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一时极其纳罕,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吩咐传进。不一会儿,那一对打扮华贵的母女俩就进了东暖阁,又在宫女的服侍下除去了貂皮暖额和暖耳。弘治皇帝礼遇皇后娘家,因而寿宁侯夫人建昌侯夫人都是通籍禁中,连带家中小女孩儿都能自由入宫。这会儿张婧璇随着母亲给张皇后磕过头后,一时就四下里张望着问道:“厚哥哥呢”
“别提那皮猴儿,又溜得没影了,他父皇这会儿正去找人呢”
张皇后嘴里嗔着,脸上却笑意盈盈,寿宁侯夫人和张婧璇瞧着哪还有不明白的。不用寿宁侯夫人伸手去推,张婧璇就笑拉着张皇后的手道:“看姑姑笑得这般开颜,哪里会恼了厚哥哥。说起来我好些天没见着他了,什么时候让他出宫去家里,我那又有好多新鲜玩意。”
儿子和自己越来越亲近,张皇后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担心朱厚照远了两位舅父家,当即笑道:“皇上这些天成天盯着他去文华殿听讲,说是下雨下雪都不许缺席,他前两天才磨着我呢。一听说外头有什么好玩的,这心又得散了。等过一阵子,我就让他去你那儿散散心。”
寿宁侯夫人今次进宫不过是附带提一提此事,见张皇后这般说,她也就暂且作罢,三言两语打发了张婧璇跟着一个女官出去玩,就正色说道:“今日臣妾突然来见娘娘,是因为前次接着娘娘的信,家里送了不少礼给兴安伯府。这些天听说那位世子的风声有些不好,甚至家里之前还有些人嚼舌头,说是侯爷之前交好这样暴发户似的新贵,是因为有意联姻。”
“怎会有此事”张皇后一时又惊又怒,当即厉声问道,“那嚼舌头的人呢”
“娘娘放心,已经被鹤龄下令打死了。”
寿宁侯夫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丝毫没变,仿佛杀的不是人,只不过是一只鸡。见张皇后这才面色稍霁,她忙又说道:“为了之前送礼的事,二弟妹也在臣妾面前有些疑问,道是也不知道这么暴发户似的父子俩,怎就让娘娘和太子殿下”
这一次话还没说完,张皇后就恼了,砰的在炕桌上一拍,竟是呵斥道:“她懂什么,就知道胡说八道若是没有缘由,我会让你们做这等事谣言归谣言,家里的人嚼舌头处置了就是了,犯不着指摘人家父子俩什么暴发户,那对父子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只是先头蹉跎了好些年罢了。你回去告诉建昌侯夫人,这话要再给我听见,别怪我这个长姐训诫她”
寿宁侯夫人只不过把弟妹建昌侯夫人拿出来当个幌子,哪里料到张皇后就这么恼了,一时间倒有些措手不及。然而,张皇后的这态度也让她心中一动,暗想那徐家少年郎竟不单单是打动了太子,而且连这位最难伺候的中宫也给摆平了,本事竟是非同小可。要真是如此,那所谓的联姻之说倒可以考虑考虑,毕竟那也是勋贵之家,女儿的年纪也正好。
弘治皇帝自然不知道,这寿宁侯夫人竟带着女儿到坤宁宫来了。这会儿出了西华门,他不免觉得自己这样去西苑有些突兀。结果,还是孙洪低声建议是不是换成凳杌,只着便装,他便立时从善如流地应了。如此这一路过去,虽也常有宦官等等肃立路边行礼,但终究别个都以为是几位大珰一时兴起也要到西苑瞧热闹,并不太放在心上。然而,当弘治皇帝这一路辛辛苦苦顶风冒雪赶到了内校场时,却赫然发现那边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孙洪再一问,方才得知幼军们都到一旁之前临时建起的棚子里听讲去了。
“听讲,听什么讲”
弘治皇帝还从没听说过,这军队操练不在校场,却得先听课的,一时之间又是纳闷又是好奇。然而,当他下了凳杌,带着几个大珰来到窝棚那边驻足观看时,却只见上首的人根本不是徐勋,而是一个文官模样的青年,讲的不是别的,竟赫然是忠君
“是故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你们原是军余,若无天恩浩荡,岂能集结在此,岂能穿新袄,岂能粮饷供给悉如正军,岂能他日练成即备位太子扈从你们既然享了这样的好处,就该一心一意报效君上”
身为多年治平天子,弘治皇帝自然知道,只有臣下人人都把忠君二字放在心上,这大明的江山方才能千秋万代,因而对那青年文官的这般讲解倒是颇为满意,而更满意的则是徐勋能够想到这一点。他之所以会同意朱厚照重建府军前卫,不是为了满足儿子的一时起意,而是希望给朱厚照多一些心腹侍从,而忠君二字无疑是保证他们忠诚心的最大前提。
“那个人就是兵部主事王守仁”
“是,皇上。”
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弘治皇帝便悄然退走。而这时候,随行的那些宦官和侍卫早已经按照他之前的吩咐打探到了徐勋和朱厚照说话的地方,由于这一番轻车简从,连带在外头望风的刘瑾张永等人都措手不及,一块给看了起来。当他缓步走到那屋子前头的时候,哪怕刘瑾张永谷大用马永成这四个胆大包天,也一时间噤若寒蝉,悄无声息地就跪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却也不理会他们,就这么悄悄进了屋子,却发现这小屋子里外两间,徐勋和朱厚照显然是在里头说话。
“徐勋,你脑袋坏了吧马文升和戴珊两个人可都是骂你奸佞来着,你还帮他们说话别人都打你脸了”
“殿下,我当然不是人家打了我左脸,我就把右脸凑上去给人打的好性子。等过了三个月,我一定会让这些老大人们把说出来的话给我收回去,但却不是现在听着点风声就幸灾乐祸,殿下总不希望我这么没出息吧不是我为他们说话,而是这当口有人弹劾他俩,实在是火上浇油。不是我给他们说话,那两位老大人多年为官,要真是连家里人都约束不好,早就有苗头在外,那些言官早干什么去了多半又是科道言官道听途说风闻奏事,考核别的官员要看政绩,考察这些个言官,重要的一条却是他们是否敢言,可所谓敢言,和胡说也差不多”
徐勋越说越高声,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屑掩饰的鄙薄。说实话,这言官的风骨有时候固然让人可钦可敬,可大多数时候,那乱咬人的架势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你说得也是那背后说我这个太子坏话的,就属那些御史最多要是这些言官也能多个考核,胡说八道的次数多了就一概黜退,那就好了”
由于里头朱厚照的声音很不小,而徐勋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弘治皇帝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听着听着,他眉头先是蹙紧,继而渐渐舒展了开来。
朱厚照虽说还是有些孩子气,但看事情想事情倒是比从前深入多了。
想着他便径直掀帘而入,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朱厚照,只赞许地冲徐勋点了点头:“有才能又有气度,很好,是个能臣忠臣的材料马文升和戴珊老了,这次终究是走眼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御前荐阳明,太子需师友
“皇上”
这朱厚照跑过来看热闹不奇怪,因为这位当今太子原本就是一个胡闹爱玩随心所欲的角色,然而,徐勋着实没想到弘治皇帝居然会屈尊微服来到这地方。此时此刻,他慌忙行礼的同时,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背后说人坏话。
“起来吧,朕只是来看看厚照一去这么久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倒是听见了一番妙言”弘治皇帝坐定之后就笑着吩咐了一句,继而就看向了朱厚照道,“一整个下午就泡在了这儿,也不知道去探看探看你母后”
“父皇教诲的是,儿臣明儿个一定探看了母后再来。”
看到朱厚照满脸一本正经地答应着,弘治皇帝一时气结:“还明儿个,难得你有这等长性子在文华殿读书怎么不见你有这样的好耐性,坐着都是歪歪扭扭的,要不是朕给你挑的先生都是最好性子的,谁受得了你如此怠慢”
“还好性子呢一句话颠来倒去要说十几遍,每次让我诵读也少说是三遍起,还说什么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格物自知换成一个不识字的读一百遍试试”朱厚照不服气地轻声嘟囔着,见弘治皇帝那愠怒的眼神扫了过来,他才不甘心不情愿地扭过了头,却是有些心虚地说,“本来就是么,读书不能活学活用,那不就变成读死书了”
这皇帝训诫太子,徐勋站在这里顿时觉得异常尴尬,原本只打算装成木头人算了。谁料到弘治皇帝狠狠剜了朱厚照一眼,竟是突然调转目光看着他,继而张口问了一句让他大是为难的话。
“徐勋,太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说”
“啊”徐勋一时猝不及防,见朱厚照眼睛大亮,竟是用期冀的目光瞧着他,仿佛在鼓励他给自己帮腔一二,他不觉更加头痛了起来。思来想去,他便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微臣愚钝,年少的时候贪玩,没读过多少书”
“不要谦逊了,南监祭酒章德懋那样老成持重的大儒,亦是对你多有照拂,又是送书,又是把你引荐给北监祭酒谢铎,就是看重你的心性。只要心性上佳,从来就没有读书读不好的”弘治皇帝说着就加重了语气,继而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浪子回头金不换,朕最取的就是你这一点。”
得,他怎么就忘了,傅容从前说过,皇帝预备拿他当教材来提点太子的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勋瞥了朱厚照一眼,定了定神就开口说道:“回禀皇上,臣觉得,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对于读书多年积累不少的人来说,兴许会豁然贯通,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单单诵读确实是太为枯燥了。”
见朱厚照一下子露出了兴高采烈的表情,而弘治皇帝则是微微皱眉,他便话锋一转道:“当然,文华殿的诸讲官,都是饱学大儒,多半会旁征博引多方解说,想来不会单单让太子一遍一遍诵读。只他们的年纪和太子实在相差太大,哪怕同样的道理,认知亦是相差太大,毕竟,经验不同,理便不同。”
仓促之间徐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周全了朱厚照的埋怨,又顾全了那些东宫讲官的面子,弘治皇帝虽还觉得不足,但也还称许,当即点点头道:“你倒是说到了几分重心。只是年少不免轻狂,按照你的意思,难道用那些新科进士来给太子讲学况且就是他们,站在文华殿亦是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说得出什么新鲜东西”
“皇上所言极是,但若是讲官不知道那是太子呢”
语不惊人死不休,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徐勋立时发现,弘治皇帝的脸色变了一变,而朱厚照则是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弘治皇帝便冲着朱厚照道:“厚照,你先去外头等着,朕有话要问徐勋。”
眼见朱厚照满脸的不情愿,捱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时候,徐勋才开口说道:“皇上,此番挑选的幼军,五百个人当中识字的只有寥寥十几个,所以臣打算教他们学习一些浅显的文字,以及最简单的队列。至于那些识字的,则是打算提拔为小旗总旗等等,教之以号令。当然,臣年少,于兵法只是粗浅有些认识,这些臣打算委给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他出身名门,文武兼通,兼且曾经游历天下,而且正当盛年。”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终于是听明白了,要说惊诧自然是惊诧,可转念一想,朱厚照如今新鲜劲头足,每天都跑来看热闹是铁板钉钉的,如此一整个一整个下午的虚耗也可惜。而等到朱厚照那股最初的劲头一过,兴许就不会那么热衷了。而徐勋能够说出这一点,显然他先前那番赞誉不错,这少年郎决计不是朝臣所说挑唆太子的奸佞小人,反而忠心可嘉。
王守仁记得萧敬提过,那是礼部右侍郎王华的儿子,弘治十二年的进士。确实和徐勋所言一般,出身名门,至于文武兼通回头让东厂好好调查调查
见弘治皇帝面露踌躇,却没有立刻开口训斥,徐勋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三分了,当即为了避免画蛇添足,他就不再添油加醋,只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心底对自己的奇思妙想简直是非同一般的得意。
这才是人尽其用嘛
“今日之说就先到此为止,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不论是太子,还有那个王守仁”
“是,臣遵旨不过,今日乃是操练首日,按照规矩,臣这三个月都当住在西苑,但王主政还是要每日回家的,臣请皇上让他留住为宜。”
“嗯准了。”
听到弘治皇帝这想都不想的回答,徐勋简直想要大笑三声。这整整三个月,王守仁就等着被他压榨吧
尽管朱厚照很想打听打听,徐勋之前的那番话弘治皇帝到底是准了还是没准,可被父皇硬扯着,他也不好探问,只得在临走之际给徐勋很是眨了几下眼睛,却压根没想到这样的使眼色完全落在弘治皇帝的眼里。而徐勋恭送了这大明朝的一号人物和二号人物,当即拔腿就去找王守仁,结果才到那棚子外就正好见着王守仁出来。
“徐指挥,你可真是会差遣人”
王守仁怎么都没想到,徐勋竟是把自己这个明明该是来监督的兵部主事支使了去给这些幼军说忠君,他还偏生拒绝不得。毕竟,他自请到这里监督,不是为了真当这个监军,而是想真正验证一下胸中所学。
他当初在给已故威宁伯王越监造坟墓时,也曾经编练过那些民夫,可民夫是民夫,幼军是幼军,哪怕这些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但如今却是正儿八经的操练军队。他刚刚一番宣讲之后就有意挑了几个人问家里情况,问志向何如,结果这些人的回答让他无奈得很。
总共问了十个人,志向是顿顿吃肉的有四个,志向是娶个漂亮妻子的有四个,剩下两个无不是茫然地答曰不知道。
“王主政是有大才的,这忠君爱国四个字听起来简单,但要解说透彻,那就只有委给王主政这样的饱学之士了。”徐勋丝毫不觉得这高帽子给得有些肉麻,又笑吟吟地说,“况且,你也看到东宫都来人打探了。这些将来都要扈从太子殿下,若不能让人人都真正把忠君二字刻在心里,这不是失了根本”
“可太子居于深宫,所谓扈从不过是一个名义,难道还要带着这些人去打仗”
王守仁这一句话问得极其犀利,目光亦是炯炯。此时此刻,徐勋就不好立刻回答了,想了想就招手示意王守仁随自己来,等到进了刚刚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呆过的那间小屋,他方才反问道:“敢问王主政,当年的宣庙可是明君”
“自然是。”
“宣庙当年曾从太宗皇帝北征,甚至一度置身险地,若那时候府军前卫幼军已成,何至于如此而宣庙登基之后,一曾亲自平汉庶人之乱,二曾亲自带兵北</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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