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王兄大才,可不要告诉我说不懂这道理。”
随着这话语,湛若水立时站起身去开了门,见外头站着的人是唐寅,他便侧身将其让了进来。进门之后,唐寅也不理会李梦阳脸色有些发沉,拱了拱手就开口说道:“大人让我捎带几句话给王兄。你之前提醒他的话,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怀疑,可疑心有何用你于皇上尚且有多日相处教授经史的情分,但此次上书尚且遭到如此下场,更何况其他人螳臂当车,智者不为,你的胆色风骨他极其敬佩,但恕不能苟同你这次的冒失。倘若王兄觉得他行事不对,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对错。”
说到这里,唐寅就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布包,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桌子上:“皇上旨意是让你立刻就走,只怕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大人已经提早让人准备下了几套衣裳,都是他从前备在闲园的,你们如今身量差不多,正好够用。另外还给你预备了二百两程仪,我吩咐都收在下头柜台上了,收不收但凭你自己。至于这布包之中,是他给如今提督北运河钞关太监杜锦的一封信,让他在路上照应一二。若是你一路平安,这东西到时候烧了也罢,但若是有事,也许可以帮些忙。大人最后一句话,他本应当来送你,但想想还是不来了,请君珍重。”
唐寅说完之后,对王守仁微微一颔首,又对湛若水和李梦阳拱了拱手,这才转身离去,临走之际又掩上了房门。这时候,李梦阳不禁苦涩地干笑了一声。
“事到临头,救你助你的竟然是徐勋,而不是身为朝中中流砥柱的听说就连王阁老也想为你说好话而不得其门”他突然一把拿起酒壶,揭开盖子径直往嘴里狠狠灌了一气,这才抬起头说道,“我从前看错了徐勋,不管他是忠是奸,可至少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也许吧”
王守仁看着桌子上那个布包,老半晌才伸手过去将其解开,见其中赫然只有一封写着杜公启的信,并无给自己的只言片语,他忍不住捏着那封信又踌躇了好一阵,终究是将其纳入了怀中。然而,经此一事,三人再没有起头好容易生出的一点高兴气氛,就连湛若水也是神情惘然,三个人竟是对坐在那儿你一杯我一杯喝着闷酒,直到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这次王守仁亲自上前开门,见来的是自己的一个小厮,他不禁愣了一愣。而那小厮打了个躬之后就低头垂手说道:“大少爷,是少奶奶得知少爷要即刻出京,吩咐小的来跟着少爷。少奶奶说,她会在家侍奉老爷夫人,让您不要惦记。另外”
他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少爷,之前刘公公派人来见过老爷,可被老爷几句话打发走了。老爷说,既然不孝子罪证确凿,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他悉听圣意。”
若是平时,听到父亲这样正气凛然的话,王守仁必然会心怀激荡,可现如今他正是五味杂陈之际,听闻此言,竟是更加失魂落魄了起来。就连平日里言必称大义举必称公道的李梦阳,也是一时默然,到最后还是湛若水开口打破了沉寂。
“令尊老大人也是看得透彻,若只是虚与委蛇,刘瑾断然不会放过你。可若是真的去投了刘瑾,令尊不但是昔日状元,也是久负盛名的士林大儒,他怎么能”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王守仁打断了湛若水的话,又从那小厮口中得知人是空手前来,只有自己的妻子托其带来了一些体己银子,他便吩咐人到楼下柜台去取唐寅所留的程仪和衣物,随即关上门走了回来。见李梦阳的表情竟仿佛比自己还要颓废,他拿起酒壶给李梦阳湛若水各自斟满了,随即才满满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这就上路走了,在此最后敬二位一杯”
见王守仁举杯喝干了,湛若水满饮之后就嘱咐道:“山高水长路远,你自己珍重”
李梦阳却捏着酒杯,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伯安,你这苦头不会白吃,京中那些正直敢言之士,我会去把他们串联起来,不能让刘瑾再有这样的机会作践了人”
这一天傍晚,一只船载着少之又少的行李以及王守仁主仆二人,从通州码头悄无声息地出发南下。尽管也有不少曾经听过王守仁讲课的学生以及同僚好友闻讯来送,但依旧难掩场面的凄凉。李梦阳望着那扁舟沿河渐渐远去,心中难掩酸楚,忍不住对湛若水说:“如今既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只希望伯安千万不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你说,徐勋给伯安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怕有人要对伯安不利”
“王岳徐智范亭三个,据说已经死了两个,这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湛若水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见李梦阳盯着自己直瞅,他便苦笑道,“你别看我,我和徐祯卿毕竟同为庶吉士,他是徐府常常来往的人,消息当然灵通些。走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还有咱们要去做的事,接下来还有韩尚书的案子呢”
谷大用和马永成在御前好一通争执,终究是以马永成的败北而告终,而紧跟着之前搁置好一阵子的韩文一案便放上了台面。徐勋保下了王守仁,然而,当接下来刘瑾指使一大堆人对户部尚书韩文开始狂轰滥炸的时候,他却闭门继续养起了伤,半点没有出面干涉的意思。原本已经做足了功夫预备应对的刘瑾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不难受。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让焦芳鼓捣出来的处分原本是将韩文革职,最终送到御前却成了降一级致仕。他还以为又是徐勋捣鬼,谁曾想朱厚照竟是亲自把他叫到了跟前。
“见好就收,这韩文就算犯了错处,意思意思赶了人走就行了,刘健谢迁朕都让他们好好致仕了,更何况一个韩文”
天子都吩咐了,刘瑾哪怕犹嫌不足,可也只能恨恨地暂且住了手。他生怕徐勋又惦记户部尚书的位子,因夹袋里实在没了人,廷推以户部左侍郎顾佐为首,他就撺掇朱厚照暂时定下了顾佐,自己却打定主意要暗自留意,储备一批能顶得上大用的人才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徐勋“好容易”养好了伤,闭门谢客的徐府重新恢复了车水马龙之势的时候,徐家又迎来了家里原本那块兴安伯世袭铁券之外的第二块铁券。对于这样前所未有的殊荣,京城上下有人殷羡,有人嫉妒,有人指摘,有人鄙薄,但却阻止不了徐府贺客盈门的景象。然而,相比上一次袭爵时大摆筵席,这一回徐府门上却一概挡驾,只道主人不在。
就在那些贺客怏怏然的时候,一大早接旨过后将铁券供在正堂之后的徐勋,这天中午却出现在了通州码头。已经遇刺过一回的他自然不会再来轻车简从的那一套,左右前后统共三四十威武雄壮的亲兵,几乎没有外人能靠近他身边。一行人往码头这么一站,周遭其他人自然是忙不迭退避三舍,直到一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船缓缓靠岸。
“这才几个月不见,你摆的好大阵仗”
船一靠岸,从船舱中出来的林瀚见徐勋裹着披风亲自上了船来迎接,他一面觑着人脸色,一面嗔怪了一句,随即就关切地问道:“走在半道上就传来你遇刺的消息,如今究竟怎么样了公实兄还一再对我说你福大命大,可我终究是不放心。”
“没事,幸亏有这些忠心耿耿的人死死挡着,所以只是吃了些皮肉之苦。”徐勋不见张敷华,顿时皱了皱眉,“怎么不见张大人”
“放心,他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没那么禁不起折腾。”林瀚微微一笑,随即开口说道,“他这一路上在船舱里也不知道写了多少份弹劾刘瑾的折子,写了烧烧了写,还和我抱怨过多少次,说此次到京城便是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会儿怕是还在怨你。”
“怨他做什么,既是答应了,老夫还不至于如此没有担待。”张敷华应声从船舱中出来,见徐勋看上去颇有几分消瘦,面色倒还算好,他便没好气地说道,“这下知道厉害了那些阉宦岂会坐视你轻易做大”
“张大人说错了,他们就算不能坐视,我也已经做大了,否则焉能让二位顺利入京”徐勋笑着冲张敷华拱了拱手,旋即诚恳地说道,“二位乃是秉承满朝官员的期冀而来,今天我这一接,少不得有人要鼓噪一二,但如今朝中局势非比寻常,我不得不来。我如今既是重伤之后,早已经备好了马车,还请二位上车叙话如何等到了京城,若要再这么自自在在说话,怕是就不那么容易了。”
“有什么不容易,你若是登门,老夫难道还会把你往门外赶”张敷华板起脸喝了一句,旋即就冲着林瀚一笑,这才看着徐勋道,“我和亨大既然来了,便是做好了毁誉的准备,也不会轻易人云亦云。走吧,咱们两个都压了无数的话要问你,你且到车上给咱们如实招来”
第四百五十八章 君子不党
徐勋爵封世袭赏给铁券,贺客云集兴安伯府,自己却偷偷溜到通州码头去接远道而来的林瀚张敷华时,西四牌楼又是上演了一场杀人的好戏。
相较于这儿每年都会上演好几遭的大刑杀人,今天这案子亦是轰动一时,简直能够和先前弘治皇帝凌迟处死乾清宫内侍刘山,正德皇帝登基后处死刘文泰张瑜等太医院众人,之后又杀了郑旺等冒认皇亲的奸徒相媲美。所以,自打几天前消息传出来之后,这西四牌楼四处酒楼饭庄的雅座就被一抢而空。
然而,当那个佝偻得犹如小老头,从头至尾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的昔日江洋大盗被囚车押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却一时鼓噪了起来,谁都没法轻易相信这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刺客。不过,很快就有站在前排眼尖的人发现,这江山飞不像其余死囚那样站在囚笼之中,而是满面颓然坐在那儿手足软垂,于是少不得嚷嚷了起来。
“这老家伙好像被人断了手筋脚筋”
这话须臾间就在人群中散布了出去,一时间众人自是恍然大悟。能够从刑部天牢那样戒备森严的地方逃将出来,如今官府再不做些预备,这人万一从刑场上逃了出去,那可就是真的笑话了。而透过囚笼看见那人身上裸露出来的道道伤痕,有心人早已经看出他不知道受了多少严刑拷打,邻近广济寺那边的一座酒楼二楼雅座上,就有人嗟叹了一声。
“想当初畿南的绿林道上,这江山飞也是赫赫有名的独行大盗,想不到如今竟是这么一个下场”
“什么下场,是死是活都是他自找的,你可别说不知道他帮着闵珪那老鬼拿了多少道上的响马,抢了咱们的老前辈们多少生意,现如今死了也是活该。这老家伙也是脑子一条筋,凭他帮闵珪拿到的人,送到官府值多少赏钱,可他这身份往刑部一挂,那就一个子儿都到不了手”
对坐的两人俱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光是眼神就流露出一副常常在外厮杀的彪悍气息来。刚刚才冷嘲热讽的那大汉呸的吐出了嘴里一个果核,随即往外张望着被人押下囚车,又按倒在刑台上跪好的江山飞,旋即没好气地说道:“不过就是这么个家伙,居然一条道走到黑,丧心病狂去行刺那位主儿,真是好大的胆子。幸亏他没有家人,否则也不知道连累多少啧啧,不过他一条命换来了整整十六个总旗,两个百户,而且全都是府军前卫中的正经军职,须知那儿就算一个军卒出去就是带刀舍人,更何况他们”
那安坐喝茶的汉子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嘿然笑道:“怎么,老七你羡慕了”
“羡慕嘛总有一点,那时候不是六哥你说的,与人为奴终究不如自己做主。”话虽这么说,可一想到每次捉拿响马盗往官府领赏,衙中差役固然还逢迎两句,可那些做主的官员却每每眼睛长在头顶上,自家兄弟还得跪下说话,刘七就忍不住一阵胸闷,眼见时辰差不多了,那监斩官威风凛凛地丢出一支签子来,他就攀着栏杆东张西望道,“也不知道那位伯爷会不会来瞧瞧热闹”
“没听人说他今天刚刚得了世袭铁券这会儿在家里应付贺客还来不及,哪里有工夫到这里来看这么一场杀人的戏码”
刘六重重一搁茶盏,终究也站起身来走到了临窗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不远处那高高掣起的鬼头刀。当那大刀骤然落下,那颈腔子里溅起一蓬喷涌极高的鲜血时,他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随即才淡淡地说道:“江山飞的一身功夫我从前见识过。那时候我还年轻着,他却正当盛年,不但擅长高来高去的小巧功夫,也有挥舞重刀冲阵的大力。这一回落得如今的田地,也不过双拳不敌众手罢了。咱们这些练武人,看似武艺高什么都不怕,可在官府人眼中却一点不值。”
“六哥,你这是存心和我对着干是不是咱们草民百姓,自然不可能和这些个大人物相比。有句俗话说得好,习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咱们这一身本事,在家乡说是大户,可比起那些田亩广阔的地主,比起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算个什么东西,在县太爷面前人家让跪,你就不敢站起来现如今前头已经有人竖起了榜样,咱们总得去试一试”
前一次兴安伯府招纳家丁,兄弟俩都是去应征过的,弓马本事让马桥赞不绝口,可那一纸靠身文书却让他们很不满,最后双双飘然而去。如今时隔不过一个多月,当初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却补了官身,刘七便一力撺掇了刘六一块到京城来瞧瞧风色。
人都杀了,底下围观的百姓渐渐四散而去,就连刚刚喧哗不断的酒楼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刘六唤了伙计来添了一盘猪头肉,重新坐下来默默夹了几筷子,他突然抬头说道:“也罢,吃过这顿饭,咱们一块先去兴安伯府看看”
“好嘞”刘七顿时笑了起来,在兄长面前一屁股坐下,他殷勤地给刘六满上了,又给自己斟满了,这才笑吟吟地说,“这沙场上搏军功是凶险,所以从前我从没动过这主意。可这位平北伯实在是年纪轻轻却好手段,跟着他的人我就没见有谁吃亏。只恨咱们看出来已经晚了,否则说不定早就被人称一声官爷了如今种地是越来越没活头了,响马盗抓得太多,这次不是撞在铁板上了可要是不抓,咱们又不会种地,真的被人逼着出了霸州,还能干什么迟早先找一座靠山得好”
刘七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刘六心下总有些烦躁,便又站起身到了窗边上。才不多久,他就看到宣武门大街南边来了一行人,尽管没有肃静回避等等官员仪仗,可前后簇拥着亲兵护卫,一看就是达官显贵人家。他还在忖度这是何人,下头就有人嚷嚷了起来。
“是兴安伯府的车”
听说兴安伯徐良和平北伯夫人沈氏都不在家,这莫非是徐勋出去了
刘六连忙定睛去看,可是那马车虽是不曾用车门,可竹帘纱帘一层层遮着,他虽是目力极好,可也只能隐约看见里头坐着数人。察觉到刘七也凑了过来,他微一沉吟,随手掏了一把铜钱丢在桌子上高叫了一声会账,随即蹬蹬蹬下了楼。他这一走,刘七忍不住又往下头张望了一眼才慌忙追了上去。
“什么时候我若也有这般排场,那就真是光耀门楣了”
徐勋迎了林瀚和张敷华到京城,在路上先将此前刘健谢迁致仕内幕都说了。得知刘健谢迁竟是隔绝内外,在京营十二团营捣鼓出了那样的声势,林瀚和张敷华不禁大吃一惊,当徐勋隐约点出小皇帝的怒火,他们原本的激愤便化作了几许无奈。这手段就算能成,异日小皇帝清算起来,可不得更加血流成河等徐勋再说出王守仁上书言他遇刺之事而被逐,甚至几乎遭了廷杖,他们更是完全明白了刘瑾在小皇帝心中受信赖的程度。
年过八旬的张敷华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算明白你从前说的那番话了。终究是亲疏有别,内外不同,皇上看到的只有那刘瑾多年的功劳苦劳,就连你如此亲近的人,一旦遇刺之事有些端倪,皇上都不信和刘瑾有涉,更何况他人既然如此,我等入京,还能干什么”
“只要不碰刘瑾,其余事情尽可做得。”徐勋见因为天热,张敷华额前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便递了一条软巾过去,</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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