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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之后的朱老先生八十有五,不知还能否像现在这般耳聪目明,思维敏捷,洞察纤毫。”

朱轼哈哈大笑,“韵卿,这利嘴小儿竟说小老儿活不过耄耋,当真挨打。”老妇人笑意盈盈道,“既是解惑来了,问些学业问题便是了,何苦为难一位弱冠少年。”果毅郡王汗颜,被人指责以大欺小了。朱轼正襟危坐,“你有何疑问,尽可问,老夫今日心情好。”大约不好,会将年富扫地出门吧。年富心道,果然是位有趣的老头,于是垂目拱手道,“最近研读老先生的‘郭氏纪闻’,联想一位好友生前,不禁产生诸多颓念。”朱轼脸色一怔,“郭氏纪闻”正是朱轼前年得意之作,以上古郭氏一族为例,凭朱程礼学,兼之中庸墨子各家学派点评人生哲学的一部书籍。如今这本耗尽心血的书籍没能让眼前少年对人生产生积极的影响,反而产生了颓念,朱轼骨子里的执拗开始发作,急切追问,“何以产生厌世颓念?”果毅郡王目光深邃,紧跟着也问了一句,“你那位好友已逝?”

年富怅然道,“死了,死在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之下。”果毅郡王皱眉,只听年富潸然继续说道,“那位友人早年父母双亡,因不堪忍受血脉亲人厌弃,于是选择离家出走。”年富声音低沉,透着世态炎凉的无奈,“年仅七岁,以乞讨为生,常常食不果腹,与野狗争食,生活如此艰难,他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朱轼长叹,“艰难困苦磨练人之毅力,想来你的那位友人长大成人之后必能成大器。”年富继续讲诉,“通过不懈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当地最具盛名的学府,从那以后,友人日以继日,加倍苦读圣人之书,他相信人定胜天!”朱轼抚掌大赞,“好一个倔强小子!”

年富似乎没有听到朱轼的赞叹,此刻的他跌入一个充满灰暗的梦魇之中,“四年的寒窗苦读,也结实了一群志同道合之贫寒子弟。然而幸福似乎总离他太远,唯一继续深造的机会被一位家世显赫之纨绔子弟夺得。无权无势的他哭诉无门,求告无路,恰逢此时,同窗好友家遭突变,父亲惨死而凶手却逍遥法外,那时的友人痛恨这低层犹如爬虫般卑微的活着!”朱轼摇头叹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从盛名学府出来,友人任然寄希望于公正的科举选拔,一朝成为国之栋梁,然而屡战屡败,转眼他已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心灰意冷之下,友人背水一战,许是上苍感觉给这少年短暂的人生太多灰暗,于是怜悯的降下一道曙光。他终于成功了,以最优异的成绩斩获魁首。”老妇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好似漫长的苦难终于熬到了劲头。年富苦笑摇头,“以魁首的优异成绩,他依然无缘仕途,原因还是他无权无势,无所依仗。那一晚友人站在滚滚东流的黄河边上整整一夜。”年富抬起头,目光之中闪现难以读懂的疯狂,“要么活出个人样,要么现在就去死!”那一刻的他真的变了,变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年富沉沉叹息,“最终他还是成功了,进入仕途,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一直默默聆听的果毅郡王不无惋惜道,“为了这一目标,他付出和失去的恐怕更多。”年富眼眶突然有些干涩,“他付出了自己的婚姻,和一个拥有高贵出身的女子结婚,婚后忍受女人与无数面首厮混。而他失去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个愿意为他去死的人。”老妇人坠下眼泪,“这样到底值不值得呢?”年富苦笑,“是啊,到底值不值得?友人至死也这般问自己,可惜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也许当他醒来时,他又投入到下一个苦苦纠缠的梦境之中。”

朱轼惋惜,“如果在一开始有一位良师益友能给他正确的引导,相信这孩子不至于如斯境遇,可悲可叹。。。。。。”年富笑道,“可惜天下之人,不都如年富这般幸运,拥有高贵的出生,还能在最迷惘的弱冠之龄找到如朱老先生这般的智者。”朱轼笑骂,“你这是变相拍马,老夫可没同意将你收归门下。”老妇人一愣,面露不忍,只听朱轼道,“不过如在学业上有何不懂之处,大可来老夫府上相询。”年富大喜,纳头便拜,“多谢先生成全。”这样一来,虽无师傅名分,假以时日,定有师徒之情。

这一日,宾主尽欢,直至夜幕降临,年富才带着三分醉意走出朱府。临出府门,果毅郡王兴致颇高道,“今日那位友人的故事似乎还有后续,何时能说来共勉。”年富淡笑,“是说予果毅郡王听,还是说予那城西郊外陋室主人德馨听?”果毅郡王一愣,随即畅爽大笑,“自然说予那陋室主人听。”说完扬鞭赶马,绝尘而去。小厮年禄艳羡道,“身为男儿就应当像果毅郡王这般,随性洒脱,无拘无束!”年富扬手拍打了年禄一记脑门道,“汝非鱼,安知鱼之乐!”

雷霆雨露,均是皇恩浩荡。年斌没有受到佟佳氏一族的牵连,只是明诏训斥,多加约束,于是年府最北面的厢房被收拾了出来。周围高瓦红墙重新修缮,年斌戴罪之身,幽居于此,一株凄冷寒梅从此倚墙独绽。将幽深大院缓缓合上的那一刻,倚立窗边的年斌突然转过头,白衣胜雪,气质幽冷,一双眉目更似远山暮色凄婉动人,“能帮我去看看他们吗?”年富一愣,随即点头,“好。”

这是年富第三次走进京师大狱的牢房,隆科多府上一众侍妾奴仆俱被关押在此处,走进这里充斥着喊冤痛哭之声。远远的年富听见里间皮鞭挥动的清脆之音,和女子厉声咒骂之声,“岳兴阿你个不孝子,刑讯庶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随即传来更为疯狂的皮鞭响声,“我让你骂,让你骂!贱婢,你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女子竭力嘶吼,“老娘后悔当初没有将你和你那该死的母亲一起做成人彘!”女人的话刺激得岳兴阿行为更为疯狂,“我一定让你尝遍这世间最痛苦的刑罚,一定比人彘痛苦千倍!”

在看到架上女子浑身血污,而男子拼命挥动手中皮鞭的这一刻,年富没有再往里走,只是抱臂看着。年禄每每不忍目睹,扭转头去,而年富似乎看得津津有味。陪伺一旁的赵之垣问道,“爵爷不阻止吗?”年富嗤笑,“身为典狱按察使的赵大人不管的事,我小小有衔无权的男爵又何从管起?”赵之垣`颜赔笑,年富皱眉道,“只是我不明白,被撤职查办的岳兴阿怎会行动自如的在这里刑讯犯人!”面对年富直视的目光,赵之垣权衡许久,凑近跟前低语道,“这是皇上他老人家的意思。”

第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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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富点头,随即转身道,“咱们走吧。”赵之垣疑惑,“您不是找岳兴阿吗?”年富没好气的反问,“你没见那位岳兴阿公子正忙着吗?!”出了京师大狱森严的府衙大门,年富径直钻进马车,“回府!”年禄扬鞭赶马,却在刚转过一道巷口,看不到阿谀奉承赵之垣的身影时,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拦住了年富马车去路。年富道,“有事的话,先上车再说吧。”男子打帘钻进马车,年富见那男子相貌俊逸,气质沉稳,正是隆科多第三子庸德,不免多生几分好感,于是问道,“你找我何事?”

庸德苦笑,“爵爷可曾见到家兄?”年富点头,“见过。”庸德乍闻惊喜,“他可还好?”年富摇头,“非常不好。”庸德无力苦笑,“是啊,京师大狱这样的地方纵然是桀骜不驯的猛兽被匣进去,恐怕也得脱层皮,何况是人。”年富道,“以佟佳氏族在满洲镶黄旗中的威望,案件尚未明朗之前,谁又敢刑讯隆科多大人嫡子?!”庸德沉思片刻,点头道,“可爵爷说家兄在狱中的情况并不好。”年富道,“想那一位戴罪臣子居然在狱中刑讯庶母,于眼下贵府之形势,又如何能好?”庸德震惊捶手,“大哥怎可如此沉不住气!”

年富又道,“一个待审罪人能肆意刑讯同样是罪人的庶母,你就不觉得这其中很可疑?”庸德怔然,随即脸色刷白,颤抖着指了指天,年富点头,“密旨!”庸德颓然苦笑,“要杀便杀,何苦折腾这些。”年富道,“毕竟先皇之皇后已故孝懿仁皇后出自佟佳一族。”庸德含泪苦笑,“是啊,不若如此,何以堵住悠悠之口。”待庸德情绪平静下来,年富问道,“你此番来找我是想问年斌现下如何?”庸德羞愧点头。

年富道,“他一切都好。”庸德自怀中取出玉牒递予年富,“这是当年年斌入我佟佳一族时的玉牒铭牌,现在交还于年家,从今往后,他依然姓年,于我们佟佳氏一族再无干系!”说完跳下马车,一头扎进茫茫人群之中。年富低头,见那玉牒玉质晶莹光滑,其上暖意似乎还残留着庸德心口的温度。。。。。。

一连半月,远在西陲的年羹尧无一封家书传回。时值初冬,叶落转寒,竹韵斋内早早点了炭火,可年富依然感觉寒气逼人。三日前隆科多被押解回京,此刻正幽于禁所,每日写条陈恳求谒见陛下,可每一封啼血自白都到达不了南书房的案头。雍正三年,十月初三傍晚,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天降祥瑞,满朝文武百官殿前称贺。然而来自禁所的一卷颂词令雍正大帝勃然震怒,“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夕惕朝乾!”

年富倚窗遥望,深秋之夜,露重寒侵,分外扰人。绿萼沏上热茶,缓缓来到年富跟前,“少爷可是有心事?”年富道,“假如同样一个错误,本应该出现在甲人身上,如今却发生在乙人身上,这又是何缘故?”绿萼沉吟片刻道,“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大约是那丙人暂时还不想让甲人犯这样的错误。”年富直直的望向绿萼,见绿萼平静的眼眸深处流转挥之不去的情愫,年富苦笑摇头,“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了。”年富刹那的眼神注视,令绿萼心惊,也令她心伤,那一刻的眼神冷得好似屋外呼啸的寒风。

“那隆科多与父亲大人曾是皇上左膀右臂,如今一臂折戟,当知伴君如伴虎。”年富喃喃,目光爱怜的望着绿萼。绿萼喜极而泣,“少爷还信奴婢?”年富温柔的笑了,“在这府中,除了娘亲,能让我放心的就只有你了。”绿萼感动若泣。此时年禄来报,张文庄到访,此刻人已在竹韵斋等候。当年富见到张文庄时,此人正负手而立,站在一轴画卷之前仔细观摩。画中一蓑笠渔翁,独钓寒江雪夜,整幅画面线条简洁流畅,却意境深远。张文庄感叹,“画之极致,所追求的无非是一种境界。年兄这幅画中,鄙人瞧不见渔翁,亦瞧不见满江的雪夜。”年富兴致盎然道,“不知张兄都瞧见了什么?”

张文庄转身,笑意盈盈的望着年富道,“一种心境。”年富笑问,“什么样的心境?”张文庄道,“也许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也许是禅定中所寻求的一个‘静’字。”年富淡笑,接着说道,“还有可能是‘甘心淡泊名利场,始终固守真善美’的行事格言。”张文庄哈哈大笑,“年兄真乃妙人。”两人方一落座,年富开门见山,“张兄可是有眉目了?”张文庄沉眉,“康熙五十二年在菜市口斩杀的的确是顾文昭亲族一百零三人,其姓名出生日期在临州府衙内都有造册留案,此事绝不会错。”

见那张文庄眉头紧锁,年富道,“可是发现了疑点?”张文庄道,“据当年顾文昭的相邻回忆,顾文昭应该还有一对冲龄双胞胎女儿,长得极其白净可爱,传闻这对六岁女童在事发的前三天便突发恶疾猝死。”年富沉吟良久道,“从有人举报到抄家问罪,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何以那顾文昭能在三天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安排好身后之事!”张文庄苦笑,“大约是当时的县令为了邀功,故意瞒报了准确时间。”年富点头,官场上的事,一切皆有可能。

张文庄突然神秘的问道,“假如那一双女儿没有死于恶疾,那么如今年方十八的她们会在哪里呢?”年富苦笑,“总不会在安徽桐城的张府上。”张文庄不理会年富的插科打诨,而是道,“据我所知,顾文昭一案的审理到最终以“谋反罪”定案其主审官正是隆科多大人,而令尊当时因与顾文昭有过一面之缘而避嫌了。”年富笑道,“张兄如此感兴趣,不如跟年某去一趟京师大狱?”张文庄连连摆手,“既然年兄还有要事要忙,那张某就不打搅了,告辞!”望着张文庄离去的背影,年富沉声道,“备车!”

搂着三妻四妾畅游巫山的赵之垣被典吏从温柔乡里拉出来时一脸的阴鸷,可在听到年府的年大少爷找他时,便急忙推开粘腻上来的美娇妾,赶忙穿戴整齐走出府衙大门恭迎。在年富的身后瞧见了年熙,这让赵之垣肥乎乎的肉脸上闪过片刻的疑惑,年富拉过赵之垣耳语了几句,只见那赵之垣满脸堆笑的脸上先是为难,随即取而代之的是狗见了骨头般的欣喜若狂。望着赵之垣带着一路捕快衙役气势汹汹一路小跑出了京师大狱,年熙再也沉不住气,“你让我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年富沉声训斥,“这是你对大哥说话的态度吗?”

年熙涨红了脸,期期艾艾躬身行礼,“大哥,恕子君无状。”年富叹息,“老太太的身体日渐沉重,父亲大人领兵在外,作为年家第三代的男儿,也该长大了!”说完扭头冲着马车里的绿萼吩咐道,“让他们都出来吧,咱们里间坐坐。”最终年熙还是纳了体贴温柔的顾惜为妾侍,如今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绿萼与兰馨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京师大狱内的森严与阴暗还是吓得三位娇柔女子脸色苍白。

坐在衙差班房内,年富从容的品着参茶,以驱寒冷。绿萼与兰馨照顾一旁身体极度不舒服的顾惜,“呕――”再一次发作的孕吐剧烈得仿佛将娇弱顾惜的胆汁连同心肝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的顾惜倚靠在绿萼的怀中,此刻怕是连抬起手腕的力气也没有了。年熙毕竟不似年富,他心软了,“大哥,此地阴寒,气息污秽,着实不该在此处逗留太久。”年富从容道,“应该快了。”的确很快,赵之垣匆匆来报,在年富耳畔嘀咕了几声,肥乎乎阴鸷的脸上闪现的狠毒令人心惊。年富道,“你没跟她讲她的妹妹在这里吗?”年富温和的目光望向虚脱的顾惜,而顾惜却在这样春风和煦的目光之中如坠冰窟,娇躯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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