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三个月大锅饭吃下来,我嘴都淡的没滋味了,就等着爹你这句话”徐勋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突然扭头看了看那高台,虽说只能看见朱厚照一个轮廓,可想想这三个月和这位太子日日见面天天厮混,相比从前偶尔见一面自然又亲近不少,不觉又打趣道,“爹的厨艺,可是太子殿下在西苑时也念念不忘的”
“臭小子,你还开我玩笑,你以为你爹我不知道这道理,吃不着的永远是最好的”
徐良徐勋父子在这边厢叙三个月分别的亲情,那边厢王华王守仁父子亦是如此。只王华不像徐良,平日里是货真价实的严父,一见儿子就先沉下脸好一番训斥,哪怕是听说了王守仁在西苑这三个月的经历,他也只是微微动容,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你这次和兴安伯世子一块,风头出得太大了,不说别的,东宫那些讲官只怕就会把你当成眼中钉”
而对于这五百幼军来说,御前操练就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及至褒奖的口谕下达,一应人等勉强按捺着激动磕头谢过恩之后,等传谕的司礼监文书官一走,他们就立时欢呼了起来,平日交情好的一下子就拥在了一块,就是有龃龉的也大多冰释前嫌,一时间又是笑又是跳,高兴得无以复加。而马桥等几个百户你眼看我眼,彼此脸上也满是激动兴奋。
区区一个百户在这指挥使都不值钱的天子脚下,那是什么都不值,如今有了这名义,合该他们风光,这三个月没白辛苦
于是,几个人合计了一下,众人就公推了平时最得徐勋信赖的马桥上来。这黑大个大步上前,没好气地给了那几个和下头人一样疯闹的总旗小旗一个重重的栗枣,这才高声叫道:“别只光顾着高兴,回头散去的时候别把之前练了这许多天的东西都忘了还有,一个个都得了好处,别忘了是谁你们才有的今天”
“当然是大人,还有王主政”
“对,咱们以后终于有钱粮可领,大家凑份子大人和王主政一块好好吃喝一顿”
“光是吃喝怎么够,应该找京城最好的青楼院子,让咱们大人和王主政一块乐一乐啊,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哄闹着连青楼都说出来的是一个性子最活络的总旗蔡么儿。三个月间,最初提拔的那些总旗和小旗都是最卖力的,最终只有两个缺换人,其余的都是原先那一拨。这会儿扭过头的蔡么儿犹如见了鬼似的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最后才讪讪地说道:“小的只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徐勋沉下脸轻哼了一声,眼睛又扫了其他人一眼,见四下里倏忽间静寂无声,他不禁对这三个月的成果很满意,遂不紧不慢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们不但是正军,而且还是太子殿下的带刀舍人,不要和那些满大街乱晃只求打个零工的正军军余去比,尤其是这样的玩笑”
见一个个人都耷拉了脑袋乖乖听训,他也不想在这喜庆的时候单纯给人泼凉水,又放缓和了语气说道:“自己人当然不要紧,别让外人听见就行,省得到时候那些御史大爷们又祭出屡试不爽的宝刀来,砍得你们哭爹喊娘好了,都是今儿个的功臣,少给我垂头丧气装他娘的,集合起来到御前谢恩领刀,然后回去风风光光见你们的老子娘”
“哦”
随着这一番话,幼军们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更响亮的欢呼,人人的脸上都满是高兴喜悦。三个月苦练,如今一夕修成正果,他们最想见的,当然就是自己的父母家人
第二百零八章 父子
尽管西苑那间给自己这个指挥使的营房还算齐整,暖炕一直都是热的,甚至还专设了几个伙夫供应茶水热水等等了,可毕竟是在外头不能穷讲究,因而徐勋三个月里满打满算,也没洗过几个囫囵澡。这天下午一回到阔别三个月的兴安伯府,他随手拿了两块点心暂时垫饥,就吩咐人送了热水进来,在浴桶中舒舒服服一泡,连手指头都不愿意抬一下。
徐良说到做到,在厨房忙活许久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出来,一出来得知徐勋还在房里洗澡,顿时吓了一大跳。知道儿子在洗澡时不惯有人在旁边伺候,他便径直闯了进来。一拐到屏风后头,见徐勋竟是头枕在桶壁边上,以一种绝不可能的姿势睡着了,他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伸出手去轻轻拨了拨徐勋那湿漉漉的头发。
这小子,人前看着比谁还能耐,人后却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见浴桶中的水还清澈,徐勋显然是尚未打胰子就已经睡着了,徐良想了想就撩起了袖子来,抄起旁边的胰子和毛巾,三两下就往徐勋前胸上抹去。他哪里曾经做过这等活计,这手脚自然轻不了,不过三两下,徐勋就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正想斥责,可一看清楚人,他就愣在了那儿。
“爹哎,你别忙,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什么自己来,都已经睡着了,想睡就继续睡吧”
徐勋上辈子也只在小时候由保姆给洗过澡,从没这么让老爸给伺候过,哪怕这辈子年纪一下子缩小了近一半,他也完全不习惯这样的待遇,哪里肯依从徐良,慌忙伸手去夺毛巾和胰子。父子俩一个死拧着不肯给,一个手忙脚乱要抢,最后终究是徐勋眼疾手快夺过了毛巾,但那巾子下半截重重落在水里,水花一时溅得徐良满头满脸满身都是。
看到这情况,徐勋顿时傻眼了。徐良却在愣了片刻之后哈哈大笑,没好气地在徐勋头上狠狠一敲,这才转身大步走了。洗个澡闹出这样的插曲,徐勋自然是说不出的尴尬,接下来三下五除二洗完了出来换好衣裳,他便匆匆出了门,从朱缨口中得知徐良在正房等,他随手接过那件兰州姑绒大氅就往外走去。
“爹”
徐勋打起帘子一进门,就只见屋子里并没有别人,只徐良一个人坐在那张方桌后头,桌上正攒珠似的摆着四菜一汤。他解下那件大氅往一旁椅子上一扔就走上前去,使劲吸了吸鼻子,随即笑呵呵地说道:“真香”
“都热过一回了,还香什么,都是你这小子,洗澡洗一半居然能睡着”
徐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见徐勋赔笑在旁边盛了一碗饭双手呈给了他,他这才伸手接过,眼看徐勋自己盛了一碗,坐下身连招呼他也忘了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他不觉哑然失笑,遂也低头拨拉着碗中的饭。眼看徐勋吃了一碗又盛了第二碗,吃了第二碗后桌上四菜一汤已经只剩下了些汤水,儿子却又站起身还要盛,他不禁干咳一声伸手拦在了那盛饭的大碗上。
“好了,别这么猴急,饭吃多了也伤身”
“爹,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三个月没吃饱饭的儿子吧”
徐勋趁徐良一愣的工夫,又是眼疾手快两瓢往碗里一盛,连带着肉汤菜汤往碗里一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填进了肚子里,这一次方才稍稍恢复了过来。三个月没吃饱是说笑,但他今天是真的饿了,一大早忙着操练的事,只吃了两个馒头;午间是皇帝赐宴,这都是有规矩的,不过跟着别人略略动筷子而已;而等到回家他又只吃了两块糕就先去洗了澡,这一整天的消耗简直是非同小可。此时此刻,他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满脸满足,待看见徐良那没好气的样子,这才赶紧坐直了。
“终于吃饱了”
“吃饱了吃饱了,爹的手艺果然不是盖的”
“就知道说好听的”
徐良怎不知道徐勋此时大异于人前的沉稳精明,都是为了逗自己一乐,但仍是免不了笑了。眼看着面前桌子上一个个空空荡荡的碗盘,他便站起身来唤了人进屋收拾,自己示意徐勋跟自己进东屋。一进屋子,他回头发现徐勋正诧异地看着四壁的陈设,就笑道:“我一个粗汉子,摆上四壁的书反而不像样,索性就整理了一下家里的兵器库,挑出这几样不是花架子的拿来挂上,看着还至少像个勋贵之家。”
“那是,爹正当壮年,上得马开得弓,对了,我之前还对那王守仁说过,约他有空到府里来和爹你比试比试。”
“你小子尽会给我找事”徐良闻言气结,笑骂了一句后就正色说道,“不说玩笑话了,之前之所以会有御史弹劾你那风波,是齐济良挑唆的徐毅。和尚探知这事情之后,设了个圈套,让我把东西转交李逸风,请他设法送还殿下,然后诳齐济良惹上了李逸风,又接下了这烫手山芋。齐济良被太子殿下训过,就上了我这来负荆请罪,我已经宽宥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怪可怜的。”
“太子训过齐济良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因为这个,悦儿的事我已经对殿下坦陈了,她的事情今后总算能有转机,只齐济良上门负荆请罪是怎么回事”
徐勋听徐良讲完之前那段经过,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好笑。虽说齐济良确实还小,但这年头就算是小孩子,做错了事也要付出代价,他这老爹真的是心忒软了。然而,听徐良只是眼下说说就这等感慨,他当然不会不应景地说三道四,想了想就笑道:“不追究就不追究吧,横竖吓他也吓够了。碰到爹这好心人,算是他的运气。”
“我这不是瞧着他比你只小一岁,想着他早早没了爹也怪可怜的。”徐良说到这里,有些不安地瞥了徐勋一眼,这才轻咳一声道,“咳,那之后仁和长公主请了我去,说是齐济良这小子没人教导,所以不免养出些骄纵的性格来,想请我教教他武艺磨磨性子,结果么”
徐勋原本只是随便听听,可渐渐就觉得不对头了。再加上老爹这表情仿佛有些心虚,他不免开口问道:“结果怎样”
“结果那个臭小子,当场就跪下拜师,我拦都拦不住”
饶是徐勋素来觉得自己很有些想象力,然而,此时此刻徐良的这番话仍然是让他目瞪口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哪怕陷害不成,后头也是有人挑唆,他也没吃多大苦头,可这怎么也还算是仇人哪,老爹就这么轻轻巧巧抹去了仇恨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的他摆手示意徐良暂时先别说话,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说,齐济良上门负荆请罪,然后你给他裹了伤原谅了他,又亲自送了他回去,后来仁和长公主就把这宝贝儿子托付给了你”
见徐良点了点头,徐勋不禁拍了拍脑袋,随即无可奈何地叹道:“爹,算我服了你。罢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那小子真心改过,那前事一笔勾销就一笔勾销吧”说着,他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那个小子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这才是我儿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徐良此前已经被慧通劈头盖脸埋怨了一通,怕的就是徐勋回来之后也跟着怪他,此时闻听这番言语自是眉开眼笑。解决了这么一桩事情,他当然不会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又转而说到了此番蒙古的攻势上头,“小王子诸部如今已经下了甘肃清水营,朝中因为是战是守争执不下,五军都督府也都在说出征的事。大家说,因前时保国公和御马监苗公公曾经打过一次,真的要出兵,多半就是他们俩。可文官那边不少人对前次用兵的结果大为不满,所以这些天就这个话题议论最多。”
“保国公和苗公公”
保国公朱晖徐勋很有些印象,记得那是个蓄着一丛美髯,不怒自威的男人,单看外表确实像是一员名将如果名将也能从外表来衡量的话至于苗逵,他倒是对其人印象不错,但王守仁明显是嗤之以鼻。想想自己根本不了解当年那场仗是怎么打的,这事儿也没自己插手的份,他就说道:“爹若是有空,不妨寻人打听打听当年那场仗究竟怎么打的,不过只打听,别的什么都别说。”
“好,我省得了。”
徐良知道儿子年少却有计较,就点了点头。看了看屋子里的铜壶滴漏,他才突然笑道:“怎样,你三个月没出过宫门,可打算去看悦儿”
“嗯,得去看看,顺便对丫头说说,殿下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拍胸脯打了包票。”
“那好,大晚上的,记得早点回来。”
“早点是没辙了,今晚上我还得去几个地方。横竖明日后日放假两天,我想好好睡个觉总是能够的。幸好幸好,我是不用去早朝的,否则要是像爹你那样日日早起,累都要累死”
“谁说不是,我这身体好的都吃不消,那些老大人们可真是遭罪”一说起早朝,徐良就是豁达人只觉得满腹牢骚,“这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也就算了,其实却是一大堆人站班退班就得耗费一个时辰,真正奏事一会儿就完了。皇上累下头也累,你是没看到每日里找各种借口不去的,寿宁侯就是三天两头地缺席。要不是我新官上任,胆子又小,我也恨不得避不上朝”
第二百零九章 至亲至疏
傍晚时分,白天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渐渐冷清了下来。那些小食摊子都陆陆续续收了,店铺虽说还没有放下门板打烊,可大多数的伙计都已经开始收拾店堂,或是干脆偷起了懒等着吃晚饭。而西边尽头月前才刚把成衣铺改成南绣坊的小店里头,因李庆娘出去送货了,如意也到了东边头里的一家即将关门停业的绣庄去招罗两个绣娘,这会儿两人都不在店里,门板自然已经几乎都放下上锁了,只还开着半格以备有人来买东西。
店堂里的沈悦已经点上了灯,一面收拾清点货架上的绣品,一面想着先头得了李庆娘报信,说是今日西苑大阅大获成功,脸上不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竟是一时兴起哼起了金陵一首有名的小曲子。背对着大门的她正哼着,突然只听外头传来了两记咳嗽,慌忙止住声扭过头,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能给口水喝吗”
沈悦迟疑片刻,终究是走到大门口,隔着那唯一一扇上半格掏空的门板瞧了瞧,见是一个披散着头发衣衫破旧的落魄汉子,她顿时有些奇怪,走上前就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金陵人。”那汉子头也不抬,声音虽嘶哑,却是沉静得很,“姑娘不必担心,我不是要饭要钱的,只讨一碗水喝,回头就走。”
“你这人倒实在。我刚想说,你若是要饭,厨下还有些中午剩的,我索性一次给你盛来;你要是要钱,我看你手脚也还方便,前几天别人还说,这胡同口第二家车马行还缺个打杂的。既是要水,你先在这等一等。”
那汉子见沈悦笑着点点头就转身进里头去了,不觉抬起头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披散的头发滑落一边,露出了那张异常狰狞可怖的脸。直到听见里头脚步声传来,他才再次垂下头去,直到一只手从里头递了一只碗出来。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沈悦见这汉子低头喝水,原是打算转身进去,可突然之间就站住了,又扭过头看了那人影一会。足足老半晌,她才想</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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