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地跪了下去。
“恭迎少爷回府”
徐勋被这架势弄得一愣,紧跟着,就只见金六笑呵呵地迎上了前,一边殷勤地扶了他下马,一边在嘴里说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虽说是自古少年出英雄,可从古至今,小的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在少爷这年纪就封了伯爵的现如今咱们一家里头出了两位伯爵,这更是前所未有的,所以老爷只说了家里要庆贺庆贺,大伙儿就都铆足了劲”
“你呀你呀,我看不是大伙儿都铆足了劲,是你铆足了劲吧”
打趣归打趣,徐勋下马之后还是吩咐了众人起身,随即又从善如流地说了一个赏字,果然,只听众人轰然应诺,紧跟着就围上前来一个个道喜,逢迎的话是打叠了整整一箩筐,纵使他今天在早朝之后已经被人恭维得耳根子都起老茧了,仍是笑吟吟地点头,直到见了徐良,他才丢开了人前那股春风得意,毫不在乎风度地拿起徐良旁边的紫砂壶径直痛喝了一气。
“在外头我都已经吓得快落荒而逃了,回到家爹你居然还给我来这一套”
“外人你都受贺了,家里人不给你好好贺一贺,那怎么说得过去”徐良一把抢过了徐勋手中的紫砂壶,这才绷着脸说道,“怎么,是嫌弃你老子没用,一家子人也没什么出挑的,所以宁可到外头去吃请,也不肯在家里摆几桌”
“爹你可别这么说,我当不起得,我全听您的,要摆几桌摆几桌,要请多少客人请多少客人,反正今天除了这一个平北伯的名头之外,我还领了一笔不少的银子,请客吃几桌饭还是有钱的。横竖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怕人说我招摇”
“那还差不多”徐良不比那些正儿八经的公侯伯勋贵,对外提起自己的儿子时总爱矜持地藏着掖着,他在市井几十年,这市井脾气是改都改不掉,儿子出息恨不得宣扬得满天下都知道。于是,等到徐勋坐下,他便笑着说道,“之前下朝的时候,英国公和定国公就都说过,今天必定要来贺喜,寿宁侯和建昌侯晚半步,也都说了要来,至于其他的还有六七个。再加上我和你的军中同僚下属等等,家里至少要开上十几二十桌席面,我都已经吩咐人去订了。”
“十几二十桌”徐勋哀叹了一声,忍不住用手用力地一拍额头,“爹,你是打算让我今天被人灌醉”
“一醉解千愁,你这小子自打回来就一直鬼鬼祟祟,也该放纵放纵在你这点年纪的时候,你老子我还在街头巷尾四处找人打架呢”说到这里,徐良陡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事,只得干咳一声把这一茬自个截断了,这才说道,“总之你先准备准备,回头客人就该陆续到了。对了,西院的徐经带了一个客人回来,说是你要见的,你不妨先去看看。”
“哦那我先去一趟,倘若英国公定国公他们过来,劳烦爹先接待一二。”
见徐勋迅疾无比地闪出了门去,徐良愣了一愣之后,忍不住脱口而出骂道:“这臭小子”
骂归骂,他心里却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舒畅和惘然来。他打小开始就被无数人瞧不起,纵使发狠练武,到头来也只不过让他有一副壮健的身体,却不想半辈子蹉跎,在认回了这么一个儿子之后,人生却迎来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转机。更难得的是,即便是真正的儿子,也恐怕不可能像徐勋那样全心全意为他着想。
“我知道,你之前冒那么大风险非得去打那一仗,一定是觉得你之前那老子对不起我傻小子,我又不是傻瓜,有些事情揭开不如不揭,糊涂未必不是福”
徐勋自然不知道徐良那番喃喃自语,到了西院之后,他就看到伺候徐经的那老仆松伯正站在檐下,一见着他来就扯开嗓门通报了一声。
下一刻,门口的湘妃竹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先出来的男子乍一看去收拾得整整齐齐,容貌俊逸眉眼有神,举手投足之间从骨子里往外透着一股风流倜傥,若不是鬓角微霜,说二十出头也决计有人信,那一身寻常的青色直裰穿在身上,硬是有一种不同的精气神。相比之下,病养得差不多的徐经则显得内敛的多,出了屋子之后就快走两步抢在了那人前头。
“徐大人,这便是我常和您说起的姑苏唐伯虎。”
“早就听说过唐伯虎大名,今日方才总算是相见了。”
唐寅今天跟着徐经回来,这才得知徐勋封爵的消息。他从前高中解元入京的时候,也曾经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名声赫赫,那时候人人对他热络恭维,书画更是每每提笔一蹴而就,旋即便被人都抢空了去,似徐勋这样的勋贵子弟也不知道见过多少。然而如今时过境迁,他的名字在姑苏一带兴许还能管些用,可在这京城却是早已不值一提,因而,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徐勋对他竟一丝架子也没有,他心里的那最后一丝患得患失终于是放下了。
“徐大人过奖,不过是微薄名声,不值一提”
“什么不值一提书画独树一帜,诗词信手拈来,比单单八股做得好强多了。更何况,你当年要是八股做得不好,怎能在文华最盛的南直隶一举夺下解元过往的事就不要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情当初没个说法,今后未必就一直没个说法。”
唐解元三个字曾经是唐寅最引以为豪的,但自打背了个作弊的名声回乡,这三个字就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隐痛。此时此刻,徐勋先是盛赞了他的诗词才艺,接着又首肯了他当年一举乡试夺魁,最后更是点到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那一条上,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际,差点便要失态地问此话当真。然而,他总算是一咬舌尖忍住了,在徐府一住就是将近两月,和徐勋已经极其熟络的徐经就忍不住了。
“徐大人,您这话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善恶到头终有报,仅此而已。”
尽管徐勋并没有说清楚,可徐经知道这位是最大胆的,心里一时又激动又不安。等到把徐勋请进了屋子,他又拉着唐寅一块先恭贺了其获封爵位,旋即便把桌子上的一沓纸双手捧到了徐勋的面前:“徐大人,这是伯虎兄此番进京之后写的一出小戏,请您赏鉴一二。”
“哦”
徐勋饶有兴致地接过来,先是一目十行随手一翻,但很快就认认真真看了起来。作为来自后世被无数影视剧轰炸过的人,赫赫有名的唐伯虎的那些词句自然没有他挑毛病的份,可在才子佳人这种最通俗的剧情上头,他的眼光就高多了。仅仅看了几张,他就已经挑出了一堆的诸如高潮不够狗血,节奏不够跌宕等等问题。于是,在通篇看完之后,他就把稿子交还给了唐寅,饶有兴致地和人探讨了起来。
大明朝的上层人士对于副业并没有太大的排斥,就连达官贵人也喜欢没事写两出小戏来,让家里班子演了给大家看,更不要说唐伯虎这等才子了,书画曲艺等等原本就是生计之一。然而,所有这些大部分都是面向上层人士,哪里像徐勋这样力求打动俗人的路子,唐寅原本听着徐勋的评判还觉得不以为然,可等到前头来人叫徐勋赴宴,徐勋匆匆离开之后,他坐在那儿慢慢咀嚼,不知不觉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
“伯虎,徐大人就是这习惯,想当初我那几出也给他改得体无完肤”
“没事,我只是想,怪倒是他敢冒这样的险,只看他改动的几处地方,就只觉奇峰突起,银瓶乍破,也只有这样的性子,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唐寅轻叹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了松伯的声音,他立时住口不言。须臾,松伯就引着一个小厮进了门来,却是阿宝。阿宝一进屋子就对唐寅和徐经各深深行了一揖,直起腰之后就恭敬地说道:“徐先生,唐先生,少爷说,原本要请你们去前头赴宴的,但今天来得人太多,未免乱糟糟的,到时候让你们出面反而引人瞩目,有人揭旧事反而不好。少爷还让我转一句话给徐先生,当初在永福寺惊吓过你的人,现如今已经落网。”
要是搁在从前,对于豪门饮宴宾客云集的场合,唐寅最是拿手,可现如今却真心不愿意强打笑脸去凑这种热闹,听了前头半截话不禁如释重负。然而,当发现徐经听了后半截话先是呆若木鸡,旋即就是欣喜若狂地连声答应,他不禁大为纳罕,等阿宝一走他就连忙问道:“衡父,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恐吓过你的人”
“天机不可泄露。”徐经好容易才忍住对唐寅吐露实情的冲动,却是站起来在屋子里又急又快地踱了几步,这才停下步子看着唐寅说道,“总而言之,咱们盼望多年的那一天,兴许真的要来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封爵下
虽说是徐家早已人丁单薄,而徐良袭爵最初也受到宗族不少旁支背后嘀咕,可如今眼看徐勋的势头如日中天,竟然自己也封了伯爵,这一天夜晚,兴安伯府摆开了大宴,竟也有不少徐良或听说过或没听说过的徐氏族人来道贺。
在这种喜庆的日子,他也懒得计较这么多,礼照收就吩咐下头引人入席。而由于定国公徐光祚英国公张懋等等都是带着不少子侄辈来,须臾前头十桌就都满了。而紧跟着来的府军前卫大大小小各色军官则须臾凑满了七八桌,就连原本只是留作不时之需的最后两桌,也随着一群文官士子的前来而占了一桌。
先来的是徐祯卿和文征明祝枝山,紧跟着则是刚刚从居庸关赶回来的王守仁和湛若水,更让徐勋有些意料之外的是,张彩竟然也亲自来了,贺礼是一幅他自己手书的唐朝王昌龄那首传唱千古的出塞。在那许多名贵礼物中,徐勋亲自展开了这一幅书卷,欣赏了一会那龙飞凤舞淋漓尽致的词句,就突然笑着把金六叫了过来。
“把这幅字挂到正堂去”
兴安伯府纵使曾经沉寂过好一阵子,可终究是靖难勋贵,这偌大的府邸中,名人字画比比皆是,其中正堂的牌匾便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御笔,至于诸如三杨亲笔之类的名家墨宝更是很有不少。张彩如今不过是区区吏部文选司郎中,徐勋竟吩咐把他送来的字挂到正堂,这话顿时让张彩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激动之色。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先坐下的王守仁轻轻吟诵这着这四句慷慨激昂的七绝,最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要是朝中老大人们也都这么想,那就好了。”
湛若水见王守仁又犯了呆脾气,笑了笑也没有开口劝他,而是看着和自己同为翰林庶吉士的徐祯卿说道:“今天翰林院可是不得空,不知道昌谷找的是什么借口请假”
翰林庶吉士需得在翰林院由专人教导三年,期间每月给假三天,不得私自外出,纵使是湛若水在外讲学,也得事先按照假期排定时间,不得自由。这当口徐祯卿听湛若水这么问,不由得苦笑道:“找什么借口都没用徐大人对我有大恩,所以我直接对掌院刘学士说了,我和友人一块来给徐大人道贺”
“哈哈,你倒是老实”湛若水不禁莞尔,旋即笑道,“说实话,我原本是有些犹豫的,正好去接了接王伯安,他说来,我想想也就不回翰林院销假,先斩后奏直接来了不论怎么说,徐大人因为正儿八经的大胜而封爵,这都是可喜可贺的事。”
“什么先斩后奏”随着这个突兀的声音,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湛若水身后。王守仁愕然回头,见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他不禁开口问道,“这位仁兄是”
“原来是严惟中,想不到你也来了”
湛若水一下子就认出了和自己徐祯卿同为翰林庶吉士的严嵩来,当即起身含笑打了个招呼,而徐祯卿也一块起身见礼不迭。这么一堆人团团相见之后,还不等他们坐下,徐勋就端着一个宣德窑霁红小酒盏上了前来,一时间众人少不得又是好一阵齐齐道贺,诸如王守仁这般和徐勋熟络的,立时二话不说就要灌他的酒。
“都是你这一回冒险,害得我在居庸关那一番布置费尽苦心却一个鞑子没瞧见,让上下好大一阵埋怨。你说你该不该罚”
“好好好,该罚该罚,我自罚三杯成了吧”
满座都是文官士子,自然不比刚刚那几桌凶残,徐勋自然干脆光棍地认罚。果然,三杯下肚,果然没人再来起哄劝酒,他便趁机笑着和众人一一寒暄了几句。尽管料到今日徐祯卿等人有可能会来,但他还真没想到王守仁这么巧今日回京,还捎带来了一个湛若水。而张彩的到来更是意料之外,可想想人那股牛脾气,那就很好解释了,不外乎是和那些鼓噪的声音顶着干。然而,严嵩竟也跑来凑这种热闹,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士人风骨本就不是人云亦云,我不过是一个来凑热闹的”严嵩大大方方站起身敬了徐勋一杯,一饮而尽之后就说道,“谨以这一杯,敬徐大人的胆量”
“好,那我就受了分宜这一番好意”
只有那些官居一二品的,方才会以籍贯为号,而严嵩如今声名未显,还远不到能够用籍贯分宜来指代自己的地步。听徐勋带着醉意竟是如此称自己,只喝了一杯的严嵩忍不住面上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红色,但思来想去,还是不好交浅言深地继续攀谈,欠了欠身就坐下了。而徐勋看见不远处金六正对着自己招手,于是又歉然说不能久陪,可才走出去没多远,他就听到后头一阵脚步声,再一看,却是王守仁追了上来。
“伯安兄”
“定贞,有件事我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你既然胸怀大志,又是有胆子做大事的人,和那些阉宦就不要太近了,小心因为他们而败坏了你的名声这些人就知道逢迎皇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敢做,朝中正直敢言之士无不是切齿痛恨,你何必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不是我想和他们搅和在一起,而是在有些人眼中,我天生便和他们是一类人。”尽管知道王守仁是好意,但徐勋仍是不得不点醒他道,“况且,阉宦中不是没有胆大能干的杰出之士,而文人当中也不尽然是胸怀坦荡的真君子,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唉,我就知道你这人固执起来比我还难说服”王守仁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迟疑了再迟疑,他才低声说道,“今日湛元明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到家,但已经被我爹叫去耳提面命了一通,若是他知道我又跑了这来,恐怕又是一通训斥你小心一些,照我爹的意思,司礼监掌印李公公等人,已经和老大人们联手了。”
这消息不用王守仁通风报信,徐勋也已经得到了消息,更何况随便猜都能猜到。可王守仁的这一番好意毕竟不比平常,他连忙诚恳地谢过。等到人又回了席,那边七八个人谈笑风生,他甚至一度想去叫上徐经和唐寅出来,可想想此举唐突招摇,于是又按下了心思,只转身大步到了那道角门处,而金六早已等不及窜上了前来。
“少爷,您怎的这么久王公子来了,同来的还有国子监的谢大司成”
徐勋本还恼火金六这埋怨口气,可听说和王世坤一块来的还有国子监祭酒谢铎,他愣了一愣之后立时拔腿就往外冲。待到了大门外头,见王世坤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站在门口,他赶紧快走几步上得前去,却是恭恭敬敬称了一声谢先生。
虽是在门口小等片刻,可徐勋亲自前来,到了面前又不叙爵不叙官,而且又称呼了自己一声先生,谢铎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笑容来。见徐勋伸手请他入内,他就随和地说道:“论理之前接到德懋兄的信,我就应该见你一见,只那会儿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就思量着等一等看一看,结果倒好,你非但不曾有一时半会消停下来,反而一桩桩一件件捅出来的都是大事。德懋兄说你人品纯良,我看他终究还了解得不够,你这个人实在是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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