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那探头探脑的中年汉子更懵,暗想之前那门房只对自个说来的那位王公子是魏国公的小舅子,可眼下这骂人的怎么比王公子更有气势
“你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只知道你读书读了这么多年,这满腹诗书全都去喂狗了连大忠大孝都不知道,还读什么书你爹养你这么多年,让你衣食无忧让你读书知礼,就是让你这时候拿刀子比划自己脖子的读书读不好就不读,难道填不出一道经义就比死还难受”
接连两通怒喝,傅恒安被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中的匕首都几乎有些拿不住了。他几乎是神经质地怒瞪着徐勋,反反复复就是那句你懂什么,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某种癫狂之中。瞅着这空子,徐勋上前对着他那拿着匕首的右腕就是重重一下手刀,眼见人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大叫大嚷就要反抗着去捡拾那把匕首,他劈手就是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啪
这一下力道不轻,再加上傅恒安脚下失去平衡,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捂着疼痛的脸颊正发愣,却不料胸前一紧,竟是领子被徐勋一把拎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仆。
“看你这熊样子,想当初亏我拼命从水里把你捞上来要死还不容易,这世上至少有千八百种死法,可你死了一了百了,让活着的人怎么办你想过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会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醒醒吧,那许多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辛辛苦苦欲得温饱而不可得,你却生来就是锦衣玉食,他们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凭什么想死”
这话一句比一句凌厉,哪怕是事不关己者如王世坤,也是听得直咂舌,更不要说领子被人死死攥着就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傅恒安。他死死盯着徐勋那气咻咻的面孔,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你从大中桥上跳下来救我的”
“没错,是我”徐勋见傅恒安那涣散的眼神仿佛有些聚拢了来,这才没好气地松开手,一把从怀中拿出傅瑾给他的银章晃了晃,见傅恒安只看了一按就完全信了,当即瘫坐在地上,他这才收好了东西,冷冷地说,“不过是别人诬陷你月考作弊,往你身上泼了一盆脏水,你不想着洗刷,不想着翻本,不想着报仇,在这拿着刀子疯疯癫癫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小爷当初身上伤还没好就下水救了你,半死不活又遇到族中亲长凌迫,不照样没让他们得逞,还让他们全都灰头土脸,小爷我就看不上你这脓包样”
果然,这话比刚刚那痛斥仿佛更有效用些,傅恒安竟是一手撑着地面坐直了,随即艰难地站起身来,竟是对着徐勋深深做了一揖。若是平时,徐勋必定不会生受这样的礼节,但这会儿他却偏生脊背挺得笔直不闪不避,等到傅恒安直起腰来,他就冷笑了一声。
“能够惦记着救命之恩,足可见傅公子你是知道大是大非的人,那就不应该这么糊涂眼下我也不想说你什么了,收拾收拾身上,跟我出去。”
“不,我不能就这么回家”
听到傅恒安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话,已经转过了身去的徐勋缓缓回过头,语带讥刺地说:“我没说过要带你回家今天国子监正好有难得的热闹看,横竖这时候没人注意你是否仍禁闭在房中,跟我先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大义凛然要责罚你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眼见徐勋就这么一拂袖出了门,傅恒安呆呆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自己的书童方墨凑过来,他才浑浑噩噩地任由其替自己重新收拾了衣裳,又打了水来洗脸敷面。及至出了门,他就只见徐勋正对一个杂役打扮的中年汉子说些什么,犹豫良久才走上前去。
“徐兄”
“我刚刚问过,距离四牌楼国子监正门最近的地方有一座三层藏书楼,料想这时候不会有人在上面,你跟我来”
傅恒安原以为徐勋不过是嘴上说说,实则是还想把他带出这国子监,因而听说此时是去藏书楼,他这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吞了回去。至于旁边的王世坤,眼下已经品出了滋味来,当即拦住了要说话的方墨,对其使了个眼色,这才拉着人优哉游哉跟在了后头。
一行人在那中年杂役的带领下,就这么悄悄上了那座三层藏书楼,在凭栏处就这么一站,赫然只见四牌楼正门处赫然一片嘈杂,那喧哗的吵闹声直冲云霄,竟是犹如菜市场似的。
“国子监监生夜宿灯船,这是不是犯了监规”
“堂堂学官竟是养着脸蛋漂亮的小么儿去火,斯文败类”
“章大人你看看,这还有你们国子监一位大人在我们姑娘枕边留下的手帕和题字”
“那位刘教谕还欠我们姑娘一对金耳环”
尽管下头嘈杂,但居高临下,有些嚷嚷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见傅恒安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徐勋这才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相比这些斯文败类,你那点屁事算什么放着这许多该管的不管,只知道一个劲揪你的小辫子,我看那位章大人不过如此”
“他们是他们,章大人是章大人。他在士林之中声名卓著,桃李满天下”
“贫贱学子未必没有欺世盗名之辈,富贵子弟未必全是纨绔不良之徒。那位大司成教贫家子弟久了,大约忘了有教无类的道理。这下头矛头所向并不都是那些富家纨绔,不少都是寒门子弟,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镇压下去”
王世坤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傅恒安,忍不住凑到徐勋旁边低声问道:“喂,都闹了这么久,事情是不是太大了这北城兵马司和上元县衙应天府衙应该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他们若是聪明,大多会装模作样管一管。”徐勋攀着栏杆好整以暇地居高临下俯瞰底下的盛况,狡黠地一笑道,“要知道,就算傅公公还没赶回来,你姐夫听说你居然是到了南京国子监来,哪怕只因为这情况不明,为了让你能够顺利脱身,他也不得不纵容着这些人闹下去。魏国公守备南京多年,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一眼傅恒安,在心里又冷笑了一句要不是闹这么大阵仗,能把那些大佬们一个个都调虎离山,又让傅恒安看到眼下这般光景接下来的扯皮收场只怕还得耗费几天,与其把傅恒安就这么轻轻巧巧哄回去,还不如牢牢抓紧这机会再做一桩更大的买卖,把傅容的关节完全打通
第七十四章 祸水东引上
成贤街往南就是新浮桥和东西向洪武街珍珠桥的十字路口,也算是北城一大热闹的去处。这会儿路口一侧停着一辆车,尽管只是一辆什么标记都没有,黑油车厢的平头马车,但四周围却散着十几二十的大汉,一个个把守路途豪门架势十足,但对寻常路人却熟视无睹,反而是那些透出官差气息的人时不时会被拦下来。
面对这种异常状况,前后几拨人最初都是恼怒,可那边拦下他们的汉子亮了腰牌递了言语,从领头的到底下当差的立时点头哈腰了起来。虽还是照常往国子监那边赶,可到了地头拿出什么样的做派维持,那就自然是只有他们自个肚子里知道了。
昏暗的车厢中,一身大红的傅瑾频频打起窗帘向外观望,见魏国公徐俌始终安坐不动,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一把丢下窗帘就扭过头来。然而,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徐俌,她最终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只不做声。
徐俌诧异地看了一眼傅瑾,随即继续垂头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心里却想起了这一个月来京城和南京的种种动向。先是他在北监读书的孙子徐鹏举那儿出了岔子,继而就是那些频频串联的清流,据说又有什么折子往京城递过去了,然后这南监的章懋竟然也脑子发了热,居然打算责罚傅容唯一的嗣子事情闹到这份上,徐鹏举在京城显然是被人当成了靶子,他魏国公府要置身事外本来就不容易,偏生王世坤这会儿居然就在南监
而且,今天这事情居然闹得这么大
腹谤归腹谤,但徐俌仍然没有改变自己岿然不动的架势。直到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车门,继而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他才威严地问道:“都打听清楚了”
“回禀老爷,事情是这样的”把事情来龙去脉解说了一遍之后,外头那人又轻声说道,“老爷,如今南监那边情势有些不妙。也不知道是有人挑唆的还是怎的,章大人不管说什么都有人起哄,围观的百姓少说也有好几百,而且人还在增加。再加上千监生,弄不好要出大麻烦。北城兵马司虽不敢违了老爷的吩咐硬来,但国子监过去的那个学官措辞严厉,他大约顶不了多久。”
魏国公府的人除了散在这儿附近,还有不少都在四牌楼和成贤街那儿守着,所以,此时听到这话,徐俌蹙了蹙眉,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打听清楚没有,那些是成心闹事的,还是真的有这些缘由,只是借机闹起来”
外头却沉默了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回老爷的话,据小的所知,事情活灵活现,而且甚至还有留下的字据等等,应该都是真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事情应该和小舅爷有些关联。是小舅爷带人去的那几座馆子”
尽管这后头两句话声音极低,但徐俌仍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大为恼怒的同时,他少不得想起了和王世坤同行的徐勋。是他自己让小舅子与其多多往来,结果,之前据从者回来报信,王世坤只听徐勋说了一句话就立马上车同行,如果这场面也是徐勋拉着王世坤联手做的,那他之前还真是小看了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徐俌听着外头的禀报,傅瑾也自然一字不漏全都听见了。眉头微挑的她想起之前在家里二门口徐勋大包大揽,这会儿竟然能把事情闹到这般大,她心里解气的同时,隐隐约约也对这么个人有些好奇。因而,见徐俌仍在犹豫,她眼珠子一转就计上心来。
“徐伯父。”开口唤了一声,见徐俌睁开眼睛看了过来,傅瑾索性盈盈拜了下去,“小女今次孟浪相请,徐伯父肯出面帮忙,小女感激不尽。如今国子监那边既然局势混乱,徐伯父若是再不出面,章大人弹压不下,脸面尽失不说,您身为南京守备,未必就能脱责。恰恰相反,如果您三两句话能够镇压了局势,事后不管有什么流言,您这南京守备比那些学官得人心,比那些学官有威望,南京城内无人不知”
自从奉旨守备南京以来,徐俌极其看重这所谓守备的座次,甚至因为和怀柔伯施鉴相争,一度闹到了朝堂上去,结果朝廷下诏以爵位为序,这才让他满意了。这事情别人不知道,傅瑾却曾经听傅容玩笑似的提了一次。这会儿把这么一顶高帽子送上去,她立时看到徐俌的脸上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少不得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徐伯伯如今出面,就不是为了我大哥的私事,而是南监学官无能,您闻讯赶到,一力主持大局”
“好你个丫头这是在挤对我”
今次傅瑾登门相求,先是口口声声国公,如今却变成了徐伯伯,软硬兼施不说,这会儿又掣出了大义的旗子,纵使他原本对傅家不过是存着卖好的心思,此刻也不禁对这状似性子冲动冒失的丫头生出了几分好感。
“也罢,这事情再闹下去,这些自命清高的老大人们就都灰头土脸了”徐俌淡淡一笑,随即就对外头吩咐道,“传令下去,收拢了人,立时去四牌楼南监再派几个人,把收尾的事情给我做得漂亮一些。我不求不露出一丁点破绽,但别留下尾巴给人抓”
想当初南京国子监初建的时候,由于洪武帝朱元璋设置了严格的监规,再加上那会儿一度停了十几年的科举,不少人都是从国子监出来就直接提拔进入六部和科道言官,于是紧挨着国子监那条南北向的路甚至得了成贤街之名。然而,如今去开国已经一百多年,国子监早就褪去了曾经的神秘光环。要不是弘治年间任命了这好些赫赫大名的学官,监生几乎只剩了一个名头。然而,就在章懋好容易把上下收拾一新,这会儿的情形却犹如当头一棒。
南监门口此时仍是一片混乱。最初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和老鸨之后,是三两个凑热闹的小贩在那嚷嚷着说是国子监拖欠菜蔬采买的银两,紧跟着是有人在那喊叫说翻墙出来的监生踩坏了自家的菜园子总而言之,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纵使章懋曾经是在御前铮铮死谏的人,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的脸都已经变过无数回颜色了,偏生就因为一直有人在人群中兴风作浪,曾经在福建当过地方官,政绩斐然的他竟是有些弹压不住。
最要命的是,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下头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官,他总不能把麾下那些监生派出去平息此刻骚动不止的人群一时间,他几乎是恨透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差役之流,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打着上书时该用怎样严厉的言辞弹劾今天的事。
然而,章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就只听一阵响亮的铜锣声从远处响起。相比之前那些闹事人乱七八糟的敲锣打鼓,眼下的铜锣声整整齐齐震耳欲聋。随着锣声渐近,围观的人不知不觉让开了一条通路,就只见七八个人簇拥着当中一个身穿素缎麒麟白泽纹样袍服的五十开外老者行了过来,不是魏国公徐俌还有谁当他上了台阶走到一众面色铁青的学官面前时,却是丝毫没去看这些人的脸色,转过身就扫视了那黑压压的人群一眼。
由于人群中鼓噪喧闹的几个始作俑者见徐俌一来,都趁机悄悄溜了,徐俌往那儿一站,刚刚还喧闹犹如菜市场的光景立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沉肃寂静。尽管看不见背后这些学官是何等脸色,但徐俌此时不免满意地点了点头,但继而就沉下了脸。
“南监乃是文翰重地,尔等围堵此处,都想干什么”
第七十五章 祸水东引下
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一时间,四周人群别说发声,就连挪动竟也不敢了,哪里还有鼓噪比章懋说话声音还大的模样。一句话压住了场面,徐俌方才不悦地转过头来扫了一眼身后的学官,眉头紧紧拧成了一团。
徐俌为南京守备多年,从前也曾经使力救过一两个因犯言直谏而被贬的文官,再加上他爵高位尊,这一眼看去,除却章懋罗钦顺这等心里没鬼的,其他的好些人都不敢与其对视。见此情景,徐俌轻哼了一声,继而又转过了头去。
“就算国子监中有学官监生举止失当,大可到官府告状,哪有围在这里不肯散去的道理本公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若是还不散去,本公”
“国公爷,不是小民大胆,实在是这些学官明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男盗女娼”
黑压压数百人正要散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踉踉跄跄抢出一个人来,一头扑倒在地连碰了好几下头,竟是带着哭腔说:“这南监里头有一个学正,用花言巧语骗了我闺女身子,又说要娶她,结果我那闺女一尸两命,他却连面都不露,小民告官,官府竟不理啊,国公爷”
徐俌只知道前头那么大动静是自己的小舅子王世坤和徐勋一块捣鼓出来的,此时这一遭竟是丝毫没料到。眼见那老汉拿着头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直撞,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喝令左右上去把人架起来,随即就再次转过头去,那眼神里头透出了分明的恼怒。
你们做的好事
南京城聚宝门乃是金陵的南大门,往南有报恩寺塔聚宝山等等风景名胜。如今春暖花开,达官显贵和贵胄子弟不时都会成群结队往城外踏青赏玩,因而每日从早到晚进出的人不绝。而且眼下因旱情加剧,家家户户渐渐都少不得屯米,运进城的米车亦是常常从外头的米行大街一路绵延出去老远。然而,这一天在一阵喝骂靠边的声音之后,排队等着进城的车马行人赫然看见,一行十几个鲜衣怒马的汉子竟是风驰电掣地从身旁闪过,就这么直冲城门。
城门的守军等等还来不及盘问,眼看人从身旁呼啸而过,一时大惊失色。好在最后总算是有个人勒马停了一停,却是二话不说撂下了一块腰牌。带队的总旗低头看清了那腰牌上头的字眼,忍不住直咂舌。
“锦衣校尉好多年没看见这般火烧火燎的架势了,难道又有什么大案”
这一行锦衣校尉刚刚过去约摸一刻钟工夫,又是二三十个人簇拥着一辆马车疾驰进来,同样是丝毫不停,落在最后的一个人甚至连停马都不停,就在那高声嚷嚷道:“记下,南京守备傅公公回城”
有了这一声,那些守聚宝门的军汉当面谁都不敢吭一声,等一行人过去之后方才议论纷纷了起来。要知道,傅公公往日进出都是慢条斯理最是讲究礼数,这一回突然赶成这般光景,这又是怎么回事一伙人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结果还是那总旗上来一人头上赏了一巴掌。
“别猜了,大人物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能猜透的小心点,进出城的人头钱收好了”
尽管傅容紧赶慢赶,但年纪不小的他毕竟骑不得马,就连他这辆精工细作的车,把他拉到四牌楼时,他被两个小宦官搀扶下来的时候,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了,浑身骨头也几乎都颠散了。然而,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见陈禄大步迎了上来,他就一下子沉了脸。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恒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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