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和徐俌当中,此时少不得低声提醒一句,魏国公徐俌当即迅速站起身来,第一个回敬了一杯。有他带头,傅容丝毫不在意自己和郑强落了人后,拉着人一块笑吟吟向徐良徐勋回敬了,又叹道:“只可惜吴大人仙去,倘若他看到这一幕,必然高兴得很。”
现任应天府府尹陆珩借故没有到场,即便他到场,也终究比不上吴雄在南京的清正名声。因而,傅容这有心一点,纵使想要重揭旧事的人,此时此刻也不禁卡了壳,更不用说想起这位刚正廉明的前任府尹,一时有些黯然神伤的章懋等人。当看到徐良和徐勋默不作声地斟满了一杯缓缓倒在面前的地上,四周围更是鸦雀无声。
章懋看着地上的酒水,好半晌方才站起身来满饮了自己那小酒杯中的大半杯残酒,随即看着徐勋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吴大人抱病审案,不但还了你父子一个公道,还了沈家一个公道,也还了那些受害的百姓一个公道。这些天南京上下颇有流言蜚语,甚至还有人找上了老夫横加指斥,无非是指当年之事别有内情。今天在此,老夫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当年赵钦之案坊间一度戏言金陵第一案,牵涉苦主何止上百,纵使信不过查办此事的锦衣卫,莫非还有人信不过刚正廉明的吴大人”
林瀚和张敷华对视一眼,想起当年章懋曾经在他们面前引见徐勋时的情形,再品味徐勋之前那格调不凡的四句诗,心里本就已经有所倾斜的天平更是朝着一个方向一边倒去。随着章懋落座,接风宴上虽是渐渐有些喧哗议论,可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质疑发难,刚刚那个当众激徐勋作诗的举人更是借醉趴在了桌子上,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一场接风宴,就在徐勋那四句诗以及一番敬酒后打开了局面。散席之际,眼看人陆陆续续走了,傅容便笑吟吟地请徐勋暂住自己的别业,徐勋爽快答应下来的同时,却先是和章懋定下了下次前去拜见的时间,随即这才和徐良一块出门。在马车前听陶泓禀报说沈悦已经先奉着沈光沈恪回沈家去了,他便沉吟片刻就先扶着徐良上车。
“爹,你刚刚喝了不少,再加上一路水程也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我借六叔的车顺路坐一程说两句话,也好去探望探望悦儿的祖母,看看要不要接她回来。”
“也好。”
徐良之前上了大碗就一直不曾换过小杯子,着实喝得有些多了,这会儿还真有些头晕。因而点点头答应一声,见徐勋吩咐了阿宝上车来跟着,他突然又一手打起帘子提醒道:“要是你媳妇要在娘家暂住两日,你就答应了她,须知她离家日久,孝道要紧。”
“行,我明白”
见徐良的马车起行,等到傅容的马车过来时,徐勋便低声和他约了个时间,这一行人都过去了,他见陶泓牵了马来,他便摆了摆手,却是对徐迢示意同车而行。听到这话,徐迢一时受宠若惊,上车之后便一个劲地说道:“这车厢简陋,还请伯爷”
“六叔,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客气话。今天要不是你,我说不定真的就被人算计去了。”
徐迢哪里会把这话当真,连道不敢,暗想就算自己早通了气,徐勋又不曾带着唐寅那个大才子在身边,急智之下能做出这样的诗来,那也决计不存在被人算计的可能。他一面暗叹早年太平里徐家真的是瞎了眼,竟错过了这样的英才,一面庆幸自己早早烧了冷灶结下善缘,态度自然越发恭谦。直到徐勋问起族中之事,他才回过神来,立时坐直了身子。
“这事我和四哥商量过了,他是欢天喜地高兴得了不得,一个劲追问我是否真是你的主意,我一再保证他才放下心来,说是过几天就开宗祠召集一众人等,还说让我千万恭请伯爷莅临。他还说,当年都是太平里徐家对不起伯爷,如今还要您拿出钱来,他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要率阖族致谢和赔礼。”
致谢赔礼
徐勋不知不觉嘴角就往上勾起了好些,嘴上却很痛快地答应了。和徐迢又闲扯了一番如何劝学劝上进,不多时,马车就停了下来,他原本以为这是徐迢家,可等到车门一开,车帘卷起,他才发现赫然是沈家大门口。
时隔两年许,乍一眼看去,他只觉得当年看着觉得整齐宽阔的青石板路,如今却显得狭窄陈旧,而沿路那些宅邸的高大围墙,如今也透出了几分斑驳来,下马车之后不由得伫立片刻。就这么一小会工夫,沈家门上就已经认出了人来。
严大和严二都是沈家的老人了。尽管徐勋打扮得朴素,和当年头一回上门投书时几乎一个样子,只是人长高了一截罢了,可看在他们眼里却是截然不同。当年投书的那个讨人嫌的败家子,如今却已经是他们想都难以想象的朝廷高官,而且还娶了自个家的大小姐。因而,当看到人站在门前时,兄弟俩一个拔腿往里头报信,一个则是匆忙迎了出来跪下磕头。
“小的严二参见姑爷”
徐勋见沈家人已经认出了自己,就回头对徐迢说道:“六叔就先请回吧,之前你说的那事,回头让人送帖子到珍珠桥就是了。”
徐迢原本还打算留下马车,见徐勋坚持不用,想想沈家巴结新姑爷还来不及,别说一辆马车,就是十辆八辆也会都备齐了,他这才告了辞,却目送徐勋随着那严二进门,这才上车掉头回家。坐在车上,他沉默了良久,这才嘿然笑道:“沈光好福气,养了个好女儿”
徐迢的这句感慨是无数人念叨过的老词了。就连卧床养病的沈方氏,当听到外头传信说徐勋来了的时候,她忍不住扶着沈悦的手坐直了身子,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丫头打起帘子,看见一个剑眉英目的年轻人大步走进门时,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沈悦,待见人要对自己行礼,她蠕动了一下嘴唇本待要阻止,可到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却是执意亲自伸出手去搀扶了徐勋一把,随即又看着徐勋向沈夫人行礼。沈夫人却不如她担得住,有些局促地偏着身子。
见过礼后,沈方氏便开口说道:“悦儿有你这样的夫婿,今后我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您还请好生安养,别的事情不用挂怀。”徐勋微微笑着,待到在人搬来的锦墩上坐下,这才说道,“今日因为一众大人摆下接风宴,爹有些醉了,所以我才来迟了。不过爹说了,倘若是您想多留着悦儿说说话,便让她在沈家小住两日。”
沈夫人闻言虽是欢喜,但仍然忍不住有些犹豫:“她如今是徐家妇,如今这一住回来,会不会”
“孝道大如天,况且她是奉旨回来省亲的,在家里住两日算得了什么。”说完这话,徐勋便冲沈悦笑道,“这下让你心想事成了,想住几天就住几天等祖母身体养好了,三四月正是江南风光最好的时候,咱们去莫愁湖上划船”
ps:历史上明朝称南都四君子的有两批人,一批是张敷华林瀚林俊章懋,后面一代批是胡世宁、李承勋、魏校、余祐善。后面一批人似乎官位比较低,名声不如前头一批人响亮,但又是同一时期的,为了避免混淆,所以就用前面一批
第四百二十四章 善举扬名
太平里徐家那轩敞的宗祠大院,这天一大清早又热闹了起来。几个闲散族人一面往那儿搬着桌椅板凳,一面在那议论着今天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开宗祠,可说来说去却不得要领。就在争论着是族中祭祀向各家摊派钱粮,还是公中祭田有了进项要赈济族中孤贫,亦或是要褒奖或训斥哪家贤与不肖时,几个人身后就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要真是为了那么一丁点小事,族长四老爷用得着连轴转似的拜访了一家家族老,还成日里往六老爷家里跑前日钦差大臣平北伯到了南京外金川门码头的时候,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官员跑去迎接,六老爷好歹占了个位子,四老爷连个面都没露上,就更不用说接风宴上喝一杯酒了。看着好了,今天肯定是四老爷要和大伙儿商量这件事。想当初死了的大老爷惹出来的事情,如今要连累咱们上上下下给人低声下气赔不是”
听到这话,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本以为徐勋丢了家产净身出户,接着认祖归宗,今后这人如何也就和太平里徐氏无关了,谁知道转眼两年间竟会有这样天翻地覆的巨变。徐家父子到京城不久,先是老子封了伯爵,紧跟着儿子又封了指挥使,出去打了一仗转回来竟同样也封了伯爵,赫然天子信臣。这种旷古少有的奇事,居然就发生在那种败家子身上
于是,等到徐氏族人陆陆续续都来了,这种说法立时四下里散布了开来。虽则有人心中不忿,可也有人希望能够攀上高枝得点好处,一直到族长徐四老爷和徐迢等族老一块到来,四下里方才渐渐安静。而起头不忿的那些族人,见徐勋并不见踪影,这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然而,当徐四老爷在正中主位上一坐,继而说出了那一番话时,上上下下立时炸开了锅。
“太平里徐氏几经沉浮,如今也有百多年了。祖宗余荫大伙儿享了这许多年,奈何一直都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反而日渐凋零,眼下连考出秀才的都没几个,长此以往,老祖宗打下的名头就都给咱们这些子孙后代耗光了所以,今天我召集诸位族人来,便是要行劝学一事。我和六弟在内的族中各位族老执事都商议过了,从今天开始,族里的族学要重新整顿,另外延请名师,另外,各家都拿出一笔钱粮来,日后每个考中秀才的,族中每年补贴三十两银子。而考中了举人,族里每年补贴六十两银子。”
太平里徐氏如今总共才只有三个秀才,一听这话,那三家自然是喜出望外,而其余各家在最初的大吃一惊过后,自是纷纷站起身发问。有的道是这补贴太高,有的说各家摊派不合理,也有的质疑账目,更有的则是在那里起哄说若是那些秀才举人一直考不出来,岂不是空耗了大家的钱粮。就在一片乱哄哄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族长,各位老爷,宗祠外头停了一乘大轿。”
随着这声音,徐四老爷立时精神大振,也不理会那些个聒噪不休的族人,和徐六老爷对视一眼,又看向了其他族老执事。见人人都是面露喜色,他少不得一点头就走在了前头。随着这几个年长辈分高权力大的如此光景,其他人也就顾不得在那叫嚣了,纷纷都跟了出去。等到了外头,见族里这些大佬在那一乘绿昵官轿前头打躬作揖,笑容可掬地迎了一个一身大红锦绣官袍的年轻人出来,众人不禁一愣,随即就有人惊叹了一声。
“是二房的小七”
“什么小七,还不赶紧闭嘴,人家如今是大官比应天府尹还大”
这直白的形容足以让大多数人噤若寒蝉,再加上徐勋今天不似官船到南京时的朴素,玉顶玉珠的帽子,大红纻丝彩绣麒麟的袍子,腰间束着玉带,顾盼之间自然流露威严,竟是让人不敢逼视。纵使是最初在那怨声载道担心要丢面子赔罪的人,这会儿也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去,更不要说将那些抱怨说出口了。
“我可是来晚了”
“不晚不晚,伯爷来得刚刚好,这才刚开始说了一个章程。”
听徐四老爷这般说,徐勋点点头,便在徐氏一族几个长辈的簇拥下入内。等到了宗祠前头,见人早已收拾下一张黄花梨屏背勾云纹,铺了虎纹座垫的太师椅,他瞅了一眼和主位的距离,便吩咐把椅子往下挪了几步,这才上前坐了下来。他这么一坐,徐四老爷和徐迢这才领着其他族人一一坐下。这一次,徐四老爷再次开口继续了刚刚的话题。
“刚刚有人说供养太多,各家负担大,我在这儿不妨向各位撂一句明话,这都是平北伯不忘旧情,所以方才提出的,他一人愿意每年助八百两至于说什么考不中总不能一辈子考下去,我和六弟以及其他兄弟叔伯几个都商量过了,秀才年年四等之内,总计可以得到八年的供养。举人连着考四科,也就是十二年的供养。若是之后不成,或是愿意谋馆教书,亦或是愿意去当教官,甚至愿意自己潜心读书做学问,供养减半直到身故。至于族学,平北伯一力答应,愿意去请南监祭酒章大人举荐两位品行学问都过得硬的来做先生。”
见下头一时安安静静,仿佛被这莫大的消息给镇住了,徐四老爷想到这将会成为自己任族长期间的德政,不免越发激扬得意:“咱们太平里徐氏这些年来,便只有六弟最是出息,如今已经官至七品,再往上就能封妻荫子,光耀咱们徐氏一门。如今各家也有不少适龄的小子,合该让他们好好读书科举进益,异日若能在咱们太平里再修一座进士牌楼,那是何等有光彩的事平北伯能够不计前嫌,对徐氏一族出此大力,我身为族长,如此义举当不落人后,日后每年我认捐一百两助力”
徐迢也跟着开口说道:“我也出一百两”
族里如今就三个秀才,总共开销都不到一百两银子,就是再不会算数的人,也能想到日后这笔钱累计着会是一个多大的数字,就算族里秀才举人多了,也决计能够周全下来。再想想自家若是能出一个秀才的好处,一时间但凡有孩子在族学读书的,往往是你认五两我认三两,到最后徐四老爷让人提笔一记,数目竟是已经达到了一年一千二百两。而徐勋紧跟着说出的一句话,更是让他喜出望外。
“我听说如今徐氏一族只有三个秀才,这笔钱只怕三五年间都是花不掉的。与其放着,不如放在一门产业中生息,也好赈济族里的孤贫。当然,就读族学的,日后书籍和笔墨纸砚等也都由这笔钱提供。当然,这也不是白得的,若在族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只因为贪图那点所得来上学的,一经两位先生发现,立时逐出无论。太平里徐氏要想重振声名,要的不是一团和气,而是族里能有真正的读书氛围,能让一心向学的不必为资费所苦。否则,如当年长房那般只想着染指别人家产,只求自己得益不管族人死活,那只会离书香门第越来越远”
尽管如今已经不是太平里徐氏的人,但徐勋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竟没有一个人敢出生反驳。撂下最后一句话之后,徐勋方才放缓和了语气说道:“虽说我如今认祖归宗,功成名就,可毕竟自小生在太平里长在太平里,总不能看着徐氏名声一日不如一日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我只望徐家能够真正欣欣向荣。如此,也不负养父多年供养我一场”
徐勋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当下那些原本出去三五两就犹如割肉了似的族人也全都或多或少地被打动了,更不用家里有秀才的三户人家,一个个全都是上前真心实意地对徐勋千恩万谢。毕竟,读书人不事生产,一户普通人家供养一个秀才已经是极限,从前徐大老爷掌权之际,纵使所谓奖学,也就是年末多给三五两银子,如今这善举不啻是雪中送炭。
听着那不绝于耳的道谢称赞奉承,听着这些人唠唠叨叨说着旧日小时候如何如何善待自己,徐勋心中哂然,面上却越发温和,一直等到徐四老爷和徐迢与一众人等商议定了所有的细节,上上下下毫无反对地一致通过,完成了今日任务的他方才起身告辞。这一回上官轿之时,那一族上下三四十人又是一股脑儿都送了出来,却比之前来迎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络。
坐在自己平日从来不坐的绿昵官轿中,徐勋忍着那种不舒服的眩晕感,等足足走了两三条街,他才一蹬腿示意停轿,自己欠身出来之后,见是一条僻静的巷子,他就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腿脚。
穿着这一身装模作样,实在是不太符合他的性子,这一场戏唱下来比什么都累他不在乎那些虚情假意,可收获几分真心实意倒是意外惊喜。只不过,有了这一场,再加上之前下的工夫,那些本想败了他名声的人只怕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接下来再要打开突破口就容易多了。
他这趟南京之行,可不止是为了衣锦还乡来的他当初是从南京带着好名声出去的,如今既然回来,就得再扬一扬他的好名声,否则怎能打动了人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失之东隅
莫愁湖位于南京城太平门外的北郊,如今这春天,湖上画舫小舟众多,比起秦淮河夜晚的灯船来,自然大多是达官显贵抑或殷实人家来踏青赏玩的,湖上丽人侍姬的歌舞少了,却能看见大家闺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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