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朱辅就一块到了。两人乃是郎舅,但徐俌的原配已故魏国夫人朱氏是长姐,年长朱辅十余岁,因而四十出头的朱辅自然比两鬓苍苍的徐俌更注重仪表衣饰。此时,他一身鲜亮的麒麟服,头上戴着嵌玉束发金冠,腰间亦是系着一条羊脂美玉的玉带,无论近看远看,竟都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文官。
自从朱氏去世之后,郎舅俩的关系自然不比从前的亲近,再加上徐俌元配嫡出的长子身体不好,长孙在北京,这下头的庶子一堆不说,继配王夫人更是生了一个幼子徐天赐,因而朱辅更加看这个姐夫有些不顺眼。此时此刻两人揖礼相见,说起国子监中的这桩案子,朱辅立时眉头一挑。
“这等无知狂徒,就应该调一队精锐的弓手,亦或是精选锐卒,从楼后头上去,无论死活,总能把这事情解决了,让他这么胡搅蛮缠,这算什么事”
“国子监这种地方,要是任凭武人出入,那岂不是更加荒谬”尽管听说钦差莅临的消息之后,徐俌就立时告病不出,又让人拘着王世坤,可并不代表他就会轻易表态。此时此刻一言噎住了朱辅,他就漫不经心地说道,“况且,若事情属实,那就是老大一桩案子,总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
“就算事情属实,开了这样的先例,接下来若是每个有冤情的都这么闹,这世道还了得”朱辅冷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况且,傅容还被那位大理寺卿费大人拘着,郑强那老滑头也未必来,就咱们两个凑什么热闹,这种事该当应天府亦或是上元江宁县出面不对,应该是句容县出面,回头我一定狠狠参他们一本”
两人正斗嘴,就只听远处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不禁同时回头望去。只见四牌楼街东头烟尘滚滚,紧跟着十几骑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堪堪抵达。眼看一骑人跳下马来,到了那辆车旁拉开车门卷起车帘,双手搀扶了一个人下来,徐俌和朱辅不禁同时一愣。
是傅容
徐俌倒也罢了,不过是眉头一蹙就笑着走上前去,但朱辅却不免陷入了深深的诧异。他虽是世袭成国公,守备南京兼领中军都督府,可这年头勋贵也就是个尊荣,上次费铠一来三下五除二一说,他终究抵挡不住帮忙派了兵。要是傅容这一回不倒,他得罪人就得罪狠了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见那辆马车上又下来了满面阴沉的费铠,他心中一动,这才迎了上去。
且不说四个人如何两两商议,等到了国子监里头见过国子监祭酒章懋,得知自己的养子傅恒安竟是到了楼里去,傅容立时勃然色变。他被软禁府中多日,刚刚费铠又是硬和他同乘一车,根本不给他和陈禄私底下说话的机会,这外头的情形他是一丁点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什么阴刻算计狠戾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恶狠狠地盯着章懋,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
偏巧这时候,费铠竟皱起了眉头冷笑道:“傅公子也未免太冲动了些,似这等刁民,就该用雷霆万钧的手段擒服,和他耍什么嘴皮子北城兵马司还有上元县衙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三位守备都来了,他们两个竟是还不露面”
仿佛是一语成谶,就只听外头一阵嚷嚷,紧跟着费铠的一个随从就快步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跪下磕头道:“大人,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王进和上元县令邱芝才来了”
第九十二章 金陵第一案三
尽管兵马指挥带着兵马两个字,但实则下头没有一兵一马,当差的和府衙县衙一样,都是些差役皂隶,即便如此,掌管治安缉盗的兵马指挥依旧是肥差,毕竟金陵富庶,地面上那些商铺等等刮一遍地皮就是不小的进项。至于上元县令则是难为多了,人家附廓省城就已经被自嘲说是恶贯满盈,更何况他是附廓南京,上头比他的官儿不计其数,此刻见着上头这一位位的大佬,他诚惶诚恐之余只有低头行礼的份。
“你们做的好事”
费铠毕竟是钦差,这一声厉喝之后,见王进和邱芝才都不敢吭声,他才转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国子监祭酒章懋。见其眉头紧皱只顾抬头看着那藏书楼,他就上前去,和颜悦色地说:“章翁,如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这许多监生云集一块,也不合太祖爷当年定下的规矩。不如速速让他们回号舍去,接下来也好维持。”
章懋沉吟片刻就点了点头,这时候,罗钦顺少不得召集了一众学官吩咐下去。然而,平日里被圈得大多数没脾气的监生们这一回却是拖拖拉拉的,虽不至于人声鼎沸,但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仍然是不断传来,让在场的几位大佬无不眉头紧皱。
魏国公徐俌老奸巨猾,成国公朱辅人云亦云,迟来一步的郑强倒是站在傅容一边,奈何费铠拿着圣旨当令箭,到最后竟是力排众议厉声喝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王进,你给我挑几个妥当人,立刻给我冲上楼去去,给我把那个刁民立时拿下,死活不论”
傅容登时大怒:“你说得容易,若是伤了咱家的儿子,谁负得起责任”
“傅公公,是令郎硬是不自量力要上楼去当说客,可不是谁逼着他上去的即便是磕着碰着,那也是他自个负责,须知他不是小孩子了”费铠情知自己这些天和赵钦走得太近,巴不得那个胡言乱语的家伙死了算数,竟是寸步不让,“事情再闹下去,这南京上下不得太平,难道傅公公你就负得起这责任”
“你”
见傅容一时气急,郑强却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一时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傅公公不答应,咱家也同样不答应,若是烧了这栋楼,敢情你就付得起责任费大人你是钦差不假,可须知你只是奉旨查案,并没有担着巡抚南直隶的名头,这南京地面上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魏国公,成国公,事到如今,二位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眼看这把火终于烧到自个头上了,徐俌心中暗叹,正想和稀泥似的打打圆场,却不料朱辅轻咳了一声道:“事出紧急,总不能让这么个疯子一直闹下去”
疯子二字一时让在场好几个人为之色变。傅容身后的陈禄眉头紧皱,不动声色地往外扫了一眼。就只见傅容郑强同时沉下了脸,费铠却面露微笑,反倒是刚刚和几个学官说完话的章懋满脸恼怒,走上前来就铿锵有力地说道:“什么疯子,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是否有冤情,自然当有司审理再定,成国公岂可轻易下断言”
徐俌态度暧昧,可朱辅和费铠明显一丘之貉,傅容郑强正觉得难以支撑,谁也没料到素来刚正的国子监祭酒章懋竟然站在自个这一边。此时此刻,两人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惊愕莫名。他们这发愣不要紧,费铠却着实气坏了。他早知道这位大司成最是固执,可没想到事到临头还帮着两个阉竖,若非这位名望太高辈分太大,他差点想端出钦差的架子训斥了。
“章翁明鉴,这可是国子监的地头,再闹下去,恐对章翁名声有碍”
“老夫的名声难道能比得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有两个冤死的妇孺”
此时此刻,章懋简直可说得上是声色俱厉。之前那余浩大肆宣扬赵钦罪名的时候,他也打算派人上楼把人弄出来,可当人声嘶力竭地说妻女被人逼死,他那恻隐之心就动了,此时费铠的死活不论和朱辅的疯子之说着实惹恼了他。一番话说得其他人都作声不得,他才转头看着楼上道:“不论事情如何,且待傅恒安下来再说”
尽管国子监祭酒只是四品官,但章懋连成化皇帝都敢顶,挨了廷杖之后更是声名大噪,即便费铠气得七窍生烟,可面上愣是不敢显露出来,只能频频对朱辅打眼色。然而,哪怕朱辅位居国公,愣是不敢开口驳章懋的回。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监生渐渐快要散尽,可上头愣是没有一点动静,这时候,费铠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正想端出自己的钦差身份来,外间突然一阵喧闹,不一会儿,竟是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老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赶了过来。
“彭都宪”
费铠甫一到南京没多久,就在赵钦的陪同下去见了这位巡抚南直隶总督粮储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彭礼,深知两人之间的关系。此刻见了这位来,他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快步迎了过去。他才解释了一番缘由,彭礼就沉下了脸。
“堂堂大明朝的南京,竟然闹出这样荒谬离谱的事,成何体统我得了信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没想到居然现在还是这般不可收拾。费右丞,越是这种时候,你这个钦差怎就拿不出一个决断来王进,挑十个精壮汉子,立马给我冲进去,把那个狂徒给我架出来”
彭礼京官多年,说话自然不比刚刚一时情急的朱辅和费铠。况且他品级又高,资历年纪都比章懋更胜一筹,因而硬生生压住了对方的气势。不等这位国子监祭酒再开腔,他又上前握着老先生的手好一通劝说抚慰,竟是声情并茂。一旁的傅容冷眼旁观,见那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王进满头大汗不知所措,他便不紧不慢地冷笑了一声。
“王指挥,要是咱家的儿子有半点损伤,你该知道是什么结果”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其中的怨毒和阴刻自然更不会错过。彭礼扭过头来和费铠对视了一眼,便转身过来对傅容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傅公公,南监重地闹出了这样的事来,传扬出去只怕整个士林都要震动不小。上头不过一个人,只要北城兵马司应对得当,傅公子必定无事。可要知道,上头已经许久没动静了,万一此人狗急跳墙已经对傅公子不利,公公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见傅容面色大变,一旁的陈禄想上前提醒,偏生费铠硬是挤在了他和傅容当中,让他根本没办法使眼色打手势。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傅容扬起头道:“咱家就这么一条命根子,彭都宪能保证万无一失”
“傅公公放心,我当然敢担保”
有了彭礼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费铠一时松了一口大气,少不得摆手叫了王进上前吩咐了起来。他这才说了没几句话,尚不及向这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再一次暗示死活不论,不远处突然又一阵喧哗,他才一回头,竟只见一人一马从四牌楼那国子监牌楼下头守着的几个人头上一跃而过,几个起落之间,就已经到了他们身后不远。
那人头戴貂皮弁,一袭招牌式的黑披风随风飘拂,内中赫然是一袭鲜亮的锦衣,却是四十出头光景,嘴角含笑温和可亲,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然而,随着那人勒马跳下了地,提着马鞭走上前来,多年京官的彭礼和费铠同时为之色变,而傅容则是眉头倏然展开。
“锦衣卫协理北镇抚司千户李逸风,见过各位当面”
来人笑吟吟地团团一揖,仿佛是没看见费铠和彭礼的表情,继而才慢条斯理地说,“哎,这一路紧赶慢赶,恨不得学驿传八百里加急,可差点赶死我了本来我还想进了南京城带着小的们好好逛逛玩玩,歇一晚再见诸位的,谁知道竟听说国子监出事了,这下哪怕是腿跑断了腰跑折了,也不得不来。”
这李逸风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竟是自说自话,一时间费铠彭礼也好,徐俌朱辅也罢,就连微末如王进和邱芝才,几乎都是被说得不知道如何答话是好。只有傅容轻轻捏了捏郑强的手,笑容可掬地上前一步。
“李千户此行,不知道是奉旨,亦或是公差”
“是公差但也是奉旨。”眼见除却傅容之外,一个个人都变了脸色,李逸风方才嘿然笑道,“不过我位卑职小,不过是给咱家大人打个前站而已。”
咱家大人打前站
尽管弘治一朝的锦衣卫凶名早已不如从前,但此话无疑如同巨石一般重重砸在费铠心头。见傅容再没了刚刚的患得患失,赫然一副笑面佛光景,他不由用指甲狠狠扎着手心,这才开口问道:“李千户奉旨前来,所为何事”
“这个嘛”
李逸风打了个哈哈,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随即竟是说出了一番绝不相干的话来,“话说今天这南京城还真是不得太平,我路过府东街的时候,竟是瞅见应天府衙正门那儿挤着百多个人,似乎是在告状的光景。啧啧,我急着赶路,也没理会这许多,依稀听见那些都是句容赶来的百姓,大老远的上南京城告状,而且还这么多人,真是一桩奇闻。”
第九十三章 金陵第一案四
西锦绣坊应天府衙正门。
徐动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按照赵钦的吩咐这一日来到应天府衙门前,才刚刚敲响了那告状的鼓,紧跟着手中的鼓槌就被人抢了过去,他还在懵着,这条不长的西锦绣坊两头就涌进了一大堆衣着形形色色的百姓,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排挤到了一边。继而,他就只听那鼓被人敲得震天响,没离着多远的他几乎连耳朵都快给震聋了。
这还不算,由于骤然生变,应天府衙如临大敌,倏忽间就是十几个差役手持水火棍冲将出来,那棒头威吓似的往众人头上乱挥,那些干惯了农活的乡民躲闪极快,可他却是猝不及防,这肩头竟是重重着了一下,那股钻心的疼痛险些没让他一下子瘫倒下来。
身为徐家长房长子,读书又有天分,他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曾吃过这等苦头
“退后,退后,全都跪好,否则别怪爷们不客气”那领头的差役头子却是手持鞭子,就这么凌空抽了上去,偏是鞭子能在距离那些人脑袋上方寸许处堪堪收住,竟然丝毫不伤人,赫然神乎其技,“要告状就推一个代表过来,不许一窝蜂还有你,给我退回去跪好”
徐动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一条毒蛇一般的鞭子直冲面门,这一惊简直是连魂都丢了。好在他见机得快,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我和他们不是一道的,我是经历司经历徐六爷的侄儿”
那差役头子的鞭子来得快收得更快,挽了一个鞭花之后,这才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徐动一眼,随即就不耐烦地喝道:“既然是徐六爷的亲戚,径直到府东街东门那边求见就得了,在这儿凑什么热闹没看到这儿正乱,磕着碰着没人赔你”
眼见那差役头子说完竟丝毫不理会他,快步走到那刚刚击鼓告状却被人架下来的汉子身前,厉声质询了起来,徐动低头看了看身上被人挤得乱七八糟的宝蓝色儒衫,又按了按怀中的状纸,提起精神正要上前说明两句,却不料刚刚那呵斥他的差役头子陡然惊呼了一声。
“告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你们疯了,竟敢以民告官”
赵钦这么多泥腿子竟然告的是赵钦
徐动简直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幻听,可当那几个差役也都为之哗然,继而议论纷纷了起来,他立时明白看到的听到的竟是事实。此时此刻,他哪里顾得上什么告状,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按着刚刚挨了一下的肩膀赶紧往外挤。然而,突如其来发生这种事,府东街东门那边候见的人竟是不少都涌了到这里看热闹,他别说找寻送自己来的马车和亲随,竟是找一条路都难。待好容易从东边出了西锦绣坊,他环目四顾不见家里人,突然把心一横快步前往东门。
应天府衙东门的几个门房也听说了正门的奇事,听了徐动的说明也都没放在心上,只其中那个领头的端详了徐动片刻就笑道:“徐六爷的侄儿徐家长房老大好吧,想来你自个认得路,自个进去,那边正门闹起来了,咱们这边也不敢怠慢,没工夫给你领路”
徐动没想到这一道门如此好进,长吁了一口气道谢一声便匆匆而入。只想着寻徐迢去打探打探消息的他完全没注意到,他才快步进门没多久,后头几个门房就窃窃私语了起来。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刚刚小半个时辰前,那位徐七公子才刚来,老朱亲自接了进去。”
“要说傅公公眼看就要失势了,李头儿你怎么还对那位七公子这么客气”
“这叫左右逢源,如今还没最终消息呢,我们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何必做恶人”
然而,徐动从东门进去,不想却在经历司扑了个空,到徐迢的官廨里也没能找到人。之前他相熟的那位褚先生如今已经被辞了幕,剩下的人都和长房不怎么对付,他无论找谁问都是没个准信,一时只得强捺心头不安在那等着。他也不知道在官廨的那小花厅里来来回回踱了几百上千步,终于听到外间有了动静,慌忙快步赶了出去。然而,才一出门,他就愣住了。
徐迢竟是和徐勋并肩而行,两人赫然有说有笑
“六叔”
徐迢刚刚只顾着和徐勋商量事情,此时才看到徐动,立时皱起了眉头,不悦地冲旁边一个小厮喝道:“有人来访也不事先禀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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