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也就是嘀咕两句就算了数。正当那挑起话头却遭了满肚子没趣的王老五愤愤留下几文铜钱,旋即大步往外走时,就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行二三十骑人竟是从王老五面前呼啸而过,那风驰电掣带起的尘土再加上那种少有的气势,让茶棚中原本坐着的茶客全都站起身来,十几个人挤在门口那狭窄的地方探头张望,王老五还大胆往里头走了几步去看动静,可不一会儿便急忙跑了回来。
“不得了,居然有人打上东厂去了”
这一声嚷嚷顿时让茶棚中炸开了锅,紧跟着就有人跳将起来质疑这天底下最离谱的消息,可是,当他被刚刚那乍着胆子去看热闹的王老五拖着往那边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他那一张脸就白得和纸似的,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就重重点头说:“还真没看错,真的是有人打上,打上了东厂”
“好汉子,有胆量”
虽说有个好事的大声嚷嚷了这么一句,但更多的人你眼看我眼,很快不约而同选择了溜之大吉。就连这开茶棚的老汉,也生怕神仙打架殃及凡人,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值钱的家伙一辆车飞快地推了走,不多时就只留下原地那一个孤零零的茶棚。而刚刚那嚷嚷好汉子的茶客,也在醒悟之后夹杂在其他人之中一块溜了。
尽管这些寻常百姓不敢留下看热闹,可领头打上东厂的人却是横下一条心,把什么后果之类的勾当全都丢在了脑后。此时此刻,拎着一条齐眉棍的张宗说见那些东厂番子被臭揍得节节败退,他就厉声喝道:“不要怕,冲进去把人给我揪出来,谁第一个找到人,小爷我重赏一千两银子,而且将来但使有事,你们家里人将来的一切花销,小爷我都全包了”
一千两银子
按照大明律,强盗只要得财便是一个死字,白昼抢夺,伤人即斩,即便是窃盗,三犯也是论绞。如此的严刑峻法尚且制止不了人们的逐利之心,如今张宗说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哪怕今日这些跟着来的原本就已经用银子喂饱了,也不免都生出了豁出去的心思,再加上张宗说事先已经给他们看过了东厂衙门里的地形图,不多时就有第一个破门而入进了一间屋子,紧跟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而东厂番子们见张宗说亲自拎着齐眉棍进了院子坐镇,谁也不敢真的伤了这位身份不同的寿宁侯世子,而且王岳带着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出去了,有头有脸的都不在,在场身份最高的也就是一个马总旗,一时只能在旁边呼喝嚷嚷着做个样子,眼看这些如狼似虎的大汉把一间间屋子翻了个乱七八糟。
张宗说虽是嘴里硬气,可眼见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这屋子里叱喝嚷嚷不断,可一直都没抓到自己想要的人,任凭他提着棍子站得笔直,心里却不由得万分焦躁,这已经进入深秋的天气里,他的额角竟是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就在他几乎再也耐不住性子等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如同仙乐一般的嚷嚷。
“抓到了,抓到了,人在这儿”
随着这声嚷嚷,张宗说见好些人从其他屋子钻了出来,朝那话语传来的方向蜂拥而去,仿佛是要抢功劳,他便当机立断地大声喝道:“别这么个没出息的猴急样,把那郑三给我押出来其余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回去之后每人各赏一百两”
听到也有赏钱,其余人虽说有些不乐意大头给人抢了,可既然有些补偿,也就顺势纷纷站住了。眼看一个得意扬扬的麻子脸大汉揪了一个遍体鳞伤不成丨人形的人出来,这些人方才齐齐变了脸色,而张宗说大步上前揪起那人的头发一认,见果真是自家那个郑三,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阴沉,立时环视了周遭面面相觑的东厂官校一眼。
“好,很好我寿宁侯府一直在追查这么个害得我爹背黑锅的家奴,没想到东厂不声不响居然早就把人拿下了,还严刑拷打成了这个样子”说到这里,他便冷笑一声道,“把人弄上马,我们走”
眼见张宗说竟然真的要把人押走,这时候,留守衙门的马总旗方才如梦初醒。一想到这事情自家督公并没有禀报皇帝,现如今张宗说打上门来把人抢走,这事情的后果一定会严重得无以复加。一想到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全要被牵连殆尽,他便立时豁了出去,一把抽出刀高高擎在手中,一个箭步窜将出去,就这么横在了张宗说身前。
“小侯爷,你带人冲击东厂衙门,这就已经是必死的重罪,现如今你还要把东厂要犯带走,这更是罪上加罪,还请小侯爷你三思”
“三思”张宗说眉头一挑,随即暴喝一声道,“我就是因为之前一直在三思,才不曾早想到你们这儿,不曾早一步打到这里来”
话音刚落,他手中齐眉棍便猛地一下子出去,一棍子狠狠打在了那猝不及防的马总旗掣刀的右手上,眼见那家伙掣着的刀一下子飞了出去,打了两个旋儿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旋即捂着右手满脸震惊,他便高喝一声道:“全都听着,随我冲出去”
张宗说这个寿宁侯世子既然豁出去了,其余人自然是嗷嗷叫着跟在后头,拖着那半死不活的郑三就冲出了东厂衙门。虽也有人试图阻拦阻拦,可尽管是刀剑对棍棒,可一则是心存顾忌,一则是士气高昂,这胜败可想而知。当看着这一行几十个人上马呼啸而去时,捂着手腕追出衙门的马总旗一时气色灰败,好半晌方才使劲跺了跺脚。
“给王公公报过信没有”
“马爷,刚刚四下里全都被这些人守得严严实实,虽有两个爬墙出去报信,可多半”
这话还没说完,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嚷嚷:“邓大和老海给人打晕过去了”
听说一开始派出去报信的人竟然早就被人打晕了,马总旗更是觉得喉咙发苦,好一阵子方才声音干涩地说:“别说了,那就现在快去给王公公报信”
“马爷,那要不要去给东城兵马司,还有顺天府和大兴县衙报个信”
“那三个衙门敢管寿宁侯世子的事”一句话把那提议的番子给堵了回去,马总旗便颓然在门前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可就算寿宁侯世子有天大的胆子,他怎么就敢打上东厂衙门来抢人不对,他怎么就知道人在东厂衙门”
被人当成胆大包天的张宗说,在一路疾驰出了东厂胡同,随即又沿着安定门大街往南行之后,此时此刻抓着缰绳的手心却是一片汗津津的,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整个人甭提多后怕了。
他虽是承袭了父亲的暴躁和傲慢,在京城也横行过一阵子,可这种和东厂督公直接扛上的勾当他却压根连想都不敢想,今天却竟然做了出来。倘若王岳半途回来,倘若其他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物还在,亦或是豁出去和自己对着干一回,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坚持下去。所幸一切都如同计划,一点岔子一点变故都没出
“老天保佑”
他才喃喃自语了一句,旁边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家丁便低声提醒道:“世子爷,东安门到了”
张宗说倏然回过神来,见不远处赫然是七间三门黄琉璃单檐歇山顶的东安门,他一勒缰绳便看着左右说道:“下马,押着人过去”
第三百七十九章 献殷勤,主公道
尽管西苑之中有太液池琼华岛,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不计其数,但除却朱厚照这等最爱往外跑的皇帝,大明朝的多数皇帝,平日游幸往往只去坤宁宫后头的琼苑。
琼苑在坤宁宫的北门坤宁门外,苑内是一座由苏州名匠用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名曰堆秀,假山上头造了一座小小的八角凉亭御景亭。若是站在亭中,便可将琼苑风光一览无遗,什么万春亭、千秋亭、对育轩、清望阁、金香亭、玉翠亭、乐志斋、曲流馆、四神祠、观花殿所有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再加上种种奇花异卉,在四处难觅树木踪影的宫中,琼苑赫然是最多彩多姿的一处。
此时此刻,那名为堆秀的假山下头,头戴乌纱小顶帽,身穿青色胸背无花团领衫的朱厚照,正在那涎着脸哄着周七娘:“就一会儿,又不耽误你的事这御景亭的风光你不看不知道,上去了准保就不想上来。这儿正好没人,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你整日就往坤宁宫钻营,不怕李公公责罚你”周七娘对于朱厚照实在是无奈得很,要说人家说到做到,给自己调了整个宫里人人羡慕的差事,尽管不是她最想要的,可她心里自然感激,可小家伙痴缠起来那股牛皮糖劲头,她却大感吃不消。
这会儿正色训斥了朱厚照一句,见人根本不以为意,她只好放软了口气说道:“朱小弟,不是我不想上去看。我是新进坤宁宫的宫女,总得知道本分,这御景亭是太后皇上娘娘们赏风光的地方,我怎么能上去若是万一被人瞧见,我一个人受罚是小,被人看见你在这里,岂不是还要捎带你一块受罚”
朱厚照被周七娘说得哭笑不得,暗想自己让刘瑾等人守住了琼苑的各处大门,眼下这里头除了他们俩,就是一个鬼影子都找不到。想到这里,他眼睛骨碌一转,突然转身就顺着假山台阶往上爬。周七娘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朱厚照已经窜上去了老远,吓了一跳的她压低嗓音叫了两声,见人丝毫不听自己的,她一跺脚便慌忙提着裙子咬牙追了上去。等好容易爬到最高的御景亭,她已经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见朱厚照靠着一根柱子正对自己嘿嘿直笑,她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对着其又训了起来。
“小心给人看见了,快下来”
朱厚照哪里在乎这些,一手拽着周七娘到一边,他就指着下头说道:“七姐,你看,那就是鱼池,里头的锦鲤都是天下难寻的佳种,那上头的亭子是浮碧亭对了对了,这边还有一个鱼池”他一边说又拖着周七娘到了另一边,指着那建在鱼池中央,两边用曲桥连接的小亭子又说道,“那是澄瑞亭,那下头的鱼最有趣了,一看有人喂食就会团团聚上来,最馋也没有了”
周七娘不由自主地被朱厚照拖着看这个,又拽着看那个,虽则是心里仍有些忐忑不安,可她虽则是在此次应选宫女中算得上年长,终究才刚过十六岁,骤然看见这样的绮丽风光,不知不觉就已经忘了那些规矩,只觉得眼睛都有些忙不过来。好在她向来自制力强,最终还是选择性忽略了朱厚照那滔滔不绝的介绍,瞅了个空子就一把拽着他往下走。
“七姐,我还没给你解说完呢,正北边还有钦安殿”
“什么钦安殿,我只知道你再胡闹下去,那时候就不止是挨板子了”
拖着朱厚照走了几步,周七娘终究是穿着绣鞋,下台阶比上台阶更加不便,不知不觉就放开了手,自己双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往下走,就在她看着那下头还剩一大半的路心里发怵的时候,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来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侧头见是满脸乖巧状的朱厚照,她到了嘴边的呵斥不禁吞了下去,可仍旧少不得瞪了他一眼。
“以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不敢再见你了”
“别别七姐你消消气,以后我都听你的,绝不敢再任性胡来就是”朱厚照赶紧满脸堆笑连连赔不是,又在那轻声嘀咕道,“我这不是想着你才进宫,又在那种憋屈的地方住了那么久,所以趁着琼苑里头没人,带你来散散心么”
“你这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也得为你自己着想。宫里多少小公公都想得李公公青眼相加,可你好容易已经在司礼监了,也该努力想着上进才是。冒冒失失到这种地方来,万一被人看见一状告上去,你讨得了好更何况你之前告陈公公那一状,还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见周七娘的手指头就快点到自己额头上来,朱厚照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乐开了花。好容易等到周七娘这一番教训完了,他赶紧讨好地扶着人继续往下头走,好容易到了山下,见周七娘满头大汗,他少不得又是连连赔不是等到把周七娘送到空无一人的琼苑西门,眼看着她挥手赶自己回去,他仍是纹丝不动,最后人不见了方才叹了一口气。
“皇上,皇上”
这低低的声音叫得朱厚照一个激灵,转头一看,他这才发现刘瑾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来,不禁没好气地哼道:“这么急干嘛,小心被她瞧见了你,朕就前功尽弃了”
“皇上放心,奴婢让人看着呢,要是她折返回来,立时会出声报信的。”刘瑾觑着朱厚照那容光焕发的样子,知道小皇帝十有八九是动了真心,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抢在了李荣前头,当即就殷勤地扶着朱厚照穿过琼苑往琼苑东门走,嘴里又说道,“皇上放心,奴婢请高公公和容尚仪打过招呼了,一定会好好照应周姑娘,再等些日子就请容尚仪说动太后把人调到西苑去,那时候就不会有现在见面这么多麻烦了。”
“算你能干”
朱厚照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待到琼苑东门的门房处换了衣裳,他这才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子回承乾宫。他才刚坐定喝了两口茶润嗓子,一个小太监就突然撞开门帘进了屋子,往地上一跪就气急败坏地说道:“皇上,不好了,出大事了”
噗
朱厚照吃这一吓,一口茶直接喷了那小太监一脸。认出是瑞生,又见人跪在地上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把茶盏一搁就笑骂道:“都教你多少回了,做事别冒冒失失的,这也多亏是刘瑾在旁边,换个人来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皇上恕罪,是小的忘了”
见瑞生讷讷磕了一个头,刘瑾觑着朱厚照那丝毫不像发怒的脸色,立时喝了他起来,又没好气地训道:“在皇上身边又不是第一天了,怎么还这么没头没脑的究竟什么事”
瑞生抬眼偷瞥了小皇帝一眼,定了定神,这才低声说道:“寿宁侯世子从东厂里头抢了一个人出来,这会儿正押着人在东安门跪着,说是要请皇上主持公道”
“什么”
原以为是那些大臣又出了什么么蛾子的朱厚照一下子便愣住了。他看了一眼刘瑾,见刘瑾同样是满脸的错愕,他便立刻站起身来:“废话少说,带朕去看看”
尽管东安门外不像承天门那样五府六部各大衙门云集,进出的人也不像长安左右门那么多,可终究也是宫内往来的一条要道,再加上寿宁侯世子这一行人实在太过扎眼,是个路过的人便会朝那边瞅上一眼,也就是不敢围观罢了。就连东安门的那些守卒也是站得笔直,眼睛却一个劲往那边瞟。
面对这些好奇的目光,寿宁侯世子张宗说已经是跪得膝盖腰腿无处不疼,要不是心里一口气顶着,他早就支撑不住了。也不知道捱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不远处东安里门有一行人快步出来,前头的那个人虽然看不清头脸,可只瞧那穿戴就知道是当今正德天子。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双手按地,深深俯伏了下去:“请皇上为臣做主”
倘若只说是寿宁侯世子押了人过来跪东安门,朱厚照也不会这么急匆匆过来打上东厂抢了一个人出来,这种行动他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是张宗说能做出来的。这会儿快步走到张宗说跟前,他就这么背着手看了好一阵子,突然没好气地说道:“起来好歹也是朕的表兄弟,连东厂都敢打了上去,也算是一条好汉,现在别这么没出息的样子”
张宗说听徐勋说过朱厚照就爱硬骨头的,这会儿听小皇帝口气中似乎没多少怒火,他立时一骨碌爬起身来,鼓足勇气和皇帝对视。见朱厚照审视了不一会儿,就抬起下巴轻轻点了点头,他便不再犹豫,一股脑儿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都说了一遍,末了就指着地上一滩烂泥似的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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