不在。
聂阳还没开口发问,那丫鬟就嗤的笑了一声,过去把瓜果放在石桌上,道:
”公子莫慌,小姐方才就磨着楼主要去钓鱼,奴婢猜,楼主应该拗不过小姐,去
挖鱼饵了。多半就在那边院子,奴婢去端壶茶来,公子自个儿去找找吧。”
聂阳点了点头,依言找了过去。
那院门后的花坛中,果然正蹲着一个男子,袖子卷到肩头扎起,手里拿着一
把短铲,正专心致志从挖开的泥土中翻找蚯蚓。
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钓竿,红
扑扑的小脸洋溢着一种令人心暖的喜悦。
那男子并未回头,一边喜滋滋的从泥土里夹出一条蚯蚓放在旁边瓷盘上,一
边笑道:”聂兄,你可真是姗姗来迟啊。我还盘算,你若是再晚些到,我要不要
去叫个稳婆先过来住下,免得柳家妹子到时不便。”
聂阳径直走了过去,微笑道:”路上耽搁了不少时候,实在抱歉的很。南宫
世兄,这次多蒙如意楼相助,却直到这时才能当面说声多谢,还望世兄不要见怪。”
了起
着的一名丫鬟,那丫鬟立刻递上一
条湿巾,他擦净双手,轻轻拍了拍那女娃的头顶,柔声道,”梦兰乖,爹爹有朋
友来了,你去找萍姨娘玩,好不好?”
那女娃乖巧的点了点头,软嫩嫩的嗯了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瓷盘,握着小
钓竿便往另一头走去。
着一个年轻妇人,穿着一袭素白纱裙,
面容颇为秀雅,只是眉宇间仿佛笼着一层淡淡愁绪,看那女娃过来,红唇方才绽
出一丝微笑,娉娉婷婷迎了上去,一把将女娃包入怀中,满目疼爱倒像是亲生母
亲一般。
看那一大一小随着丫鬟离去,南宫星这才回过头来。
聂阳拱了拱手,微笑道:”江北一别,多日未见,没想到你竟留了胡子。”
上次会面,还是一切谋划之初。彼时聂阳心中仍满是愤恨,自然比不上今日谈笑
这么轻松。
南宫星本是个极为讨喜的娃娃脸,如今唇上多了两撇胡须,看着到成熟稳重
了不少,他呵呵一笑,翘起拇指在胡子上按了一按,道:”有人崇拜昔年一位大
侠崇拜的不得了,非要我也学着留出四条眉毛,害得我这两次出门,平白多了个
显眼标识。回头哄顺了她,我再刮了就是。”
”想来是怕你总仗着一张可爱面孔哄姑娘吧。”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可以坐下慢慢说话的地方走去。不过还没走出院子,
又有一个年轻女子匆匆走了过来。
她一身鹅黄纱衣,天青色的扎脚裙裤下露着一双雪白赤足,一双用彩带挂住
脚背的短齿轻屐托在足下,看似行动不便,她走起来却轻盈稳健。她身段高挑苗
条,双腿更是格外修长,裙裤明明颇为宽松,其中仍透出阵阵无法掩饰的奇异活
力,那健美长腿的弹动,在如此遮掩下仍令人口中一阵发干。
而那张洋溢着灿烂笑容的面孔,更是当得起倾国倾城之称,即便是已看惯了
赵雨净和田芊芊两张精美容颜的聂阳,仍不禁有了刹那的失神。
那令人心醉的俏脸,一眼望去,竟似一记粉拳,不轻不重的在人心窝上捣了
一把。
聂阳连忙定了定神,免得失态,毕竟能在南宫星私宅如此随意的女子,只怕
最少也是他的红颜知己。
那女子径直走到二人面前,先牵过南宫星的手凑到他耳边叽叽咕咕低声说了
几句,跟着轻轻笑了起来,仿佛淘气孩童做下了什么令父母无可奈何的恶作剧一
般。
南宫星无奈的笑了笑,冲她点了点头。她登时欢喜的凑上前去,樱唇微翘在
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才扭过身来,笑道:”这就是聂公子吧,我和你家的诗诗妹
子颇谈得来呢,我姓苏,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一声苏姐姐。”
她口音颇重,说话又快,聂阳怔了一怔,才完全明白过来,望着这女子出尘
仙子般的面目,加上那双极为魅人的美腿,他下意识便道:”江南一苏,勾魂一
舞?”
那女子啊哟一声笑了起来,双眼弯弯如月,笑得旁人都情不自禁跟着心头一
阵轻松,”是啊,我就是那个苏,苏蝉舞的苏。只不过我现下跳舞只给一个人看,
再不敢勾别人的魂咯。”
聂阳不禁颇为佩服得望了一眼身边的南宫星,不光是因为面前这位苏姑娘三
年前还位列江湖四绝色之一,更是因为她与江湖的牵扯并不太多,反到与王公贵
胄过往极密,舞技冠绝天下之际,被定南公认作了干女儿,任谁也会觉得,她那
绝世仙容,将来必定归于某个对定南公极为有利的皇族才俊。
南宫星拍了拍她,笑道:”好了,你来肯定不光是为了找我要东西吧。”
苏蝉舞抿了抿嘴,秋波一横俏生生瞪了他一眼,道:”北边有事,那两个养
伤的贵客急着要走,正巧听说聂公子已经到了,就要和他见上一面再走,我这不
就赶紧的跑来通知咯。”
南宫星哦了一声,笑道:”也好,先见他们一面。”
聂阳虽不明所以,但既然对方专门等着见他再走,想来是熟人才对。
苏蝉舞本想跟着他们一道,可才走到下一个院子,就被一个年纪大些的秀美
少妇摆手叫去,匆匆离开。
定南公与北严侯素来不睦,这次北严侯在定南公管辖州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
头,南宫星身边又有如此身份的美娇娘,聂阳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四大世家覆灭之后,江湖门派鲜少再参与庙堂之事,一来行事手段天差地远,
二来势力大多不足。而如今以如意楼的声势地位,当真想去影响权臣之争,也并
非无能为力。
这疑虑他并未考虑太久,因为很快,他就见到了等着他的那两个人。
那女的浅笑盈盈,眉梢眼角尽是喜悦满足,竟是聂阳以为凶多吉少的魏晨静,
而她亲密挽着的那个男子,更是让他忍不住低叫了一声:”鹰大人,怎么……怎
么是你?”
鹰横天点了点头,笑道:”不是只有你们江湖人才能借死逃命吧?”
聂阳并未惊讶太久,一路走来,他已能对很多事处变不惊,死遁更是见怪不
怪。
只是他并不明白,为何鹰横天没死,却不去救顺峰镇中枉死的数百同僚。
但他没问出口,也许他和魏晨静新婚燕尔心无旁骛,也许他受伤中毒无法行
动,不论什么理由,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鹰横天带着魏晨静找人疗伤,因为信不过孔雀郡的郡衙,便去找了如意楼的
分舵,正因如此,他回客栈的时候,战局已接近尾声,而他安排保护董家姐妹的
心腹,竟被毒杀在客房门外。
当时屋内已经是一片狼藉,只有两具敌人的尸体,鹰横天只得草草布置了一
下,假作已死,欲图脱身事外,重新调查。
这也终于解释了,为何屋内房门都已闩上,那被毒死的尸身却仍僵硬的堵在
门外,想来是鹰横天一时情急,来不及考虑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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