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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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象在军队一样,领头喊劳动号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号子喊。过不多久,见史书记和他媳妇一点也不臊,越喊越响亮,便慢慢跟上来。他们一边喊史书记军队上学来的劳动号子,一边把罐头箱手递手传出来。太阳升到山梁上的时候,他们把山洞搬空了,这才觉出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丰收”史书记在累瘫的人群边上走动着。“再鼓一把劲,把里面的皮靴子也搬出来,咱就在这儿分罐头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再次站立起来,靠头天的榆钱槐花锅盔草给身体进的那点滋补,又开始第二轮的搬运。装皮靴的纸板箱已沤烂了,里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绿皮靴,上面的霉有一钱厚。人们用身上的衣服把霉搓下去,下面的皮革还没朽掉,尤其那厚实的胶皮底子,够人穿一辈子。人们把多日没洗过的脚伸进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过他们都相互问:你穿错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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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穿错了鞋:两脚都穿着右边的鞋。问下来他们明白这一仓库的皮靴都是右脚的。他们猜日本人专门造出右脚的鞋来给左边残肢的伤兵。又想,哪儿就这么巧呢锯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厂出现了破坏份子最后他们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脚的靴子分开入库,左脚的靴子还不定藏在哪个山的山洞里,就是一个仓库让中国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们的鞋。

人们说他们偏偏要穿不成双不结对的鞋,中国人打赤脚都不怕,还怕“一顺跑儿”的鞋于是他们全恼着日本鬼子,转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脚,不久暑热从那靴子里生发,凝聚,蒸着里面长久舒适惯了,散漫惯了的中国农民的脚。史春喜笑嘻嘻地迈着闷热的“侉侉”响的步子,检阅着正在分罐头的各个大队。他的脚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欢那步伐和脚步声。人们一点也不打不吵,没人骂脏话,罐头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产队,又分到了各家各户。他站成一个标准漂亮的立正,两个脚尖却是都朝一个方向;他这样立正向人们说:“我希望大家细水常流,啊别一顿把恁些罐头全吃了咱要靠它坚持到麦收”

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个罐头,看着春喜也会象老汉们那样从烟袋里挖烟草,装烟锅,她心就柔融融的化开了:他装烟的手势和他哥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顺跑”的日本皮靴正和一个老婆儿说什么笑话,帮她挎起装了五个罐头的篮子往山下走,老婆儿的孙子孙女前前后后地绕在他身边。

不少人说得先吃一个罐头才有力气走二十里路。他们找来锹镐,砸开了罐头,有人不对呀,闻着不香嘛。

从砸开的铁皮口子里冒出的是白的和绿的酱酱。日本鬼再吃得奇异,也不会吃这东西吧,大伙讨论。一个人用手沾了一点白酱酱,闻了闻,大叫一声:“这是啥肉罐头这是油漆”

没一个人走得动了。孩子们全哭起来,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贺村的人想起什么了,叫道:“美蒋特务刘树根呢快毙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药死咱哩”

人们这才想起刘树根来。他的阴谋可够大,差点让大伙的肠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点,史屯整个公社的人都毁了。他们到处找刘树根,人人的拳头都捏得铁硬,他们已经在心里把几十个刘树根捶烂了。这个兵痞,壮丁油子,从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亩赖地就盼着美蒋打回来。人们说:捶烂他剁了他给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锅炸炸哎呀,那可费油多少日子没见过一颗油星子了

刘树根就是没了。他家窑洞上了锁。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没了。人们不知道,刘树根那天得了五个罐头的奖励,回到家找刀开了一个罐头,当场昏死过去。老婆又泼冷水又扎人中,他醒过来说:“村里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非捶烂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说:“你也不知那罐头里装的漆呀”

刘树根说:“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蒋特务,他们说你是,你就是了呗。他们一开罐头,见里头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说着他就瘫成一滩,等着挨剁了。

老婆做过窑姐,见识比村里女人多,赶紧收拾了衣服铺盖,趁全村还在山上喜庆罐头大丰收,她拖起刘树根就走。通县城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是被人吃秃的草,吃死的树,一条瘦狗被谁家扔了,死在路沟里,扁薄得象一条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坟上的老鸦们见人来了,盘旋在人的头顶。它们想,盘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冲下来。它们常常这样撵着暂时还在挪动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种麦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党团员劳模积极份子干部复员军人全叫到原先的孙家百货店开会。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岁,眼光都有点花似的,眯细眼对人们宣布,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了。

葡萄的脸也肿得发木,手里还是照样忙得很,用个线拐子打麻线。她能把碎烂的断麻全打成光溜牢实的麻线。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紧开会的时间把一团烂麻打出线来。

麦种牲口,都是大问题。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麦种钱也还没落实。春喜说着,迈开老汉的步子,在前台来回走。公社在这年春天把麦种全借给社员们吃了。

听了一小时,大家听懂了史书记的意思:他卖了自己的手表小荷的缝纽机,凑出一份子钱给社里买麦种。他从军队复员,领的复员费置下的几件东西都献给社里了。大家明白,这是该他们献的时候了。他们中没一个人有缝纫机手表可献。家里就一口锅一把勺,还献出去炼成了钢,到现在还没把锅勺置办齐。

葡萄的手舞动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会照亮一下。冬喜不会把土堆在下头,盖上布再铺一层麦,最后把麦种也当“火箭”放上天去。不过她还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里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个挥手,一个垂眼,一个皱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还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时候,她会心疼春喜:为了点麦种,把他愁得比他哥还老。

春喜的说话声音和在了葡萄线拐子飞转的声音里,听着就是冬喜啊。她抬起头,用肿小了的眼朝他看着。她好久没这样做梦地看一个男人了。麦种麦种,那时她和琴师朱梅看着抹窑洞的新泥和着的麦种发出麦苗来,对看了一眼。洞房里的红腊吐出肉肉的火舌,温温地舔一下,又舔一下。那被舔臊了的空气动起来,把墙上的青嫩麦苗弄得痒痒的,贱贱的,一拱,一闪。琴师就和葡萄做起同一个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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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身上也痒痒的贱贱的。她想春喜和她咋就这么冤家她为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才不恼他她的眼光没有空抛,散会时冤家来了,用他第三条嗓音对她说:“开会不准迟到,不准盯着我脸看。”

她就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皱起眉毛。葡萄心一软,衬着土黄的脸,他那眉毛都长荒了似的。

“借到钱,买下麦种,再买几个猪娃。”她说。

他嘴角挑动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我还是有一点儿喜欢你的。她一看这个大店堂里只剩了脸对脸的他和她。

“现在哪有东西喂它们”春喜说。他的意思她也听懂了:我现在就想你哩。

“给我把猪娃引来,我保准饿不死它们。”她说。他听的是:我也想你。我身子老想你呀。他又说了几句关于庄稼,牲口的愁话,其实是说:你呀你,总算想我了。她也说了一两句宽心的话,眼神却告诉他:我身子喜欢你,心还恼你。

春喜懂了她这句后,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儿恼我啥呀,葡萄”他问,猛不丁地。

葡萄楞了。她从来没想明白她恼他什么。她就是恼他。她说不明道不白他哪一点孬,但她的心明白,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诉她。

春喜上来抱住葡萄。她的嘴抿得跟刚长上的刀伤似的。他用舌头撕开那伤口。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身子明明敞开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搁在条桌上,把她罩在他身子下,她才什么都忘了。黑灯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谁,她身子喜欢就行。

从那天晚上之后,葡萄和春喜常常在坟院旁边的林子里欢喜。她想,他哥哥是疼他兄弟的,也疼她葡萄,不会让他和她肚皮饥身子也饥。这么饥的日子,没这桩美事老难挨下去。春喜每回完了事,和她说话,她就把汗津津的手搭在他嘴唇上。她和他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的。

种麦是靠人背犁的。公社书记成了史屯公社的头一条犍牛,跳进地里,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说:“苏联龟孙想逼咱债,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说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两条腿蹬开了。

史书记当了几天的牛,下面带出一群好牛来,麦子总算按时种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气。他和她钻进北风吹哨的林子,直欢喜到两人都热得象泡澡堂。

葡萄的肿消了,脸色红润起来,扁了的胸脯又胀起来。她每天饥得心慌意乱时,想到晚上这一场欢喜在等着她,就象小时从地里往家走,想到一个井水冰着一根黄瓜在等她,马上什么都美起来。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篮子桐树花倒进刚开的锅里,坐下扯起风箱来。锅又开了,她揭开锅盖,把烫软的桐树花捞起来,一股清香。桐树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赖。涝起来的桐树花倒进盆里,她又舀了两瓢冷水进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熟来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进锅里。煮一阵子,清香不清了,有了点油荤的香气从锅里冒上来。

葡萄用两个大碗把做熟的桐树花装进去。她摸黑摸出盐罐,里面有把断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盐罐上使劲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盐罐是分家时分到的,不知哪个懒婆子用的,一定是连汤带水的勺儿筷子都插进去舀盐,干盐巴浸了水,年头长了结成一层硬壳,现在葡萄把盐吃完了,只能靠刮那盐罐。

盐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味道真是鲜得很,有点象鸡丝哩。不过葡萄早就忘了鸡丝是什么味道。她把自己碗里的桐树花又往大二碗里拨了些,把两个碗装进篮子,挎起来下到地窑里。

她摸黑摆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里问二大:“桐树花咋会恁鲜吃着象鸡丝。”

二大嗯了一声,手把棉袄摸过来。

她一听他的动作,就说:“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声,手去揭被子,把当褥垫的草碰响了。她听着听着,想这个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准准地伸过去,摸在他额头上。就和摸了一块炭一样。她说:“爹,你啥时病的早上咋不告诉我”

二大一张嘴,上下牙磕得可响。他说:“没事。”

葡萄点上灯才发现二大看着比听着吓人多了。他脸色苍黄,两只眼成了狸子的黄眼,白头发白胡子中间搁了个肿得有盆大的头。这时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

葡萄赶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车。小火车站的伙房师傅见了她,塞给她一个扁豆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待给了火车上的伙房师傅,说葡萄是铁路上的家属,托他把她搁在餐车里捎到洛城。身无分文的葡萄晚上九点到了洛城。赶到孙少勇家时,已经十点了。

少勇开了门,把她往里让,两眼不离开她的脸。他问她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没有。

“可是有。”葡萄说,见他让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说。”少勇拿出一个干巴巴的杂面馍,又给她倒上水。

“不是来跟你要饭的。”

他见她脸色不差,也不太肿。就是两眼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了,好象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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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个人病了。病得老重。”

“谁”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来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关系的。是他们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么地方养着,这个叫葡萄的女子干得出那种好事来。

少勇从衣架上拽下围脖绵大衣。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他一扬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门后葡萄才想起来问:“没和你媳妇说一声呀。”

少勇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到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号,不一会接通了,他说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医院的车。他说他按标准付车钱和司机的夜班费。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回史屯的。救护车已退了役,但年长日久的清毒水气味还浓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气味葡萄早先觉着他清洁得刺鼻醒脑的那股气味。

少勇上车半小时才说话。他说:“孩子啥症状”

葡萄嘴一张,没出声。他以为病的是他儿子。他到现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个儿子,正在哪个他瞧不见的地方一天天长成个小少勇。为了这儿子他连他媳妇也不顾了,半夜三更出远门连个话也不丢下。

他又问:“是饥坏了”

葡萄又张了一下嘴,没出声。他捏住她手,呲牙咧嘴地说:“咋不说话死了”

“一身发黄,眼睛成猫眼了。脸可肿,老吓人。”葡萄说着,眼泪卟嗒卟嗒掉下来。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呐,葡萄。”

她明白他是说她做得太绝,把个孩子独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见。

少勇叫司机把车开回医院。他把病状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针取药,顺便取白糖黄豆。他们又上路时,他直催司机开快些。

路上他问葡萄:“挺长得象我不。”

“嗯。”她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挺时,他齐她高了,会吹口琴拾柴了。

“哪儿象我”少勇问道。

“哪儿都象。”

“眼睛象谁”

“吃奶的时候,看着象我。大了看看,又不象了。再长长,长成咱爹的那双眼了,老厉害。”

少勇随着车颠晃着。他的儿子可不敢死,他就这一个儿子。朱云雁整年忙得顾不上家,不是下乡蹲点就是上调学习。他慢慢发现成了干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把她当个女人疼爱,她会屈得慌;把她当个女人使唤,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云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么过成好日子朱云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说:再缓缓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脸了,说少勇是什么干部,医生和落后农民有啥两样少勇靠让着她敬着她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他也凉了,就把朱云雁当个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来,说的都是一种话。再后来睡下去话也不用说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个床上两床被,常常只剩一床。她的被老是用麻绳捆上,让她背去这儿蹲点,去那么访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问。

“高。象咱爹的个头。比你和铁脑都能长得高。”葡萄说。

“你到底把他搁哪儿养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点”葡萄说。

“你说他看见我,会认我不会”

葡萄看着车窗外头黑色的电线杆一根根往后退。她笑笑:“谁知道。他好就行,活着就好。认不认我,随他。”

“挺不认识你”

“认识不认识,只要他活蹦乱跳,我就可高兴。”

“他离你远不远”

“远。挺都不说咱的话了。他说人家的话。”

少勇看着葡萄。葡萄看着窗外。车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来,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给了很远的人家,怎么又把他往史屯带

车已经进了村,葡萄让他和司机说,叫他把车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时,她说:“生病的这个人不是你儿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树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洒在他脸上。“是谁的儿子”他问。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会给惊坏,上来搂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话当疯话听。葡萄常有说疯话的时候。她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绒毛碰在他腮帮上,多年前那个葡萄又回来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认得那个葡萄。“为啥你总说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话绵绵地说,个个字都进到她头发里。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吗”

她的脸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岁十六岁,两眼还是那么不晓事,只有七岁。

“你不懂,葡萄。那时候我年轻。现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样。”

她点点头,承认她是不懂。

“二哥,你别怕。”

少勇看着她。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她把他两手夹进自己的胳膊窝。她又说:“你啥也别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窑院了。少勇的手给她焐得发烧。一声狗叫也没有。不远的坟院里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坟院碰运气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这不再是曾经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给饥荒变野了,生了,不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

第九个寡妇七6

葡萄是怎么度过近三年的饥饿时光的他心里骂着自己,见葡萄打开了门锁。花狗倒还活着,瘦得尾巴也摇不动,它早就听出了葡萄的脚步,门一开,它已上到最高的台阶上。

少勇一进院子就屏着气四下听,眼睛也闪过来闪过去地看。他实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戏。

葡萄上了门,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门上。她还没转过身,就说:“二哥,你是医生,你只管治你的病人。啥也别怕。”

他觉得她不是在说疯话了。事情一定不是闹着玩的,不然她为什么哄他到现在,叫他“别怕”他也不再问,反正什么都该有分晓了。葡萄往屋里走,他跟进去,见她在点灯。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照片。他凑上去,这就是他儿子。八岁的挺戴着红领巾,呆呆地瞪着眼前。他也象少勇小时一样爱板脸,见了生人就板脸。

他四下看一眼。床空空的。柜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绿色。他一边看一边问:“孩子在哪儿”

“孩子在陕西。”

他怕问下去她会说“已经病死了”。所以他什么话也不问。

“孩子啥病没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谁爹”

“咱爹呀。咱有几个爹”

“孙怀清”

“你先别问他咋活到现在。你只管把他当你的病人,给他治病下药。”

“葡萄”

“多问没啥用。二哥,这时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让人再毙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她让他钻进一个恶梦里来了。

“你不会供了。我知道你不会了。要是供的话,挺就没了,你一辈子别再想见他。”

他还是看着这个女妖葡萄。

“你记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当你没那个儿子。你杀你爹,我就杀你儿子,现世现报。”葡萄说着,抓起他的包,里面有药和针管,领他往院里去。

孙少勇没有想到他见了父亲会哭。当葡萄点上灯,照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脸上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要是父亲被抬到医院,躺在急诊床上,求他来抢救的话,他肯定以为他自己救了条陌生的性命。他不断侧脸,把泪擦在两个肩头上,把针剂打了下去。十八年前,父亲和母亲一块去西安看他,那时他刚刚毕业。父亲打哈哈地说老了不怕病了,儿子成洋大夫了。

父亲已经昏迷不醒。少勇直庆幸父亲饶了他,不给他来一场最难堪的父子相认。西安大街上,父亲领他走进一家商店,给他买了一支金帕克钢笔。他直说买那么贵的笔弄啥

父亲只管往外掏大洋,说他我养得起马,难道配不起鞍吗医生做成了,还掏不出一支排场钢笔给人开方子母亲也噘嘴,说那笔够家里买粮吃半年了。二十二岁的少勇挑了一支笔便宜,说他中意它。父亲说它太轻,说给人开药方,手上得掂个重东西。

孙少勇给父亲查了心肺,看父亲两个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亲要能活过来,不知会不会问起那支金笔。父亲和母亲前脚离开西安,他后脚就把那笔给典了。典的钱和父亲给他留下的三十块大洋一块,交到了地下党组织手里。他已记不太清当时父亲给他钱时他有没有推让。按说他是会推让的,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积攒都给他哥俩求学了。正因为父亲只是能写几个字算算账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儿子们成大学问。

不过父亲可能再不会醒了。

一连几天的输液,他明白那场过堂一般的父子相认他妄想躲过了。父亲身上和脸上的黄胆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黄胆也浅了。这天晚上,他下到地窑,见煤油灯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摆了两个怀子一个茶壶。父亲躺在灯光那一面,头发胡子已剃去。虽然还不是活人的脸色,至少不象鬼了。他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是醒在那里。他的下一步,就是跨进油锅受熬炼。

这时忽听父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父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诡密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密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亲叫成茶的白开水。开水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水象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血压器,父亲说:“跟医生说,葡萄,明天他不用来。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呐。”

少勇也不知</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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