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经问得小心翼翼,徐勋瞥了唐寅一眼,见其果然也是满面纠结,他便淡淡地笑道:“当然,事情要经过内阁,兴许仍会有什么变数,但到了这一步,距离你们梦寐以求的清白也就不远了。这三位阁老若是一力要和皇上打擂台,那么今后总有别的阁老能够主持公道,如果再不行难道我让你们写的那一出出戏,只单单是市井流行的才子佳人不成”
如果朝堂舆论通不过,那就自己造舆论
徐经和唐寅都是聪明人,再加上又跟着徐勋做了好一阵子的事,很快都是心中敞亮。这种以民间压迫官场来造势的路子原本是大忌,一个不好把自己折腾进锦衣卫了都有份,可若宫中皇帝都站在这一边,那效果就大不相同了。两人对视一眼,最终同时撩起袍子跪了下去。
“徐大人再造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起来起来,我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帮你们是其一,看不上那些又要做表子又要立牌坊的老大人们,想要给他们一些教训,那是其二说来说去,我也是有私心的。”徐勋一手一个把人拉了起来,见两人对他那一句露骨的指摘并未有丝毫的异色,知道两人被压制得太久,对于朝中老大人们别说是好感,恐怕碰到的时候心里不骂娘就不错了,因而便含笑问道,“若是还了功名,你二人有什么打算”
“打算”徐经犹豫片刻,最后苦涩地说道,“家父十岁能诗,二十六岁举乡试第三,却因为会试落榜而发愤苦读,以至于病重不起郁郁而终。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久也过世了,那时候墓志铭还是李阁老所写。而我前时因科举弊案丢了功名,祖父在朝的友人却无一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若没有徐大人,我这公道穷尽一生也不可得。梧塍徐氏嫡系就只剩了我一个,若是我不能重振家声,对不住家母,也对不起我家中的贤妻,所以三年之后,我必会应考会试哪怕那些主考官容不下我,我也一定要考”
徐经这斩钉截铁的话听得徐勋为之动容。毕竟,这年头的读书人肩负的是家族的荣光和希望,徐经祖父徐元献是进士,可父亲徐颐却只是举人,倘若徐经再不能中个进士,曾经名满江阴的名门徐氏就要成为过去式了。因而,他理解地点了点头后,便扭头看向了唐寅。
“若真能复了举人功名我不打算考了。”
唐寅见徐经面露异色,而徐勋则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便叹了一口气说:“苏州四大才子的名头听着威风,可放在科场却什么都不是。昌国那样的才气,也直到今年方才考出了一个结果,而且也是徐大人伸出援手的缘故。至于我,名声已经坏了,这六年又不像衡父闭门万卷楼,一心只读圣贤书,歪诗写得多了,美人图画得多了,那些各种各样的小戏也写得不少,唯一不曾碰过的就是八股。我有自知之明,今生今世能夺回唐解元之号就心满意足,不奢求再让人称一声唐进士了”
面对这选择迥异的两个人,徐勋不免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欣赏来。徐经说是要三年后考,而且明说了主考官会容不下他,自然是因为不看好他徐勋能在短短三年中影响朝局,进而左右科举;而唐寅说终生不再考,却是在明明已经给小皇帝留下了印象的情况下,放弃了入仕为官的青云之路。想到这里,他便笑了起来。
“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到时候正式的旨意一下,衡父还是先回家吧,兴许赶得上过年,毕竟你家中仍有母亲妻室,总不能一直丢下他们,也得回去让她们高兴高兴,而且在万卷楼中苦读,总比在京城这浮华之地更有成效。至于伯虎”
“若是徐大人不介意,我就厚颜在府上再叨扰一阵子了。我在苏州只有一女,打算接来京城。虽说我不再是当年誉满京华的唐六如,但诗文书画自信比当年更有进益,哪怕开一家书画店,日子也能过得下去,闲来为大人写几出好戏来,却比从那些老大人手里讨生活乐和多了”
“好好,我求之不得”
徐勋满口答应,见徐经默然站在那儿,显见是羡慕唐寅的洒脱,又丢不开身上的责任,他便颔首笑道:“伯虎有伯虎的选择,衡父有衡父的路,昂起头前行,从前的事无须再理”
这好消息之后,徐勋方才捡起前事,到唐寅的书房与其商量起了一出戏。然而,当他说出自己的意思是,唐寅一下子就懵了。他怎能想到,自己不过是起头开个玩笑,徐勋竟然会当真然而,当徐勋开始细致地编织大纲,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时,他才醒悟到徐勋不是开玩笑,诧异之余却来了十分兴致。
以当朝人物为蓝本,就连王实甫到元曲四大家这样的戏剧大家都不曾尝试过
徐勋也是听慧通提醒,方才担心和自己不对付的那些个老家伙派人去金陵打听旧事。沈悦的真假毋庸置疑,可问题在于他曾经的那些设计就算有傅容陈禄多方掩饰,可仍旧架不住有心人联想起来。与其等那时候闹出了被动,还不如如今先把舆论攻势造起来。
这会儿三言两语给唐寅编造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见人到一旁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去了,他又约了徐经几日后去闲园看看戏园子该如何改,这才别了两人。刚从院门出来,他就和金六撞了个正着。
“少爷,出事了”金六快步走上前来,左右看了一眼就低声说道,“吏部考功司主事杨子器上书奏泰陵金井曾经打出有水,指斥监工太监李兴欺君罔上罪在不赦,又把举荐李兴的内官监太监刘公公一块扫了进去,宫中的张公公正等在外头,恰是心急火燎的”
这杨子器弹劾李兴也就算了,居然一下子连带刘瑾一块捎带了进去,这种打击面之广,岂不是点炮仗却炸到了自己身上
徐勋一面想一面跟着金六快步出去,一到正堂,他就看见张永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了他的跟前,分说了几句杨子器的弹劾,旋即就话锋一转道:“徐老弟,分明是王岳那厮到了泰陵还不老实,竟是抓了这么个最要命的小辫子皇上原本是不信的,可王岳又送了折子回来,上头说得信誓旦旦,甚至赌咒发誓说若无此事他便以死谢罪老刘被皇上大骂了一顿,这会儿正跪在承乾宫正殿前头”
徐勋得知王岳居然也趟了这么一回浑水,眉头一皱,他坐在那里思量了好一阵子,直到张永都等得有些焦躁了,他才看着张永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泰陵选址的事情,司礼监领衔的是戴义,礼部则是左右侍郎都去瞧过,再加上监工的工部,提督修建的新宁伯,林林总总牵涉到无数的人”
张永一下子眼睛一亮:“徐老弟你的意思是”
“既然有人要把水搅浑,那么就索性再加上一桶烂泥,金井就算打出水来,那也是泰陵的位置选的不好,从钦天监到司礼监再到礼部工部,上上下下无数人要吃挂落,索性一把都拉下水,看是谁麻烦最大戴义和李荣他们几个交情都还好,先帝爷当初留遗诏的时候他也在场,礼部两位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他答应了神英保下杨子器,但既然是炮仗,指望人领情就得斟酌斟酌,与其如此,还不如先把这把火烧得旺一些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割袍断义
张永紧赶慢赶地回宫去了。
徐勋当然知道,朱厚照身边最得宠的这些个太监并不是一块铁板,但在如今外头全都是大敌的情况下,窝里斗那是找死,同仇敌忾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刘瑾有事张永奔走,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等到傍晚,谷大用让西厂捎了消息出来,说是钦天监一个五官灵台郎冒死进谏,道泰陵选址大谬,人死得极其惨烈,朱厚照震怒之下把司礼监秉笔戴义以及礼部尚书张升及左右侍郎全都叫到了文华殿好一番诘问,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内阁和各部尚书侍郎已经全赶过去了。
得知这么一个消息,徐勋不知道那个钦天监的官员是被人挑唆还是威逼利诱,神情不免有些惘然。小人物的悲哀便在于此,别人不过是一句话,他就得赔上性命。当然,也有可能本就是对陵寝选址持有不同意见的人,毕竟泰陵风水直到后世亦是众说纷纭,以死相谏也不是不可能。想到他曾经听人说泰陵选址原本就是乱弹琴,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若是真的推倒重建,不但劳民伤财,而且弘治皇帝下葬的时间便要推迟;可要是捏着鼻子认下来,朱厚照这个孝顺儿子决计会不依。为今之计,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事情发展再说。
一连几日,他每天只专心操练自己掌管的那些府军前卫,又从中精选了百名武艺高强的幼军,交给将门出身的曹谧,见那小小年纪的少年虽不如自己奇思怪想不断,练兵却大有章法,他自然颇为满意。在简拔新人的同时,他也没忘了一直跟着自己的那几个老人,趁着朝中没工夫顾及他这一头时,他便一道折子上去,以府军前卫如今人数增加为由,保举马桥为指挥佥事,其余的百户总旗亦各有升降。然而,他倒是想静观其变,却有人不肯放过他。
这一天傍晚,他出了西安门上马一路疾驰才到家,却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正在家里等他。到了书房,他一推门进去,就看见一个坐在明间里喝茶的人一下子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赫然是王守仁。自从上次徐勋封爵时王守仁和湛若水一块来贺之后,两人还没见过,这会儿一相见,王守仁却顾不上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这几天朝中因为泰陵的金井和风水闹得沸沸扬扬,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勋当初拉了王守仁上贼船,看中的是对方的军事素养,即便不能说是君子之交,却也颇有惺惺相惜,后来对其父礼部右侍郎王华甚至也颇有些拉拢之意但事实证明,因子及父并不是什么好选择。王华当年在程敏政之案中颇有推波助澜,然而在他面前却端着清正的架子,并不肯有进一步的交往,所以他几乎已经不再登王家门。
此时此刻王守仁一相见便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势,徐勋眉头一挑,当即反问道:“王兄以为是怎么回事倘若别人弹劾的泰陵金井透水事情属实,谁都知道金井是在泰陵选址之后才开始打的,既然会打出水来,那就必然是当初选址有误”
见王守仁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他不等其开口就一字一句地说:“早不提晚不提,却在如今泰陵玄宫已经快要完工,金井也都挖好的时候揭出这事情来,是谁都知道难以找出证据,不过是不了了之的结局。可杨子器上书,司礼监王岳附和,言官再跟风而上,这事情自然就沸沸扬扬了起来,可水一下子浑成了这样,却是坏了某些人的盘算,王兄可是为了此事上门质问”
“果然是你。”
王守仁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露出了深深的痛惜:“你身负大才,为什么偏要和那些阉竖小人为伍你明明知道,此次杨子器之事不过是为了给那些气焰嚣张的阉竖小人一个教训,你缘何要给他们出主意,将那许多人全都搅和进去”
徐勋心下明了定是之前张永来找自己,一回去钦天监就闹出了有人以死进谏的事,所以才被一直盯着自己的有心人将两遭联系在了一起。然而,王守仁却还不够资格获知这样的细枝末节,今天这一趟登门兴师问罪,只怕很有人想看一场割袍断义的好戏,三言两语把人挑唆来的。他素来相信成王败寇,并不太在乎一时的名声,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被人这样算计。
“看来我这么一个人如今已经成了香饽饽,明里暗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
自嘲地耸了耸肩之后,徐勋也不理会面色微沉的王守仁,径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随即才抬起头说道:“没错,这主意是我出的。先帝去得突然,生前并未选好陵寝,所以仓促之间要选址,无论是对礼部还是钦天监,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营建更是要在数月之中完工,更是难上加难,对于国库的压力也很不小。杨子器上书,是因为他既然看到了,那便要明白上奏,这是他自己的风骨意气,皇上信与不信,查与不查,都只在可控范围之内。”
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但是掺和进一个司礼监的王岳,紧跟着又有好些言官叫嚣要彻查泰陵的营建是否有弊,这事情就算是闹大了。若是查出金井不曾透水,那么杨子器已经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皇上一怒之下他是什么下场若是查出金井透水,那么监工李兴和举荐他的内官监太监刘瑾是否会被问罪只是小事,他们就不曾想过皇上的性子,那时候要不要重新选定陵寝,要不要重建玄宫,最终要动用多少民夫,会是多大的开销”
王守仁听得脸色一连数变,忍不住反问道:“那你居然还火上浇油”
“不火上浇油,这事态就平息不了。知道牵涉的人太多了,闹下去只会徒增烦恼,老大人们就会想方设法打圆场和稀泥,把一个个要保的人摘出来的同时,也没工夫再对你刚刚说的那些阉竖们穷追猛打。至于皇上的怒气,总能设法平息只可惜了一个杨子器。他这个炮仗在自己根本没想到的情况下,被支使着当了一回导火索。”
尽管如今并没有导火索的说法,可王守仁哪里会听不明白,脸色发青的同时,却不得不承认徐勋所说,至少有七八成是有理可依的。因而,在沉默了良久之后,他仍是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还没答我,为何要和那些阉竖为伍”
“因为朝中的正人君子老大人们容不下我,这个回答王兄可满意想当初你和我厮混在一块,承受了从内到外多少压力,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和幸进之人保持距离,想必令尊也是这么告诫你的吧”
说到这里,徐勋也不去看王守仁,只是一字一句地说道:“说到底,我这个人求的不是稳,而是变。王兄你当年上边务策却被束之高阁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这个朝堂,对于任何一点变数都是最忌惮的。对于位卑者,只要一直漠视不理会,便可渐渐磨灭锐气;至于侥幸得高位者,那么便只有排挤打击这一条路。当年程敏政公还不是侥幸高位,只是和人政见不合再加上年富力强身居高位招了人忌惮,我虽然决计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但何尝不是如此,我言尽于此,王兄请回吧。”
看着面色淡定从容的徐勋,王守仁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一跺脚就扭头往外走。到了门口的时候,他一手扶着帘子,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世贞,家父曾经对我说,你这人过于激烈,骨子里就是不安于其位的人,我那会儿嘴里不同意他,但心里却是赞同的,因为我自个就是和你差不多的性子我知道你刚刚说的话是真心的,我也不想和你争辩,只奉劝你一句,不要玩火自焚,那些老大人们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不会老是吃瘪的”
王老爹还真的是慧眼如炬
徐勋心底苦笑一声,却站起身拱了拱手,也不在乎王守仁是否能看得见:“多谢王兄好意提醒。我也不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只不过凭本心做事罢了。不过我也要奉劝王兄一句,说得好听是刘瑾这些人不招人待见,于是正义之士一有机会自然群起而攻,但说得不好听,却也是有人生怕他们,哦,大约还得再加上我,挟着圣恩聚拢一批真才实学却不得志的人。说到底,还是党争”
见王守仁一个激灵回过头来,旋即便突然拨开门帘出了门去,徐勋不禁往那张太师椅上重重一靠。历史上的刘瑾是有取死之道不错,但党附其下的人却不是个个无能,相反却有众多真才实学的文官,有众多谋略武勇的武将,可到头来刘瑾一倒,一大堆人却都被以阉党的名义收拾得干干净净,党同伐异,莫过如是。他就算因缘巧合,如今的处境笼络三两个人就已经到极限了,他要想在这世上实实在在做些什么,奢望和大佬们一团和气就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兴安伯府,跨上马背环目四顾,竟是不知道该去哪。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拨马出了胡同,可一上宣武门大街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伯安”
认出站在那边一身寻常文士装扮的赫然是李梦阳,王守仁愣了一愣便策马快行几步到了人前,随即才下了马。彼此行礼相见之后,李梦阳左右看了一眼,就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不是和那位平北伯割袍断义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泰陵之行
“你说什么”</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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