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居于上位的人,都喜欢底下人有那么些多多少少的缺点,尤其是至情至性重情重义诸如此类的,如此一来提拔笼络不容易被反噬,二来有了弱点就容易控制。此时徐勋知道萧敬也并不例外,自是诚惶诚恐谦逊了一番,却没说什么表忠心的话。毕竟,想投效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人铁定是多了去了。
兴安伯府位于西城南大桥边上的武安侯胡同,紧挨着武安侯府。想当初两座府邸是一块赐给武安侯兴安伯这两位勋贵的,因此两户人家就成了邻居,只胡同的名字却在民间流传中,自然而然按着爵位。现如今这两家都不复成祖年间靖难勋贵的风光了,日子虽还过得去,可单靠每年的禄米却难以在这偌大的京城过得风光。武安侯府是子嗣多开销大,而兴安伯府却恰恰相反,妻妾也不是没有人生过儿子,可夭折的夭折,病故的病故,现如今兴安伯一病,这病榻前竟是连个侍疾的儿孙都没有。
兴安伯徐盛前后娶过两位夫人,元配继室都已经亡故,眼下也就是一个跟了他多年,年已五十出头的戴老姨娘因生过一个女儿,因而主持着偌大伯府的家务。她又不是正经的夫人,如今徐盛这一病,下人们都是蠢蠢欲动。她虽有些手段,可名不正言不顺,平日待下又苛严刻薄,再加上自己都有些慌神,根本辖制不住。徐盛那个堂弟徐毅不过是殷殷勤勤地跑了三五趟,满嘴的迷汤给她一灌,她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有了偏向。
这会儿她亲自服侍着徐盛喝了药,又给他掖好了袷纱被,就坐在旁边一面垂泪一面说道:“老爷,昨天毅哥又来过了,说是徐良父子已经进了京城。您如今病着,那个小的却封了勋卫,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我一个没儿子的,也说不上有什么偏向,可那徐良是什么人文不成武不就,据说在南京甚至要靠给人汲水打短工为生,那个小的更是身世可疑相形之下,毅哥至少是恩封了府军前卫的千户,正儿八经的军职,又是您看着长大的”
“好了”
徐盛老来无子,如今这一病更加凄惶,听到这些心里只觉一阵阵堵得慌,当下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见戴姨娘虽是住了口,可仍在那儿抹眼泪,他不禁冷哼一声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就算要选人来承袭爵位,朝廷也不能越过了我去”
他才说到这儿,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老爷,门外有人投帖,说是打南京来的您的堂弟徐良徐老爷打发来”
“老爷,您看看,昨儿个刚到,今天就来了,这分明是欺负您病了,家里又没个主事的夫人”戴姨娘一想到徐毅的承诺,再想到若是陌生人入主,自己这个老妾不是被扫地出门,就是被人直接送到家庙,顿时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光景,竟是扑在了徐盛身上,“老爷,若真有这一天,我还不如随着您”
“别说了”一口喝住了戴姨娘,徐盛就恼火地用力捶了捶床板,继而沉声吩咐道,“什么徐良徐老爷,什么堂弟,他一个多年破落户,竟敢到我这儿抖威风来了,把人给我赶出去,就说我没这种见鬼的亲戚,以后若是再来直接打走,不用通报了”
听到徐盛竟是这样强硬,戴姨娘心中登时大喜,可仍然是用手绢捂着脸抽噎不止。直到徐盛疲惫地转身朝里假寐了起来,她才在旁边坐了,一面温言宽慰说徐毅的好,一面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派人上门送药等等的各色官员同僚,直到确定徐盛已经完全睡着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嘱咐丫头好好看守之后,就蹑手蹑脚出了门。
才一出上房,早有她的心腹妈妈迎了上来,行过礼后四下一看就凑到她耳根子边上说道:“姨娘,毅老爷来了,我已经把人引到后头一间偏厅,眼下您可要去见”
“当然要去见”戴姨娘一把攥紧了手帕,没好气地说道,“我费了这许多工夫替他给老爷吹枕头风,他光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顶个屁用”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上头有人
小小的偏厅中,二十出头的徐毅坐在左手第一张交椅上,却压根没有心思去品茶,频频探头往外张望。
他父亲当年是个花街柳巷的老手,不到三十就直接撒手去了,留下了一个世袭军职和一份少得可怜的家产。好在祖母早早把陪嫁和出自定襄伯府的老家丁都留给了他,再加上他生得一表人才,又钻营着娶了一家无子富户的独女,如今虽说算不上豪富,可日子过得却也舒坦。然而,自打徐盛告病在家,膝下又无子,指不定哪时候死了就要留一个空头爵位,他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京城这种地方,若无权无势,哪怕再有钱也会被人踩在脚下,可只要他有了爵位,日后妻子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以嫁妆要挟他不得纳妾蓄婢,他下半辈子有的是荣华富贵可享。
正因为如此,他不止在兴安伯府这边动脑筋,还花了不少钱让人去打听自己还剩下什么亲戚,这一来就发现了自己还剩一个堂兄徐良。尽管那只是个帮人打短工的穷老汉,可他还是一再设法。然而,买通了赵钦身边一个幕僚,没想到转眼间赵钦竟然就这么倒了;他又昏了头听人蛊惑,孤注一掷用钱喂饱了祖母那几个老家生子,行刺的结果仍是失败。做到这份上,人家就是不疑心他也不可能,已经没了回头路的他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
好容易远远看到几个人影往这边过来,徐毅慌忙站起身来迎了出去,行过礼后就殷殷勤勤地去搀扶戴姨娘的胳膊。见此情景,那几个老妈子固然退得默契,戴姨娘却不耐烦地缩了缩手道:“你这是干什么,你和老爷是堂兄弟,难道不懂男女授受不亲”
“我这不是想着姨奶奶是我的嫂子吗”徐毅素来嘴甜,闻言不但不恼,反而更小意地把戴姨娘搀扶了屋子,又把人在主位上安置好,这才反客为主地前去斟茶伺候。待到把一盏热茶送到了戴姨娘手里,他才故意问道,“我刚刚打后门来,听说徐良的人到前门投帖了”
“你的消息倒灵通”戴姨娘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担心,老爷已经吩咐把人赶出去了,而且以后都不许人登门,连通报都禁了”
戴姨娘原本是想表表功,可看徐毅丝毫喜色都没有,反而愈发紧锁了眉头,她不禁不悦地说道:“怎么,你还嫌不够要让老爷偏向你,你知道我得费多大的工夫”
“我当然知道姨奶奶的心意。”徐毅想想刚刚探知的消息,也顾不得其他,就在戴姨娘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可姨奶奶知不知道,就是今天一大早,司礼监的孙公公就去了魏国公府芳园接走了那个徐勋,司礼监掌印萧公公在私宅直接见了他”
“什么”
戴姨娘终究是女流,一听这消息不免有些六神无主,好一会儿才惊惶地问道:“那怎么是好若是萧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一两句,咱们这不是”
“所以,咱们得把事情做在前头”
徐毅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话,旋即就用手肘支着茶几,把头冲着戴姨娘挪近了些:“姨奶奶该知道,要是让徐良父子入主了这儿,咱们谁都讨不了好去”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乱了方寸的戴姨娘使劲绞着手指头,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话来,“你有什么主意,我都听你的”
“当今皇上最敬重几位阁老,这袭封的事情虽是恩出于上,但还得看部阁的决议。这阁老那儿咱们使不上劲,但管着袭封的吏部,我却去打探过了,好容易见着了一个要紧人。那人说,我祖母是正经继室,我又有军职,这便是我最大的优势,但坏就坏在徐勋是皇上褒奖过的人,除非我坏了他的名声,否则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见戴姨娘眼睛一亮,仿佛被自己说动了,徐毅这才轻声说道:“他初来乍到京城,今天大哥既然把他爹的人都赶回去了,他十有八九沉不住这口气。我让人紧紧盯着他的行踪,候着他什么时候外出,挑起些争端把他搅和进去,到时候再知会了兵马司,那一个寻衅斗殴的罪名他逃都逃不掉。他从前的名声原本很不好,也不知怎的在南京那儿扳了过来,这一闹,当初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给他挣了褒奖的萧公公也躲不过去”
没想到徐毅竟然妄想牵连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戴姨娘不觉又惊又怕,好半晌才迟疑地问道:“你这是不是是不是闹太大了”
“姨奶奶,我上头也是有人的”徐毅笑吟吟地拍了拍戴姨娘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萧敬霸占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这些年,别人早就看不惯了。所以,你在大哥面前多吹吹风,让他赶紧把决心定下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兴安伯,那折子上了去,事情就定了我也不说什么孝顺你之类的话,这儿是五百亩地,签的是兴安伯徐毅的名字,只要事成,这名头就铁板钉钉,地契就是你的”
在萧敬私宅这一盘桓就是一上午,眼见日上中天,徐勋本是要告辞的,却不料萧敬硬是留了客,他也就陪着这位顶尖的大珰用了一餐午饭,不过是寻寻常常的四菜一汤,虽肉食菜蔬都不是什么顶尖材料,可却别有一番家常风味,足可见萧家的厨子颇有水准,绝不是金六嫂那样的半吊子可比。而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萧敬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魏国公芳园毕竟是好些年没主人了,下头奴仆难免没个管束,人多嘴杂。丰城胡同紧挨着丰城侯府东边,有一座空着的宅院,不大不小刚刚好,你找个日子尽快搬过去吧。还有,这几天若有空少出去,以备召见。”
尽管萧敬没说那房子的主人是谁,也没说这房子是借给他的还是送给他的,但徐勋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下来,随即躬身告退,孙彬自是一路送了出来。
一出门辞了孙彬,他就看到今天跟车出来的金六正在和芳园钱管事借给他的那个车夫闲侃,他就咳嗽了一声,两人立时停了说笑,金六更是一溜烟迎了上来。及至放下车蹬子搀扶徐勋上车,发现瑞生果然没跟出来,他就冲着那车夫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金六这一趟来京城是下了决心的。徐勋这一趟京城要是灰头土脸,回去之后傅容等人必然还有照拂,他这忠心耿耿自然不会白费;可要是徐勋万一发达了,他可是铁杆子的老家人,就算给那死和尚后来居上,但后来人岂不是都得尊他的资历就因为这一点,他从在南京开始就死命巴结徐良,完全忘了自个从前对那穷老汉是什么光景。刚刚他对那来自魏国公府的车夫着力吹嘘,也正是为了自家少爷求个方便,毕竟这京城的路他如今还是睁眼瞎。
坐在车辕前头,他还在那对车夫夸夸其谈,什么南京守备傅公公对少爷提携有加,什么国子监祭酒章懋差点没收了少爷当关门弟子,什么魏国公把自家公子和小舅子都托给了少爷,足可见信赖临到最后他又嘿然一笑。
“你要是不信,瞧见刚刚跟着少爷的那小厮没有人没跟出来,竟是被这司礼监掌印的萧公公要去了嘿,咱家少爷上头有人”
萧敬的私宅到魏国公芳园并不远,毕竟,这权贵择宅大多数都是一致的,但求一个清雅。徐勋听金六在外头唠叨,也不以为忤,毕竟,哪怕寄人篱下,他也不想被人小觑了。这回程一路不过是才两刻钟工夫,马车就停在了芳园的西角门。正要进去时,徐勋却听到里头传来了两个抱怨的声音,立时打起窗帘来。
“我以前跟着少爷何尝这么丢过脸,好端端的竟是被人赶了出来,真是气死我了”
“不就是个伯爵吗居然敢把帖子丢出来,还叫嚣赶人,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都是咱们倒霉,跟错了主子,我真想回去求求少爷收了我回去”
“门房里头说话的,给我出来”
随着徐勋这一声喝,门房里头很快就闪出了两个人来,正是王世坤送给徐勋的两个小厮了,长得眉清目秀有几分相似,一个叫做永安,一个叫做常福。见徐勋在车窗处看着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脸色不觉都有些发白,永安更是伶俐地拉了一把常福,两个人一块跪下了。
“少爷,小的知罪,不该在这嚼舌头”
见永安跪下之后还磕了个头,徐勋冷冷看了一眼两人,随即摔下窗帘道:“不要在门口杵着丢人现眼,跟我进来”
等到踏进自己那小院,一回头见永安和常福耷拉着脑袋跟了进来,徐勋方才喝令后头探头探脑的金六关了院门。这时候,徐良也从上房里头出来,见早上自己打发去兴安伯府投帖子的两个小厮哭丧着脸跪下了,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立即快步上前走到了徐勋身侧。
“勋儿,我派了他们去兴安伯府投帖子,怎么正好和你一块回来了”
“爹,我回来时路过门房正好听到他们两个抱怨,所以把他们叫进来问一问。”
对徐良解释了一句之后,徐勋立时看着两人,语气冰冷地质问道:“事情办砸了,也不复命就在门房那边抱怨,王家当初就是这么教给你们的规矩”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又出大事了
别人送来的人不可靠,徐勋自始至终就有这样一个观点。因而,宁可相信鬼心眼多多的慧通和尚,宁可让金六自告奋勇跟来了京师,宁可从运河上一时心动就带来了阿宝,他也不太愿意任用傅容和王世坤给他的人。事实上,若不是陶泓是他在六叔徐迢那里早就打过交道的,又有赠书之缘,他也不会放心留在身边。
若永安和常福两人是向徐良复了命,然后在门房抱怨的,他还可以宽宥一二;可两人竟连复命都不顾,就呆在门房嚼舌头,他自然不能容忍。因而,哪怕生性伶俐的永安可怜巴巴地磕头求饶,他依旧不为所动。
“不要磕头了去兴安伯府投帖究竟是怎么回事,如实说来”
永安见抬起额头满是尘土的脑袋来,见常福依旧犟着脑袋不做声,顿时暗自叫苦,慌忙垂头说道:“回禀少爷,小的和常福到了兴安伯府送上帖子,先是门房不搭理,之后好容易答应去通报一声,不多时人就出来,还把帖子丢到了咱两个的脸上。常福气不过和他们理论,结果里头就冲出了人追打咱们,还恐吓说要放狗不是小的不及时回来复命,实在是因为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四少爷出门,说是去定国公府,东西太多人手不够,正好瞧见咱们回来,就叫两个门房出去帮他送东西,小的和常福就被四少爷吩咐在门上看着。”
听到这些,徐勋方才看向了常福:“永安都说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的没什么可说的。”常福这才磕了一个头,竟是黑着脸说,“打骂随少爷心意就是。”
尽管对兴安伯府的敌意举动大为恼怒,但徐勋更容不下常福这样一个犟头倔脑的角色。记得就是常福在外头抱怨说跟错主子的,他当即冷冷说道:“既然是遇到了别人家混账,那今天的事情办砸了,也不能全怪你们。永安你既是解释清楚了,你留下。陶泓”
跟着徐良出来的陶泓没瞧见跟着徐勋出门的瑞生,心里正胡思乱想着,乍听得叫自个儿,他立时吃了一惊,慌忙大声应道:“小的在”
“你带常福去见王公子,就说是我的话。我如今身边人够用了,把他完璧归赵。”
陶泓自己被徐迢送给徐勋的时候也是深为不安,因此对这两个新来的也是一直多有照拂。奈何人家自忖王家是魏国公府的姻亲,哪里瞧得起他,平日对他都爱理不理,直肠子的他也并不在意。这会儿听到徐勋要把人送还给王世坤,又看到常福一下子呆住了,永安则是脸色苍白,他本能地觉着这样后果不妙,忙上前去使劲推了常福一把。
“还不快向少爷求求情,要是你就这么回去,王公子肯定不会覆水重收”
尽管小家伙这成语用在此处不太应景,但常福还是听懂了这低声提醒。可他是王家的家生子,一下子转送了别人本就想不开,此时把心一横,竟仍是一声不吭。见他这般光景,徐勋就冲着陶泓喝道:“人家既然不领你的情,你还啰嗦什么带他去见王公子”
见徐良张了张口仿佛要帮忙求情,徐勋突然转身一把搀扶住了他的胳膊,温</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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