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然未觉,目光呆滞的迈动步子,双腿灌满铅似的沉重。谁,谁死了?李朝全身充满恐惧,他大吼着叫家丁过来问话,然而张大着嘴,却无法出声。
灵堂中的木鱼声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一段段往生咒令李朝心碎,弥漫的香烟缭绕,终于,李朝走到灵堂前,看清里面的一切!
一杆长枪,孤零零的立在灵堂中。那是李道安,从不离身的火龙沥泉。枪在人在,枪毁,人亡!
他的噩梦,最终成真!
古来征战几人回
李朝双腿一软,瘫倒在灵堂前。
有仆从上来搀扶他,他挣扎着甩开对方的手,脚步虚浮地走到灵堂内。
火龙沥泉静静的立在他面前,一如既往,上面还有干涸的斑斑血迹,结成暗红色的血块,看上去脏兮兮。李道安最爱惜他的宝贝长枪,恨不得一天擦三遍,怎么能容忍上面沾满污秽?没有尸骨,自然没有灵柩,只是放了一套他平日所穿的战甲,上面还有李朝小时候调皮烧出的窟窿,被李道安一顿好打后,李朝用歪歪斜斜的针脚缝上一块补丁,明明其丑无比,李道安却固执的穿了好多年。
长枪依在,战甲犹存,怎么偏偏那手提长枪,身穿战甲的人,不在了呢。明明他都还记得,初见面时一杆长枪横扫,威武的身姿挡在他们娘俩面前,连斩十数黑衣人;他还记得,男人站在摇篮边那宠爱的眼神以及不让他哭闹时手足无措的威胁;他还记得,男人手把手教他握枪教他出招时的技巧;他还记得,男人用他面前的这杆枪,挑起他的腰带,将他高高地举起,两人欢乐的笑声遍布军营……这些他都记得,怎么偏偏他最该记得的人,不在了呢?
李骁回来了,李绵也回来了,所有人都在哭,悲伤的,沉痛的,撕心裂肺的,李朝却没了眼泪。他听到自己在发问,声音异常平静。
“你们都哭什么?爹不是在这儿呢,他的枪还在,战甲也在,我们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儿,爹就出来嘲笑你们,一群笨蛋。”李朝在笑,笑着笑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李朝茫然的抬起手,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手心。这是,眼泪?李朝不自觉的抚上脸颊,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有人把他搂进怀中,哭泣着叫他的乳名,一遍又一遍。明明对方怀抱很温暖,李朝却冷的浑身发抖。除了冷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空洞的眨眨眼,冰凉的眼泪淹没在对方的衣襟。
他这是死了吧?如果没有,为什么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心痛,没有悲伤,除了漫无边际的冰冷,他的世界,一片苍白,空虚的可怕。
李道安,是不是也去了这样一个地方?
李朝不知道,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李骁守在床头,轻声的啜泣,眼睛已经哭肿,跟核桃似得。他主意到床上的动静,忙止住哭声,紧张地看着李朝。
娘跟二娘入宫之前吩咐过,阿朝若是不主动提起,一定尽量避免提到爹过世,也尽量不要在李朝面前哭,以免再次刺激到李朝。中午李朝的骤然昏迷,着实吓坏一家老小。阿爹已经过身,可不能再让他唯一的弟弟有个好歹。
李朝挺在床上一动未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头顶的床幔,也不哭,就那么僵尸一般挺着,李骁看的害怕,轻声试探着唤他:“阿弟,阿弟?”
“哥,我没事。”就在李骁以为对方不会有反应的时候,李朝平静的回复一句,然后,他又问李骁,“父亲他,真的?”
“……是。”李骁的应声中带着隐隐的哭腔,却又怕自己一哭把李朝带崩溃,强忍着咬住下唇。“李统领拼死带回来的消息,皇帝亦下过圣旨,父亲他,真的……没了。”李骁没敢说死字,那个字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可怕。生平十七年,头一次,他认识到一件永远的事情,永远不能,再回头的事情。
李朝猛然攥紧自己的拳头,咬紧牙关,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呼出。他缓缓坐起来,将滴血的拳头藏在身后。
“阿弟……”李骁看到李朝闭上双眼,胸膛起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他睁开双眼,眼中平静无波,黑色的瞳孔倒映出李骁的模样,让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走吧,哥,咱们做儿子的,该为父亲……送行!”最后两个字,几乎用尽李朝所有的力气,他恨得咬牙切齿,不敢相信李道安就这么抛下他们孤儿寡母,连个道别都没有,就离开人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护国公府上下挂满缟素,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白。身穿丧服的仆从们或真或假的面容悲戚,低着头脚步匆匆,看见李骁李朝兄弟二人,沉默的行礼,而后又脚步匆匆的离开。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葬礼,本就是最累人的仪式。
此时已经是傍晚,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庭院中巨大的芭蕉叶上,啪啪作响。晚风夹着细雨扫进走廊,李朝只觉一阵阴冷,忍不住打个寒战。李骁见了,想叫来下人为李朝拿件披风过来,被李朝拒绝。
“哥,不用,我撑得住。”
两人走到前院的灵堂前,一身丧服的管家正在吩咐下人做事,看到两兄弟过来,上前一一见礼。
“李管家,孝服呢?”
“在灵堂,小少爷……”李立下意识的回答,他还想说些什么,李朝已经带着李骁走进灵堂,穿戴好白色孝服,腰系麻绳,直挺挺的跪在灵堂前。李立见状,忙跟着两兄弟一起跪下。
“娘和大娘呢?”李朝没瞧见两人的身影,问道。
“大夫人二夫人进宫去了。皇上下旨,说是太后的意思。李统领那边已经找大夫瞧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还在昏迷,具体的细节,只能等他醒来之后才有答案。小姐伤心过度,已经几度昏厥,老奴差人把她送回房,可要我叫她过来?”李立事无巨细一一回答,家中长辈都不在,能做主的,只有李朝这位未来家主。
“不用,让她休息一下吧。可有报丧?”李朝又问道。
“未曾,只给大老爷那里、摄政王府和礼部的柳家去过信,其他的,还得夫人们做主才行。”
“这几家可有回信?”
“王府与柳家都有回信,只是大老爷那里,未曾有人回信,报丧的人也没回来。”
“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派人再去。今晚要为父亲守灵,作为家族长子长孙,大哥与李承必须到场。”
“老奴晓得。公子可还有事情吩咐?”
李朝颔首摇头:“有事我会叫你,劳烦李管家了。”
“不敢不敢,老奴惶恐。这本是老奴份内之事,公子莫要折煞老奴。老奴告退。”李立叩拜之后退出灵堂,兄弟俩在灵堂内,隐约听到李立吩咐下人的声音、匆忙的脚步声以及大门打开又合上的声响。
待到一切又恢复平静,李骁才把目光放到自家弟弟身上。看他有条不紊的处理这一切,根本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平静的令人感到可怕,这个陌生的人,是他的弟弟?
李骁不敢置信,心底莫名升起一股难掩的悲伤。他似有所觉,随着父亲的离世,他记忆中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弟弟,也随之一起死去。他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眼泪唰的流满脸颊。
阿弟,别这样。
晚饭是李绵端到灵堂的,按照万世仙朝的习俗,未出嫁的女儿是不能穿孝服的,何况李绵与户部文家长子文仲已有婚约。她除去粉黛,卸下首饰,只着一身素衣,头上别朵白花,以示哀悼。兄妹三人都没什么食欲,跪在地上草草吃几口作罢。
傍晚的淅淅小雨在夜里变成瓢泼大雨,公孙青溪与柳芊冉滞留皇宫,还未回府。前去李府送信的家丁也没回来,李朝有些在意,总觉得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李道安的死占据他的全部精力,他没办法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李立撑着伞穿过大雨倾盆的前院,在灵堂外抖抖湿漉漉的衣衫,这才走进灵堂内,跪下向李朝禀报。
“少爷,刚才皇宫中派人传信,说是今夜雨太大,两位夫人就在宫中别院住下,明日一早再差人送回来。”
李朝会意地点头应下,旋又问道:“我知道了。去给大伯家送信的人还没回来?”
李立摇头:“未曾,要不要再派人过去?”
李朝觉得事有蹊跷,从护国公府到大伯家,总共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不可能到现在都没回来。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房门,落在漆黑一片的天空。他有种感觉,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天空骤然一亮,凄厉的闪电过后,炸开一道惊雷。受到惊吓的李绵躲进李骁的怀中,无助的瞪大双眼。雷声过后,是短暂的寂静,李朝耳尖的听到有人在拍打大门,间或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在雨声中尤为微弱。
李朝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管家也在犹疑。“少爷,好像有人在拍门。”
李朝脸色骤变,他想起来这熟悉的哭声是谁了,是李承!
这大半夜的……果真出事了!“是李承!快去开门!”
李立“唉”了一声,出门就去找雨伞,李朝嫌弃他墨迹,直接冲入雨中。大雨浇在他身上,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李朝就被浇个透心凉。身后的李立撑着雨伞跟在李朝身后。
“少爷,伞。”
在李立的帮忙下,李朝打开厚重的大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跌落进门内。一向注重仪表的李靖安全身湿透,连蓑衣都没穿,抱着仅穿中衣的李承,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祖孙两人的模样狼狈不堪,李靖安似乎还受了伤,身下氤氲出深色的液体。李承脸色通红,病恹恹地,好像在发烧。小家伙倔强的瞪大双眼,死活不肯睡去。
被这一幕惊住的李朝只听到李靖安说了一句话:“摄政王谋反,整个东都,都被叛军包围了!
☆、第24章 渔阳颦鼓动地来
说完这句话的李靖安气喘吁吁,鼻翼间发出微不可闻的颤抖,像是在忍受极为剧烈的疼痛。“快快快,把大伯抬到屋里。”李朝对听闻外头动静而出来的李骁李绵说道,却被李靖安制止。他伸出血迹斑斑的手,去拉李朝。李朝急忙跪在地上。
“没……没用的……”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李朝看清面前的场景,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一支羽箭当胸穿过,箭尖露在外面,将李靖安的胸膛前后贯穿,明明是该当即殒命的伤势,他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李承送到李朝这里。
“救……救……救……李承……”
又是羽箭破空的声音,在李骁李绵的尖叫声中,李朝被一股大力推开,紧接着,羽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没入李靖安体内。
“大伯!”
李朝失声大吼,他快速的扭过头,借着一闪而过的闪电,看到门外密密麻麻的铁甲以及他们拉开的长弓。
“关门!快关门!”李朝大吼,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他的口中,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与李立一起把大门关上。门缝闭合的那一刹那,他看到无数羽箭朝这边飞来,若是在晚一点,他们所有人都会被身寸成筛子。
羽箭定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李朝脸色煞白,抖着双手插上门闩。“哥,把鼎龙柱搬过来,抵住大门,不能,不能让他们攻进来。姐,给天策军还有李家军发信号。”李朝颤抖着咽下一口唾沫,看到李骁李绵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由大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儿吗?”
李骁复又跪在李靖安身前,浑身都在颤抖。刚才的那支箭,直直穿透他的咽喉,李靖安当即气绝而亡。锋利的箭尖距离李承的额头仅有不到三厘米,李靖安的鲜血顺着箭尖滴落在李承脸上,小孩满脸鲜血,目光呆滞的盯着李靖安,一动不动。
李朝扒开李靖安死死抱住李承的手,探探李承的鼻息,还有呼吸,没事。“李管家,姐,你们带着李承,将府中的老弱妇孺全都带进密室。哥,你去召集府中男丁与护卫,能战斗的,随我一起誓守李家,其他的,也都带进密室。如若,如若我们战败,你们就从密道逃跑,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不!”李绵拒绝的斩钉截铁,“我跟你们一起。身为李家儿女,我绝不会临阵脱逃,更不会弃你们于不顾。若生,大家一起生,要死,咱们来世再做兄妹!”
李朝深深的看一眼李绵,后者眼中泪光闪烁,却毫不胆怯。他闭上眼,没有再说什么。“南亭!十里!满城!”李朝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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