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还是看着他。他还是看着一动一动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长衫就抖,真抖出两个铜板来。
“你看看。”孙怀清说。“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记着,以后洗衣裳洗出啥也别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后来葡萄洗出过不少东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镯一张钞票,两团红绒线。总之都是小闺女们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小疙瘩硬块,打开一看,是个包着玻璃纸的洋糖果,都快化没了。她赶紧端上盆就往家跑。铁脑妈正在睡午觉,葡萄就把那已经空瘪的糖果放在她躺椅的扶手上。
下一年的端阳节,铁脑妈拿出三条枣红小褂,是拆洋面口袋布染的。她说三件褂子有铁脑姐姐一件,铁脑舅家的闺女一件,还有一件是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孙家的饭尽她吃,吃得早早抽了条,不比铁脑姐姐玛瑙矮多少,只是单薄。铁脑妈说葡萄岁数最小,头一个挑选小褂。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样的褂子其实是不一样的:洋面口袋上印的黑字码没给红染料遮严实,落在一件褂子后背上。谁要那件带字码的褂子,谁是吃亏的。她这时瞥见二大的眼睛一挤,捉挟地一笑。她明白了,拣了那件带字码的,委屈都在鼻头上,通红的。二大怕她哭出来,使劲挤眼斜嘴,偷偷逗她。他了解葡萄,对于她什么苦都不难吃,就是亏难吃。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几次铁脑妈叫她给短工送茶饭到田里。摆上饭菜,倒茶时发现茶壶里“咯噔”一响,一看,壶里两个煮鸡蛋。她把两个蛋都搁在碗里,唤那伙计收晌吃午饭。晚上铁脑妈一见伙计就问他午饭吃得可顺口,也没啥好东西,可得吃饱啊。伙计回答吃得可饱哩俩咸鸡蛋抵得上四个馍,一下午都不饥
葡萄十三岁那年发花,高烧七天不退。铁闹妈说:“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脸啥色盖张纸,敢让哭丧婆来嚎了。”二大却说这闺女命硬,还是到处找偏方,请朗中。第八天黄昏,来了个媒婆,掂了一包粗点心,一丈红布,说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妈之托,来给冬喜去年害痨病死的弟弟秋喜订鬼亲。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说葡萄比秋喜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就等葡萄一咽气,把鬼亲成了,两家也图个吉利。媒婆嘴皮翻飞,手舞足蹈,说秋喜是史家三个孩子里顶孝顺,顶厚道的,结成鬼夫妻也会听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气。二大说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还得天天得给她男人晒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岁。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谎:为了能和葡萄结上鬼亲,史家把秋喜的年龄谎说一岁。媒婆也不尴尬,笑着说,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呗二大又戳穿她:其实史家是图葡萄没娘家,没人跟他们多争彩礼,两丈布的彩礼就省下一丈来。媒婆把点心和一丈红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点心,又来了。二大说她白跑腿,葡萄还没断气呢。媒婆说反正他没事,院子里坐坐,等等,说说话。二大叫她别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后,葡萄还象魏老婆那样跪在秋千上比赛。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个死了六年的闺女说给了秋喜,成了鬼亲。史家给秋喜娶鬼媳妇那天,雇了个逃荒来的响器班子,全村孩子跟着跑。冬喜出来迎鬼新娘的空花轿,经过二大家时,看见鬼一样瘦的葡萄已经坐在院子门口纺花了。
再往后孙怀清连收账这种差事都交给葡萄。收账原先是他账房谢哲学的差使,谢哲学面子薄,谁都不得罪,有的账一拖能拖年把。铁脑也不行。孙怀清对这个小儿子不指望什么,说他是狗屎做的鞭文闻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里很快就有人说,葡萄给教得没个样儿,谁家的闺女整天往村外跑铁脑妈把话学说给孙怀清。二大说八个闺女变成媳妇还不容易圆房呗。
孙怀清从西安回来是一个人。在车站他已听说铁脑的事。去接他的账房谢哲学等他上了骡车才说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铁脑不在了。接下来谢哲学简略地说了那个黄昏的事件,村里一下子添出九个寡妇。他说村里人判断铁脑是给当奸细除了的。车子快进村的时候,见葡萄吆着老驴从河上孙家的水磨房回来,隔老远,她便叫着问道:“俺妈呢”
这时孙怀清才“呜呜”地哭起来。才两个月,他就没了两口人。铁脑妈在鬼子空袭铁路时给炸死了。谢哲学心想,他只顾琢磨怎么把铁脑的死讯报给孙掌柜,竟然没问一声铁脑妈没一块回来。
麦子种下之后,人们见孙怀清又在他店里张罗了。他还是老样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闲。进来出去,他总是捎带个什么,捎进去需要重上漆的门板,再捎出一桶刚灌的醋,或者顺手拿起刀,裁几刀黄表纸。他做活爱聊天,跟两个伙计一个账房聊,再不就跟来买东西的主顾聊。实在没人聊,他就一个人唱戏,唱词念白加锣鼓点,生旦净未丑,统统一张嘴包圆。有时唱着唱着他会吼起来:“个孬孙,你往哪儿溜溜墙根我就看不见你啦”
第九个寡妇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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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墙根阴影里便出来几声干笑,说哎哟二大,您老回来啦孙怀清说他要是不回来,也让鬼子炸火车炸死了,他俩那账就烂了不是那人便说二大说话老不好听,人还有张脸哩。二大说赊账是他二大仁义,不赊帐还是他二大仁义。可不是二大仁义二大舍不得大侄儿砸锅去,是不二大便说砸了锅是大仁大义,不然就是妇道仁义。那就缓大侄儿三天再砸呗。一天不缓。那人一口一个好二大,亲二大,说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说不戒大侄就是鳖日的。
孙怀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长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几个先生,地不会种书也没读出用场,会的一样本事就是败家。五个先生里有三个抽鸦片,抽得只剩一身长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来做单褂。鸦片都是从伙计手里赊账买走的。伙计们经不住他们死泡硬磨。中间最难缠的一个叫史修阳,十年前还教二十个私塾学生,现在谁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学不长进了。史修阳一来,伙计们就到后面作坊去叫孙怀清。孙怀清若不在,他们赶紧拨算盘的拨算盘,称盐巴的称盐巴,装作忙得看不见他。
除了孙怀清,只有葡萄能对付这几位先生。一听要赊账,她马上把称一撂说:没钱别买。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赊账。他是他,我不赊账。你当你公公的家我谁的家也不当,买得起,买,买不起,饿着,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脸皮多受罪。
一回来了个外乡人,穿着制服,手里拿着帽子。他要买一盒烟卷里的五枝烟。葡萄说那剩的卖谁呀外乡人笑眯眯打量她。说爱卖谁卖谁,反正他只买五支。他说话就把一张钞票拍在桌上。葡萄说没有钱找。外乡人还是笑眯眯的,说那我没零钱。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说等等,她把钞票拿过来,撕下一个角。外乡人不笑眯眯了,说你这臭了头蛋子,撕了一个角,这钱不废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说那正合适:你剩下一多半钱,我剩下了一多半烟卷。
外乡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
两个伙计赶忙上来圆场,说葡萄才十五岁,老总别跟她一般见识。两人不露声色地把烟盒揣入老总的手里。老总也觉得有必要找回点面子,笑笑说谁家小姑娘,挺识逗哩。
老总走了以后,两个伙计对葡萄说哎呀,少奶奶,你惹谁不行去惹中央军呐他们来洛城给鬼子授降的,个个都觉着是功臣呢葡萄说哦。过一会她问:谁是中央军就是咱中国军队呗。扒花园口的对呀扒了花园口,他们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点头,又想起什么: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伙计们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个伙计说,葡萄,老八和中央军不一事儿;老八是老共的军队。。。他话没说完,葡萄已经走开去砸冰糖了。
从那天之后,镇上热闹起来,好几个军队进进出出,你占了镇子我撤,我打回来你再败退。店家都上了门板,只留个缝,让顾客买急用的东西。中央军地方军八路军游击队,民团,都要参加授降。日本军却说,他们只给一家军队投降,就是中央军。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在授降那天的清晨包围了洛阳和中央军驻地,说中央军哪里打过鬼子,洛阳沦陷后就溃不成军,早不知逃哪儿去了。坚持和鬼子打游击的只有八路军。中央军说八路军一半人是土匪。不错,八路军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现在他们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战的抗日勇士了。谈判没有结果,日本军指挥官说话了。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国军第十四军。八路军说十四军偷盗抗日志士的胜利果实。日本指挥官说抱歉,他只服从上级命令。假如八路军一定要授降,那么日本军只有打。
授降之后的中央军到史屯镇上逛悠,进馆子要馆子老板请他们吃贺功酒,进剃头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给他们搓背剃头修鸡眼。史屯街上有几家打酒馆旗的娼馆,大军进去,也要窑姐们请他们睡几夜。正经生意都不敢大开张,全象孙怀清的店一样,留一块门板不上,货物也是些药品和盐,再就是生漆桐油之类,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和不成的东西。
白天他只留一个伙计做买卖,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里人反而多了。孙怀清知道史屯街上热闹成这样,就是劫难要来了。夜里上上铺板后,两个伙计,一个账房都住在店里。他和葡萄看守货仓,账房看守前店堂,两个伙计守着作坊。后门口放着一把铡刀,从那儿爬进来的歹人一伸头,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块铺了石板的空地,用来晒黄豆,晒糟子,做枣泥也在那里晒枣和核桃仁。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后门,从大张嘴的铡刀看出去。门缝外满是人腿,全打着布绑腿。也有穿马靴的。她听见的话音全是外乡音。
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袍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便压低嗓音问她在弄啥。
“外头腿都满了”葡萄说。
第九个寡妇一7
“谁的腿”
“光见腿了”
孙怀清不再问什么,使个眼色叫她还去守货仓。他怕她没深没浅,再得罪门外的老总们。
从此后葡萄常常在清晨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干净的一块地皮,所以常让各种军队当成宿营地。枪声也时而发生,一拨人把另一拨人打跑了,再过两天,又一拨人打回来,成了占领军。谁赢谁输,孙家店铺后的大院子总是空闲不住,总有人在那里安营扎寨,点火做饭,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伤口换绷带。葡萄从门缝看出去,都是同样的人腿,不过是绑腿布不一样罢了。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和这里的泥土一个色。
孙怀清一见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就“啧”一下嘴,恐吓她也是责备她。她总是一样地瞪大眼告诉他:“外头腿都满了”
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观望,听见有人敲门。葡萄不吭气,手把铡刀把紧紧握住。门外的人说:“可能没人在。”说话的人是个女的。另一个人说:“那你去街上别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个脸盆。”葡萄想,这些打绑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东西也不是抢东西,是“借”东西。门里门外互不相扰地到了上午,葡萄打开后门,走出去,手里拿着两个盛大酱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围的大兵们,这些人都穿着大布,补丁红红绿绿的。
大兵们说原来真是有人躲在里面呢。葡萄还是一个个地看他们,说“你们咋穿这么赖的衣裳”
大兵们全笑起来。这时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的菜疙瘩,麸面搁的比史屯最穷的人家还少。她又说:“吃的也赁赖。”
大兵们更是笑得快活。有个胡子拉茬的汉子说:“你看我们人赖不赖。”
葡萄没直接回答。
她说:“我当你们是老八呢。”
胡子拉茬的汉子说:“我们就是老八呀。”
大兵们笑得满嘴是绿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来,又飘起水煎包子烙油馍的香味。孙家作坊的蜜三刀开口笑金丝糕的油甜香味把一个镇子的空气都弄得粘腻起来。葡萄从街上回到村里。家家都种上麦了,孙怀清的地还空着,葡萄驾牛,孙怀清扶犁,种下十多亩小麦。剩下的三十多亩地,就全赁了出去。孙怀清一直是靠自家种的麦供应自家的作坊,家里一下少两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应不过来。
正卸牲口时听见前院的台阶上有脚步声。葡萄一回头,见七八个穿破旧军服的人撵着一只花兔子进到院里来。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来肚皮蹭地。还有几个没下来的大兵扒在墙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谁谁谁快开枪。所有的鸡都飞成小鹰了。七八个人把兔子撵得直打跌。其中一个问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说话。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个兔种,皮毛贵重,说是养一窝兔能换五斗麦。扒在拦马墙上的几个人叫了:都闪开点啊下面的人也叫:甭乱开枪,打着人不闪开晚上喝不上兔子汤咧
枪没响一个人就把浑身打颤的大母兔扑着了。他拎着兔耳朵站起来,黄军装前襟一大片灰绿的鸡粪,就像没看见葡萄似的,自问自答地说:厨房就是这儿吧得找点辣子啥的。另一个人大声补充:还要口锅看看有大号的锅没有剩下的几个人东顾西盼地进了中院,说哎唷,还是读书的人哩,屋里有书柜子是个财主是也不大,这地方就没见一个大财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好意思,连晾在椿树下的红铜便桶都歪过头偏过脸地看。有个大兵进了茅房,尿着就把脸伸在墙头上跟其他人说:这家阔着哩,屙屎都使纸擦腚。
他们在厨房里拿了一串干红椒,一辫子蒜,一大碗盐巴,一口铁锅。
葡萄不顾二大的训戒,张口便说:“老八不是不抢人家东西吗”
大兵们一楞,似乎突然发现这三进的院子不是无人之境。他们看着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并不知自己十七岁的身体已长熟了,细看看脸蛋也是个标致人儿。她见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从上往下走。他们怎么和洛阳城里的二流子一模一样的笑法呢这些兵笑过了说:“你家住过老八”葡萄说:“没住过唉,你那脚别踩了晒的柿饼”大兵们问她:“那你看我们咋象老八”“穿得老赖。枪也老赖。”他们一块哈哈大笑。他们这样笑就不象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样。他们笑过说:“老八早叫我们打跑了。”“谁管你们谁把谁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锅。”
“揭了咋着”说着一个兵就伸手来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古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门杠,两脚叉得开开的,挡在台阶口。“不搁下锅,我夯死他”
大兵们可找着个跟他们耍闹的人了,这个俊俏女子要“夯死”谁,真让他们肝尖儿作痒心尖儿打颤。本来是不想碰她的,这下她不是给了口实,好让他们朝她一扑腾,拧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袄他们一步一步往台阶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门杠。
这时他们发现这个女子有一点不对劲。那两只眼睛不太对劲缺了点什么。他们互相对视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眼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要是个疯子就没滋味了。你去扒一个女疯子的裤子,那不作贱自个那不造几辈子孽
第九个寡妇一8
“把锅放下”葡萄说着,手上的抵门杠在两个掌间转了转。她背后就是大门,脚踏在最上一层台阶上。几个兵见扒在栏马墙上的同伙打算从葡萄背后袭击她,他们飞快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别动。葡萄一下子明白自己腹背受敌,迅速回头看一眼,一手握住杠子,另一只手把门边的铜钟打响了。那是防匪的钟,谁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钟声让村里冒出几百扛农具的人。原先扎下营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武器,拉出了队伍。长官们问警戒哨发生了什么情况,明哨暗哨都说所有的路上都空无一人一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长官们报告了打钟的原因,是为一口铁锅。长官们又好气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锅的几个兵绑下,当着史屯人装佯地训斥了几句,还把牛皮带丢给葡萄和史六妗子,让她们自己抽打几下出出气。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开庆功会,也不知都去哪里打了胜仗。一庆功就雇戏班子来唱梆子,白天晚上都唱。四十个村子的人都来看戏,街上比过节还热闹,所有作坊都是大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伙计们汗珠子落进炸货的大油锅,溅得噼里啪啦响。孙怀清是个梆子迷,却忙得离不开作坊,看戏的人都喜欢吃点心,他揉面擀面手腕子都要折了。
葡萄也好看戏,但作坊生意太红火,她得不断地磨面。一条河流过十个村子,河上有二十架水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风车一齐打转,远远近近都呀呀地响,谁都会突然在心里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天的磨面机,两腿闪失着走出磨坊。河水里还有阳光天上却没了。她吐了口干掉的唾沫,就想唱一句什么。葡萄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但在这副景色里站着,她真想有一点心思。
葡萄是立冬后的一个早晨开始有心思的。那天天还早,葡萄刚刚把灶烧起来。二大已起床了,披着棉袍在圈门口看他的牲口。这时有个人在门外叫门。声音很规矩,不象那些兵。他叫:大爷,给开开门吧。他一定从栏马墙往下看,看见了二大。孙怀清也没有问是谁,就上到台阶上面,把两扇大门打开一扇。葡萄听那个规规矩矩的嗓音说:想借大爷家的磨使使。
进来吧进来吧。孙二大把客人让了进来,叫他看着点台阶。
来的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张长白脸,眉毛好整齐眼睛好干净。他穿一件黑色长衫,围一条格子围巾,背有点驮。孙二大说:磨就在那棚子里,会推不会小伙子笑笑,说推是推过,多少年不推了。一边说话,他从长衫里拿出个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着,对二大说:爹,你跟他说,他就别沾手了。我给他推。小伙子说:那哪能呢大爷您让妹子给指点一下就行。
葡萄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手巾包。她约摸有一斤麦子,磨出来再箩一箩,蒸两个馍就不错。她对二大说,爹你让他等着吧,一会就推完了。
她刚走进磨棚,孙怀清跟了进来,悄声说:他那点麦,溜磨缝还不够。他从墙角的一个口袋捧出一捧麦来,兑进磨眼。看着磨盘转起来,他说:唱戏的真不值啥,唱一天一宿混不上两个白馍。葡萄心想,难怪他和她见的小伙子们都不一样,是个唱戏的。后来小伙子天天来借磨,葡萄天天往他麦里添一半自家的新麦。渐渐也就了解到小伙子是开封人,自幼学琴,在剧团是头一把琴师。因为他得肺痨,老板才让他吃点偏食,每天给他额外的一斤小麦。小伙子从来不和葡萄说话,葡萄也不理他,两人却谈得颇热闹,句句话都是通过孙二大讲的。
葡萄这天说:“爹,你问他有个各儿没有”
小伙子回答:“大爷,我姓朱,单名梅。”
葡萄又说:“爹,他还能在咱这唱几天戏”
小伙子说:“大爷,我们后天一早就走了。这儿的队伍也要开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帮忙,二大说:“朱梅这孩子命苦,痨病不轻哩。”
“可是不轻,”葡萄说,“听他说话嗓子底下拉着个小风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挣俩馍。咱村五合也比他挣得多。”孙二大又说。
葡萄认识五合。五合来给孙二大打过短工,本来想让他学徒做糕点做酱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个好孩子。我说朱梅。谁家闺女说给他谁倒楣,看他拿什么养活媳妇再说寿也太浅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着,心里满是心思。
第二天村里有一家娶媳妇,趁着戏班子还没走,雇他们唱几段堂会。新郎原是抽上签去顶壮丁的,家里借了几十块大洋,找了个壮丁替身,所以娶亲就显出凑合来。也没有买白灰刷墙,只在新打的窑洞里用新麦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听见吹响器就耽不住了,赶忙把磨成的面装了口袋,扛上驴车,从河边赶回家,换上一身新做的棉袄。日本人投了降,日本货在史屯集上还总是俏销。孙二大店里进了日本产的假缎子,若他不先剪一块给葡萄留着,就让闺女媳妇们抢光了。葡萄做的这件假缎子棉袄是粉底白花,颜色太娇她一直不想穿。这时把它套上,跑出门,又跑回来,照照镜子,心里没底得很。自己是个守寡女人,穿这么娇艳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谁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风流寡妇又怎样铁脑刚死的时候,她一边头发长,一边头发短,在街上给人指戳说成是“奸细媳妇”,她当街叫板:“你不是孬货站到我面前来敢当我面叫我奸细媳妇不敢”
第九个寡妇一9
葡萄跑到娶亲的那家,见朱梅也穿了件红砍肩,坐在窑院里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马上把头低下来。葡萄却不饶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头来看她。朱梅的脸也不白了,腮帮上涂了胭脂似的。虽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给她一人听的。琴弓上长长的白色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长头发一块甩动,文文静静一个人竞也会撒人来疯。
到了闹洞房的时间,葡萄挤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觉一股文弱气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头,是怕一回头吓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温乎气儿带一点他的味道。是苦丝丝的药腥味道。
朱梅突然说话了。他说:“你看,葡萄,往那边墙上看”洞房里点着十几支红腊烛,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边看。
烛焰里葡萄看见墙上长出的麦苗来。那是漏在麦秸里的麦粒掺和到抹墙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没看见这道奇观,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见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两人前后隔了两百步,从河下游往上走。村里的狗都去新窑周围凑热闹了。河上的风车吱呀吱呀地响,葡萄慢下步子来,满心的心思乱的很。和铁脑入洞房她没有象这时的感觉,肠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赶了上来,嗓子底下的小风箱拉得可紧。葡萄心里疼他,后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尽是上坡砍。河上风利,可别把他病吹犯了。她虽是这么一肚子柔肠地疼他,话还是直戳戳的:
也不知叫一声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脸是红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样青白着一张嘴笑笑,活活一个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来,有个地方在受熬煎。她说:“咋办哩”朱梅明白她指什么,回答道:“你说咋办就咋办。”
“你能和我公公去说说不能”
“我说啥呀”
葡萄一看,没指望了,他已经怕成这样。她说:“那我去说吧。”
“葡萄,”朱梅走近来,鼻尖对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爱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葡萄不正面回答,说:“俺爹就是那人,看着老恶。你怕他,我去和他说。”
朱梅看着这个一身胀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轻寡妇,心里忽悠一下,脑子一片昏暗。再来看看,他两个胳膊已经把她箍在怀里了。
葡萄的嘴唇也涨满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处地躲,只把它们对在她鬓角上,耳垂上。他把话吹进她耳朵眼儿:“我病没好哩。别把病给你了。”
葡萄一听,心里疼坏了。一下子拧过脸来,嘴挤住他的嘴,一股劲地唆起来。
两人大喘一口气,脸贴脸地抱住对方。
再也没什么说的,他们不久发现已躺在了打散的麦秸上。磨房里一股新面的香味,风车闲悠悠吱呀一声,又吱呀一声。葡萄觉得身体下面不带劲,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滚热地打湿了厚厚的麦草。她和铁脑头一次同房怎么和这次不一样呢铁脑妈托了铁脑的姐姐玛瑙把洞房里的事给她说过一遍。玛瑙板着脸跟个教书先生似的,让她怎样给男人行方便。她说到过这水儿,她说你要是得劲身子里就会出来水水,你要是喜欢他,他还没咋你,那水水儿就会汪出来。葡萄想,原来真是这样;她和朱梅光站着你瞅我我瞅你,棉裤就湿了。朱梅都觉出来了,完事之后他拉着小风箱问她:你吃过葡萄没</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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