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匆匆转身离去,傅容方才招手叫了徐勋上前搀扶自己一把,却没有继续刚刚在马车上的话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咱家再问你,你之前真的是把所有家当都捐到魏国公府了”
“全都捐出去了。”
见徐勋答得不假思索,傅容忍不住哑然失笑:“你这小子倒是舍得那要是拿来换钱,真金白银足够你下半辈子开销了。你不是糊弄了那个吴守正吗就没想着把田地压低一些价钱兑给了他,然后拿着钱跑远了买个户籍逍遥快活”
“公公说笑了,这田地是我爹留下来的,如今能给他买个好名声,正是我这个儿子应该做的。至于拿着钱远走高飞,须知吴员外那样有钱的,在南京尚且被人视作外乡人瞧不起,更何况我这么年纪轻轻又怀揣重金,到了其他地方,指不定有人谋财害命。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后半生就要隐姓埋名战战兢兢过日子,还不如今天这样来得干净爽利”
傅容并不怀疑徐勋敢瞒骗他。这样的小事,只要陈禄出马去顺天府一查,一切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魏国公府那边也一定会给他一个准确的数字。因而,对这样的当断则断,他心里更是满意,走了没几步又问道:“那你如今想想,就不心疼不后悔”
“心疼,但不后悔。”徐勋依旧是答得干脆,甚至还多添了一句,“当年诗仙李太白说得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从马车上一路试探到这儿,直到此时,傅容这才算真正下定了决心。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凝视着前头的坦途大道,就这么一字一句地说:“徐勋,如果咱家说,让你上京城谋一场大富贵,你可敢去”
第六十一章 石破天惊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尽管谋划这么久就是只等这句话,但徐勋脱口而出的却是斩钉截铁的另四个字。
“有何不敢”
“哈哈哈,好”
傅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看错了眼前这少年,可即便如此,此刻他听到这四个字,仍然异常满意。笑过之后,他冲徐勋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搀扶自己上前。两人就这么行走于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的石子小路上,一直到穿过一座遍植桃花林的小跨院,傅容才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了前头的那座两层小楼。
“你这几天就索性住在咱家这儿吧,既是要去京城,有的是东西该学,你虽机灵,终究是读书太少了些。看看书,学学礼仪,还有京城的风土人情,那些文武大佬,宫中的得力人物,接下来的这些天你会忙得很”
傅容即便不开口,徐勋也知道自己的软肋就是在这些地方。点头答应之后,又走了几步,他突然张口问道:“傅公公,那我这一出来,我家里的人”
“陈禄都撂下那样的话了,你家那房子没人敢再惦记。至于你那小么儿,回头咱家会派人去接过来,他的身份一曝光,在太平里那种流言散布最快的地方,一天也呆不得。至于他家那个畏罪潜逃的老子”傅容垂下眼睛,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这天底下有的是暗无天日的盐矿矿山,他既是出去了,就别想回来”
“多谢公公”
见徐勋一下子松开了手,对着自己倒头就拜,傅容一愣之下,便笑着伸出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哪儿还有刚刚走路须人搀扶的老态等徐勋站起身来,他松开手往身后一背,这才哑然失笑地说:“见了咱家这许多回,你就磕过这一回头,居然还是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
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骡车再次停在了这座昔日开平王府的西角门。门房原是要查验,可一看到马车后头闪出来的那一骑人,立时低眉顺眼让开了通路。车夫打起车帘,内中下来的徐良虽是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灰布袍子,可打量着这地方,他却总有几分不自然,一直到后面传来了陈禄的声音,他才扭过了头。
“前院到二门还很有一段路,你应该会骑马吧”
听到这个问题,徐良却沉默了许久,这才轻轻点了点头。等到陈禄后头的随从牵了一匹马过来,他拉着缰绳盯着辔头和马镫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伸脚踏上马镫,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上了马背。眼见这一幕,陈禄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自顾自骑马走在了前面。一路到了甬道尽头,下了马的他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这才带着徐良进了垂花门。
在南城兵马司被关了三天,徐良原是怀着满腔愤懑的心思,然而预料中的笞责却并没有到来,相反那些差役却是好饭菜地供养着他,不时还试探他的口风。而到了今天,居然竟是南城兵马司的那个朱指挥亲自来放了他出去,还一路送到了门口,那客气热络的态度让他几乎生出了错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曾经是大家公子的儿时。一直等来到这座镇守太监府,他才收起了那些遐想和错觉,但心里却更加忐忑了起来。
“公公,徐良来了。”
“带他进来吧。”
站在小楼前,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两句对答,当陈禄回过头来看自己时,徐良慌忙整了整身上衣衫。儿时享过富贵是真的,但父子受尽冷眼也是真的;半辈子落拓困窘是真的,但行事自在不用时刻战战兢兢也是真的。如今面对这后几十年来再不曾打照面的大人物,纵使是人前倔强执拗如他,这会儿也不觉是手心捏着一把冷汗。
就算仍是昔日豪门子弟,在傅容这种人面前亦是不值一提,如今人家特意从南城兵马司把他捞了出来,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着陈禄跨过门槛进去,待到从碧纱橱左面的珠帘穿到后头,见居中的软榻上坐着一个犹如寻常富家翁般打扮的老者,徐良只是心中一挣扎,就低头跪了下去。
“拜见公公。”
傅容见过徐勋三回,但徐良却还是第一次见。同为养子的救命恩人,后者的功劳还大些,但他却偏厚此薄彼,自然为的是徐勋在魁元楼徐迢高升宴上就第一次打动了隐身其中的陈禄,而徐良却始终泯然众人。因此,这会儿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跪在面前的落拓老者,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继而就轻轻抬了抬下巴。
“陈禄,搀起来。”
被人搀扶了起来,又犹如提线木偶一般按人吩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徐良不自觉地就拿出了少年时练功夫的那点本事来,那脊背直挺如松不说,身子和那看似挨着的一丁点椅面之间也留着隐隐约约的一丝缝隙,竟是仿佛在扎马步。傅容固然瞧不出来,陈禄手底下却不稀松,这眼睛更利,一眼就瞅出了端倪来,自然附在傅容耳边轻轻言语了几句。
听得这话,原本对徐良这糟老头似的做派有些瞧不起的傅容这才微微动容。瞥了一眼徐良身下的椅子,又扫了一眼对方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他突然直截了当地说:“兴安伯快死了。”
兴安伯快死了
这短短六个字听在耳中,徐良几乎是一个松劲坐倒在了椅子上,旋即就一下子悚然而惊。住在太平里已经好些年了,他守口如瓶从不对街坊四邻透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是酒后对慧通提过一嘴,而那贼和尚的秘密他也一样心中有数。然而,这论理应该是别人绝不应该知道的事,既如此,傅容为什么要在他眼前提兴安伯
“公公”
“咱家的意思是,兴安伯快死了,可他一个儿子都没有,要是找不到一个人来,兴安伯一系就要和那许多除爵的功臣世系一样断了承袭。”傅容见徐良坐在那里呆呆愣愣的样子,想起徐勋的一点就透,顿时没了继续解释的兴趣,就这么懒懒地说,“这样,陈禄,你把他带去东二书房,去见见徐勋,让那小子帮忙解说解说,咱家乏了”
从宗祠坐了青布小轿出来,转了一个大圈子,慧通就和瑞生半道下来,嘱咐那两个抬轿子的心腹去把轿子处理一下,随即带着今天超水平发挥之后再次呆头呆脑的小家伙回了徐家小院。眼看瑞生一回到小院就坐在二门口的门槛上看着门口发愣,慧通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打量了人好一会儿,他就走上前去,在那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
“还在担心你那少爷你就少操心吧,他比泥鳅还滑溜,事先每一件事都算计好了,出不了事”
瑞生侧头仰望了一下满不在乎的慧通,不觉讷讷说道:“可万一我的事连累了”
“他说有办法就肯定有办法。”慧通说得振振有词,心里想起这阉割火者的罪名,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脸上却仍是没心没肺地笑道,“难道你连你家少爷都信不过”
“不,我信,我当然信”瑞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脸上忧色尽去,又死死握紧了小拳头,“少爷一定会说到做到,一定会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这话还没说完,一大早就去宗祠角落里猫着的金六就一溜烟地冲了进来,那猥琐的脸上绽放开了极其灿烂的笑容,仿佛连嘴都有些笑歪了。人还离着老远,他就大声嚷嚷道:“宗祠那边一哄而散,连祭祖都给推迟了,少爷说是给傅公公请了去。那位传话的陈指挥还说,这房子还是少爷的,谁要是不服大可以去他那儿讨要房钱嘿,从今往后,在这太平里咱们少爷就能横着走了”
说到这里,金六三两步上了前,竟是不管不顾地紧挨着瑞生在二门口的石台阶旁一屁股坐了,斜睨了瑞生一眼,竟是亲昵地拍了拍小家伙的大腿。
“放心,少爷既是跟着傅公公走了,你那点小事算什么指不定还能进了宫伺候贵人,到时候得一场大富贵”
然而,瑞生却浑然没听到那什么富贵之类的言语,他只是使劲捏紧了拳头,想要叫嚷什么,却偏生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到最后竟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随即竟真的是趴在膝头,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眼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他隐约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时间,他那抽泣顿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哭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又粗鲁地塞了一块手绢进来,他接过胡乱擦了擦脸,一抬头就发现金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得无影无踪,眼前赫然是慧通那张有些凝重的脸。
“镇守太监府来人了,传你过去。瑞生,自己保重,千万小心些”
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之后,慧通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朗的天空,继而咧嘴一笑。
这边的仗打完,接下来就轮到他上了
第六十二章 心灰意冷
如果不是知道傅容是中官,坐在那偌大的书房中,看着面前犹如图书馆似的一排排书架,徐勋也许会以为那是哪个当代大儒的藏书。刚刚一路走来,这样的书房他已经经过了一溜四五间,而在这最后一间里,他此时此刻捧在手里的不是别的,赫然是两本大明会典。
一旁侍奉着的那老仆低眉顺眼,发觉徐勋那愣愣的样子,他就笑着解释道:“七公子,这都是傅公公特意命小的找出来给七公子瞧的。这是第一百七十卷律例第十二,刑律第三。其中杂犯第四项是阉割火者,第七项是失火。这事第一百六十三卷律例四,户律一。其中户役第四条,正是立嫡子违法。”
即便徐勋后世爱好文史,这样的东西顶多就是当资料看看,根本不会费神去记。因而,此前能让瑞生这半吊子得以和赵钦这样的官员辩论的本钱,自然在于那个通悉律例的慧通。然而,此时此刻翻着这本详实的大明会典,发现上头的条条款款竟然和慧通所言没有一丁点出入,他不禁对那个出自西厂的和尚生出了莫大的佩服。
“这大明会典乃是当年首揆徐阁老和刘阁老前后两任奉制领修的,至今还未全部完工,只京城每修全一卷,公公这儿也就会多上一卷,外头的文武百官应该少有像公公这样搜集齐全的。”那老仆说话虽恭敬,却是不紧不慢,临到最后就笑眯眯地指了指那堆得满满当当的架子,“傅公公说,但使七公子把这大明会典全部看一遍,不论能记得多少。等到书看完了,剩下的也就只剩礼仪了。”
换成别人,面对这连篇累牍的情景只怕要叫起连天苦来,但于徐勋来说,这却是难得的机缘。毕竟,这年头就是再有钱的人,就算置办得起,却置办不到这样的东西。于是,他连忙对那老仆拱了拱手,诚恳地道了谢。这举动自是让那老仆满意得很,竟是又带着他围着几座书架转了一圈,介绍了一下除却大明会典之外的其他书,又把木梯等物一一指给了他瞧。
等到一圈转完,那老仆退下去的时候,陈禄刚刚好引了徐良进来。两相一打照面,陈禄交待了傅容的嘱咐转身往外走。这时候,徐勋这才有工夫上上下下打量着徐良,见人完好无损,只是精神略差了些,他终于放下心来。
“徐大叔,在南城兵马司没吃苦头吧”
“还好,原本那天已经摆开了阵势要行刑,可后来朱指挥见了一位王公子,莫名其妙就停了,也就是关了我几天。”徐良心里满满当当都是傅容刚刚对他说的话,心不在焉答了一句,他突然东看看西看看,一把将徐勋拉到了一个书架的角落边,这才沉声问道,“勋小哥,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怎生会惊动到了傅公公这样的贵人”
“徐大叔你不知道”徐勋看着徐良,见他脸色倏然一变,却沉默不语,当即把手中的书先撂在了书架上,“徐大叔从前对我说什么像你这样的无名之辈,攀亲就没人理会,我还当真了。是傅公公对我提起,我才知道,原来徐大叔你是名门之后”
“什么名门之后”
徐良的脸一下子抽搐了起来,随即就一下子蹲了下来,最后竟是就这么靠着书架缓缓坐了下来。抱着脑袋在那儿坐了许久,他才声音低沉地说:“勋小哥,还记得我对你说,名声败坏容易重建难,不要和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之类的混混为伍么”
“当然记得,大叔是第一个这么中肯劝告我的人。”
“中肯呵那是因为我自己就吃过这苦头。我爹是庶子,在家里原本就是谁都瞧不起的角色,我读书不成,自小却练了一身好武艺。那会儿没分家,衣裳饮食不缺,如果我再上进些,兴许能捞个武职,可偏生不懂事,偏要在外厮混,偏要和某些人称兄道弟,后来没多久爹娘去世,家里分家,分给我的那些田地家产因为和这些人交好的缘故,都败得精光。不是因为这缘故,后来我媳妇不会身体亏虚那么大,儿子也不会因为区区伤寒就”
见徐良的脑袋几乎搁在了书架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在这昏暗的书架之间看不清什么表情,已经猜到了结局的徐勋没有再多问徐良的伤心事,只是轻声安慰了两句。
“都是过去的事了,大叔也不用去想了。做人得往前看,过去的事又没有后悔药可吃,想一次就让自己烦闷痛苦一次,对仇人却什么用也没有,岂不是自己折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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