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气呼呼,却还是接过来穿了,“若不是你为他求情,我非剥了他一层皮不可。”
轻梅噙着笑,眉际的若有所思还是凝聚未散。
明霞虽然粗线条,可也注意到了她的异状,“怎么了?什么事不开心?还是伯父又怎么了?”
她只是摇摇头,笑容带着几丝苦涩,“不都是老样子,没事的,你别担心。”
“你还是缺钱吗?”明霞一语中的。
“怎么能不缺钱?现在这个世道,除了大老板和当官的,谁不是在为钱苦恼,谁又不缺钱用?”轻梅凝视着她,慨然道:“明霞姐,你不也一样苦吗?”
她的眸光感伤又关怀,明霞心头不由得一酸;是啊!多少人看她好像是这百老汇夜总会的红牌,总以为她风风光光的,可谁知道她心底的苦?
她甩甩头,挥去心头酸楚的滋味,强自咧出了一个笑,“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我要养一大家子人,可我挣钱比你快;别废话了,你现在缺多少跟我说,我拿给你。”
轻梅连忙摇头,“不,我不能拿你的钱。”
“你怎么跟我客气?我们可是好姐妹。”明霞杏眼圆睁。
轻梅凝视着她,黑瞳温柔却坚定,“不,正因为是好姐妹,我才不能够连累你;拿了你的钱,我的心里会更痛苦的。”
“轻梅……”
她温和地打断明霞的话,“晚上要不要和我一同回去?”
明霞一愣,随即烦躁地道:“不行呢,今天说好了要陪高老板吃宵夜的。”
“那个高老板看起来好像对你是真心的,你不喜欢他吗?”她把衣裳折好,边问道。
“喜欢有个屁用,他有老婆了,再喜欢也只能成为他的地下夫人,我可没兴致。”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惋惜地轻叹。
明霞自我解嘲地笑笑,眼底微带一抹凄凉,“当然是这样的,你以为我们这样的女子,能得到多少真心。”
“明霞姐,你千万别这样想,你这么好,我相信你一定会得到属于你的幸福的。”她坚定地道。
“算了,我自个儿可没有那么乐观,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敢期望可以得到幸福呢?尤其像我这种戏子,注定给人看不起。”
“不会的,我始终相信老天会疼惜我们的,”轻梅深邃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她,真挚地道:“虽然日子这么苦,可我们一定会熬得过去的。”
明霞瞅着她,好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微笑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不知你哪来那么多的希望呢!不过坦白说,你的话总能够让我心情好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笑一个吧!”轻梅清秀的脸蛋儿露出了一个鬼脸。
明霞噗哧一笑,“真服了你了。”
轻梅这才满意地笑开来;她将需要带回家洗的礼服和歌星们的换洗衣裳放入一方大青巾中,着手扎捆起来。
明霞在脸上扑粉补妆,盯着明亮镜台中的自己,“我看你今儿个还是让秀生送回家吧!现在外头情势紧张的很,到处都是日本鬼子和洋鬼子,一个不小心就会吃亏……那还罢了,最怕是落得人财两失。”
“我这么寒酸的女孩子,走出去没人会注意的。”她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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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难说,你长的也挺漂亮,只是不爱打扮了些,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个坏蛋是不管你长的美丑,若真要占你便宜的话……”
“我来这么久也没发生过什么事,你就甭担心了。”她勉强一笑。
其实轻梅好怕走那黑漆漆的夜路,黑夜中的危险和可怖,总是一寸寸地凌迟着她紧绷的神经,可是她又无能改变这样夜复一夜的归途之路。
但是面对明霞关心的眼光,她自然得极力地说服安抚她,一切都不会有事的,明霞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加上她这一件。
“真的吗?要不今晚你跟我一同坐高老板的洋车,我让他先载你回去。”
轻梅将绑好的大布包挽在手上,摇头道:“真的不了,这样我反倒不自在。”
明霞噘起红艳艳的唇,心不甘情不愿地道“那好吧,你自己当点心哪!”
轻海点点头,稍嫌吃力地将臂上的布包再往上提了提,轻迈出了穿着小绣花青鞋的脚步。
现在已经很晚了,夜总会虽是越夜越美丽,但是她已经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又是这夜总会里最不重要的人物,因此她只要把负责要清洗的衣裳带回去处理,明晚可以赶得及交给歌星们就好了。
她挤过几个盘踞在后门吸烟草的小厮,走出了热闹鼓噪的夜总会,走入了黑沉沉,微飘起雨丝的上海的夜晚。
在她背后的方向,“百老汇”的霓虹灯闪闪烁烁招摇在微雨中,驱走了寒意,带来了更多繁华鼎沸。
一方弯弯曲曲的弄堂内,有一个小小的木造大门,半合半开虚掩了几许春风入来;也许是天气时值春暖乍寒,尽管是落后陈旧的建筑物里,也有几朵初绽枝头的小花,柔柔软软地轻挂在老树枝桠间。
轻梅蹲在小小的天井中,窝着身子奋力地刷洗着一大木盆的衣裳。
在她身旁有几根由竹竿临时搭起的简陋晒衣支架,上头已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干净待晾的湿衣裳。
她从早上洗到现在近中午,好不容易快将昨晚带回来的衣服都洗净了。
春天的风儿软软地、暖暖地拂过她的身子,撩开了她额上的一缕黑发,露出了饱满莹白的前额,上头有微微沁出的汁水,不过已经被风吹的有些干了。
上海的春天像一首诗……她总爱遐想着自己是这首诗里最温柔的织锦,而有一天终有人知晓她的美丽。
好一片少女情怀呵!
尽管她的肩上一边挑着日子的艰辛,一边挑着父亲的病情,可是她的本质还是个少女,十九岁的年龄,依旧还该残存些许的诗情梦幻,不是吗?
日子越苦,越容易对未来怀抱梦想,这是人之常情;虽然她此刻被困在家计与责任中,但是这些美丽的梦支持着她继续奋斗下去,支持着她不被现实打败。
只是,有时她小小的私心也不免想着,如果不打仗,没有动乱的话,那么父亲还是原来的那个粮铺老板,她也还是那个每天读着诗篇的女学生。
战争摧毁了多少原本幸福圆满的家庭,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不过她和父亲能够保存一条性命逃到上海来,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若非她继承了早逝的母亲的韧性,恐怕她现在也早就被击垮了。母亲总是告诉她,天无绝人之路,永远不要放弃希望。这也就是她能够在父亲成日买醉导致重病缠身时,还能够怀抱一颗小小的、乐观的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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