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愕地看着他。
师伟的眼神中有陆离的邪气,“我只是在试验这种讲述方式是不是会打动人心,乔北,”他的声音缓慢冰冷,他的眼神带着地狱的阴霾,“这也只是一次,以你为试验品的,练习。”
他的唇角有西伯利亚席卷大地的寒冷,“仅此而已。”
方晓天问江水明,有没有兴趣去上海。江水明说,南京才是我的城市。
谭晶晶说:“江水明,你肯定是大脑缺水严重,脑细胞直接集体干瘪。”
方晓天反而不介意,提醒江水明:“这是你的首展,以后的路不想顺一些”
江水明说:“这是我的告别展,以后我不会走这条路。”他的脸上,有难得的认真。
方晓天看着江水明,忽然和江水明一起笑了。
彩云易散,韶光难寻。再热闹的展览,临到日暮西山,也会人声萧条。
人群慢慢散去,如退潮的浪,呼啸翻滚而来,快速后撤而去。
并没有谁提议留下,可我们,就像沙滩上残留的贝壳,零散地停在展厅里。
江水明,谭晶晶,杜宇,冯雪峰,师伟,我,还有葛萧。
即使没有冯雪峰在场,这也不像是一场正常同学之间的正常聚会。
没人相互寒暄,没人彼此交谈。
江水明一反常态地心事重重,谭晶晶生硬地回避着一脸冰冷的师伟,杜宇置身事外般地看着一幅风景,我还在师伟那些残忍话语带来的刺痛中,恍惚得就像摇摆的钟表,而葛萧静静地站在远离射灯的展厅一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或许是贝壳,但不是空空如也,我们似乎都满怀久埋深海的腥咸的心事。
只有冯雪峰,脸上的笑容,如苍茫的云海,安然平和。
师伟的突然开口讲述,是我最害怕的,可是我并不意外。
师伟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如果不是要讲述,他根本不会来这里,如果不是要讲述,他也不会用差不多半个下午的时间,来尝试如何讲述才有跌宕起伏轻重缓急。
心思缜密如师伟,是不肯也不会浪费自己的一点时间一点气力的。
然而天意难测,即使是这个当口,上天还是安排了一次意外,一次让我意外的意外,一次让我们意外的意外。
打破平静的第一个人,居然不是师伟,而是一个在这种场合最不可能开口说话的人。
冯雪峰。
冯雪峰看着师伟,语调平和地说:“小宇的心里一直有个喜欢的人,你应该知道吧”不等师伟说话,冯雪峰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小宇,她从没和我提起过任何人的名字,可我看到你时,我就知道,那个隐藏在她心底的人,就是你。”
除了背对我们的杜宇,所有的人,都在听到这些话的刹那,瞪大了眼睛。
或许只有我,是在讶然于冯雪峰为何会洞悉这样的秘密。其他人震惊的,是秘密本身。连一贯心窍玲珑的谭晶晶,也有满眼的不解。
根本从未见过师伟的冯雪峰,到底是怎样知道这个秘密的
师伟也终于显露出了平静以外的一点意外,“为什么”
冯雪峰笑了,“你和小宇,虽然一冷一热,但在你们的眼睛里,”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着同样的气息。我想,或许,你们的世界曾残缺过某些同样的东西,于是,增加了另一些同样的东西。”
杜宇转头看着冯雪峰,冯雪峰对她摆了摆手,阻止了她似乎要说的话,他依然面对着师伟,温和地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
师伟看着冯雪峰,眼中的惊讶飞掠而过,而后,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师伟所讲的,就是那些我已经听过一遍的内容。
师伟的声音很沉很稳,一如他一贯的冷静,他仿佛是在讲述其他人的事情。
可是对我来说,就算听一百次,这些过往还是能带来同样可怕的毁坏力量。
而且,这次的力量不是毁坏性质的,它无疑是带有彻底毁灭性的从不讲述内心的师伟,选择在大家的面前说出这些来,是意味着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是意味着已经到了我要与师伟分别的时刻吗
其实无须别人作答,我又何尝不知,这已经是一局即将终了的残棋,再没有纠缠琢磨的必要,再没有躲闪腾挪的余地,一切终将,水落石出,兵家胜败。
我颤抖着,在师伟的声音里,缓缓地移动着身体,直到背靠着画廊最中央那根高大的承重柱,我渴望得到一次稳妥的支撑,可内心世界的承重柱却已然摇摇欲坠,即将坍塌。我多么希望有谁可以来扶我一下。葛萧我仓皇四顾。葛萧,你在哪儿
葛萧已经走到了脸色苍白的江水明的身旁,看着我,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谭晶晶担心地看了看神情奇怪的江水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葛萧,然后走到我的旁边,抱住了我的臂弯,给我一点安心。
这时,杜宇从画旁转过身来,粲然一笑,“在大家面前说出这么多话,你是想干什么呢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会给你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的。”
师伟果断地说:“那我就表白到你给我为止。”
杜宇微笑着说:“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不等师伟再说,冯雪峰已经开口说话:“小宇,从你十岁时我们相识,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我或许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杜宇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脸上的表情依然云淡风轻,“所以呢”
冯雪峰的声音铿锵有力,“已经十几年了,还不够吗你何苦还要折磨师伟,折磨你自己”
接着,冯雪峰的话再一次震惊了我们,包括师伟,“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你能不能,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第十四章 悲伤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河
是在那个我们住在杜宇家的高二的春天,杜宇给自己铸造了内心那个冰冷坚硬的壳。
过早地失去母亲,也就过早地体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等到父亲去世她被村人当面叫做扫把星时,杜宇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连那只养了五年视同手足的大鹅被哥哥拎去卖钱,她也只能站在一旁咬着嘴唇流泪。
她裹着被子哭。没人理睬她,没人安慰她。屋内家徒四壁,窗外苦竹呜咽。
撑了黄油伞的冯雪峰在院子外面叫她:“小宇,小宇。”19岁的他一直是小镇的骄傲,如今,他已经读到大二,异地他乡,得知杜宇失了至亲,仓皇赶回,不顾小镇对杜宇的传言,傲然站在雨中,亲昵地叫她的名。
冷饿了两天的杜宇不回应,只当自己屋里没人。
她已默默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动感情,这样,她失去任何,也就不会伤心。她知道冯雪峰自小对她的心,但她更知道冯雪峰的父母与小镇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当她是丧门星。
与其遭人白眼,被人夺走,不如自己矜持自爱早些放手。
叫不应,冯雪峰也并没有走,他弃了伞,堂而皇之地搬来一架梯子,在无数小镇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跳进了杜家的院子。
那一夜,他没有走。
冯雪峰只是坐在灶下,给杜宇煮了一锅白粥。
他是故意没有走,他知道,只有大姓冯家,才能遮蔽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不受同乡欺凌,而只有用这种暧昧的办法,自视甚高的冯家才会不得不接纳杜宇。
杜宇不是不知道冯雪峰的用意,她也不是不知道,这会怎样损害自己的名誉。
她想过与师伟分担,想过。
守着镇上邮政局里的公用电话。
可她没有拨最后一个数字。
话在唇边。
她生生吞了下去。
师伟,站在原地不动,他的高傲刺伤了再不肯表露任何感情的杜宇。
于是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是她雪中的碳,刺骨寒意中,她唯有偎在他的身旁取暖。
她只有这样选择。
冯雪峰的家庭前程,给惶惑中的她一点保护。最重要的,是他对她倾尽所有毫无保留的爱。那给她难得的安全感。
哪怕,她对兄长般的冯雪峰,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情。
对于其他15岁的女孩来说,痛苦就是零用钱不够买心仪的衣服,痛苦就是考试的名次下降了,痛苦就是喜欢的那个男孩和其他女孩多说了一句话。痛苦对她们来说,只是挂在青春岁月的装饰品,用来炫耀自己的内心有多敏感,自己的世界有多丰富。
而15岁的杜宇,则面对着失去至亲的剧痛,学会了不动声色。
她微笑着走下楼来,坐在冯雪峰的身旁,安静地捧起那碗暖热的白粥。
冯雪峰守着她高中毕业,守着她大学离校,守候着,守护着,守着守着,就明白了。
他曾经以为,杜宇的心不在焉和若即若离,是因为小镇不愉快的回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她远走他乡,去了远方的抚顺,毫无人脉的抚顺。
这在乡荫庇佑了前半生的名校毕业生冯雪峰来说,不吝于砸碎了锦绣般的大好前程。
他从未悔过,不管是在那所私立学校枯燥地执教,还是在创办“竹玲珑”后艰难地发展。为了杜宇,他可以粉碎自己全部的身心灵魂。
可不管在哪个阶段,杜宇脸上永远是15岁时那种波澜不惊的微笑,不喜,不怒,不嗔。
不激烈,也就是不在乎。
冯雪峰终于明白,自己就是那碗白粥,她选择他,只不过是因为恰好他出现,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终于看懂,失却了爱情的杜宇,不养一花一草,不结交朋友,不谈过去未来,她已经不肯在这世上有任何牵挂。
她活得优雅从容,也活得行尸走肉。
她给不出的,是他想要的。
爱。
他不是不曾痛苦,他不是不曾怨恨。
那时,电视台正疯了一样地在滚动播放倚天屠龙记,没有客人时,服务员们看得着迷,冯雪峰无意间路过,忽然听见错爱明教魔头杨逍的纪晓芙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她叫她,“不悔”。
猝然间,他胸口一闷,仿佛拳打锤击,他踉跄着奔进自己的办公室,抱头大哭。
不悔。
纵使他有千般怒火万般委屈,他也读懂自己从不曾悔过。
从那天开始,从小被父母逼着读佛经的冯雪峰开始真正的懂禅,开始痛苦地学会稀释自己的感情。
冯雪峰知道,自己的爱恋不疯狂燃烧,就能给杜宇留下更宽阔的心灵空间。他爱杜宇,也就体谅杜宇尊重杜宇远离杜宇。
他选择了与杜宇离婚,选择了与杜宇兄妹般相处。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平和相守。这样的相守虽然平淡,但也会更持久。
真的爱时,有细微的一点,也比全失去幸福。
哪怕看穿世事如冯雪峰,也舍不得全失去。
这是施爱者一致的卑微。
而且,不疯狂燃烧,就不会在面对一片灰烬满地狼藉时,撕心裂肺。
冯雪峰对杜宇那种淡淡的态度,是他在参透了杜宇的真实情感后,给自己的唯一保护。
我们陪着江水明跑去抚顺时,冯雪峰注视着洒脱的才子江水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来意,可他也一眼就知道,江水明不是杜宇心里的那个人。
他也注视着俊朗的陪同者葛萧,葛萧也不是答案。
直到他这次看到师伟。
师伟的眼睛深处,有着和杜宇一样的东西。孤独,决绝,冰冷地远离一切,不眷恋。
但是那脆弱那高傲一旦燃烧,将爆发出最炽热的毁灭之火毁灭一切枷锁,一切阻隔。
冯雪峰深知,那火一旦燃起,自己对杜宇如履薄冰的情感将瞬息不存。
可冯雪峰也深知,那火一旦燃起,将给杜宇带来怎样巨大的快乐。
电石火光间,或根本无需思考,冯雪峰决意,亲手点燃这火。他的从容和勇敢,一如古希腊那个横穿千山万水的勇士,那个点燃奥林匹克之火的使者。
冯雪峰淡淡地说:“小宇,面对你的内心吧。如果不是在等待着师伟的翻然醒悟,你的心怎么会那样飘忽不定,让我触碰不到你说师伟给不出爱,可是,不对着师伟,你又何曾给得出呢”
杜宇笑不出来了。
在更平静的冯雪峰面前,杜宇无法再平静,她不言不语,却濡湿了眼。
师伟用颤抖的手燃着了一根烟,狠命地吸了一口,才克制着激动的情绪说:“我懂了。”
他将那根烟丢到脚下,碾碎,然后,走到杜宇的面前,拉住了她的手。
杜宇忽然现出了我们从未见过的执拗表情,15岁女孩般执拗的表情。她想挣脱,师伟紧紧地握住,然后,把她的手举到他的面前,按在了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是泪光隐约,“别傻了,我们早就属于彼此。”
师伟的家庭经历的确只能用“坎坷”两字来概括。
在师伟很小的时候,他那从事地质勘探的父亲就在一次无人区的任务中,失足滑下了一个不知名的深潭。当时的条件艰苦到根本无法寻找打捞,直到多年后,他昔日的好友中有人位居高职,才辗转托付初次驻扎当地的部队捞起了烈士的白骨。消息送到南京时,师伟的母亲刚因胃癌晚期去世。那时,她和师伟的继父不过结婚两年。
师伟和他的继父,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同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没人知道他们之间会怎样对话,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面对彼此。
但很重要的一点,师伟去迎接父亲的遗骨再一次与父亲生死阔别时,正是我们高二那年。也正是杜宇的父亲去世那年。
彼时,刚刚丧母的师伟得知父亲遗骨的下落,心绪纷乱如麻,根本没有注意到杜宇的悄然请假。
而后,他们在天涯两处,以共同的悲伤,分别告别着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就是蚕卧多年的真相,这就是最初的阴差阳错,这就是杜宇不能释怀的疑问的解答。
杜宇的执拗忽然僵硬破碎,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掉出来。
师伟紧紧地抱住了杜宇,姿势温柔而体贴,目光疼爱而关切。
他不是不知爱,他不是不会如何去表达爱,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面对他爱的那个人,问清误会,解释清楚。
我的心就像那根被碾碎的烟一样狼狈不堪,我喘不过气来,我彻底靠在了谭晶晶身上。
杜宇情何以幸,乔北情何以堪。
葛萧愣愣地看着我,刚向前走了一步,他身边的江水明却忽然发了疯。江水明转身冲向了展厅终端的画廊办公室,我头脑里嗡嗡作响,我听不见江水明在大喊大叫些什么。
葛萧停住了脚步,转身向江水明追去。
这时,我的听觉又冷静地恢复了,因为我看见师伟在对杜宇说什么,我想听清他说什么。
师伟说:“给我一天时间,我要处理一些事情。”
杜宇泪眼蒙眬地看着师伟的眼睛,什么都没问,点了点头。
我瞪大了眼睛,泪水也滚滚而出。
我知道师伟要处理的,是什么。
爱的练习,终于成功了。爱的练习,终于要结束了吗
师伟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到你住的宾馆找你。”
杜宇又点了点头。
我忽然害怕师伟看到我,我害怕他直接走过来对我说再见,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拉着谭晶晶,飞快地追着葛萧而去。
江水明疯狂的声音在画廊里回荡:“撤展,马上撤掉这个展览”
熊熊的火焰翻卷着奔腾着直冲上夜空,明亮跳动的红色飞快地吞噬着那些堆砌的画,那些绚丽的色彩精彩的风景,以及杜宇柔和的笑脸,转眼就不见了。铺满颜料的亚麻布迅速缩成大大小小的灰烬,还带着大兴安岭味道的松木画框强劲喷射出大滴大滴的松脂,为火势推波助澜。
醉态毕现的江水明拎着白酒瓶子,船工樵夫一样呵呵哈哈地呼喊着,时不时伸出脚去踢踏那些塌落下来的画框,全然不顾鞋子的前端已经发烫发软。
只开了一天的个展,再不会有的个展。
这是一场最隆重的追忆,这是一场最盛大的祭奠。
不计后果的江水明用几十幅注满的画作,用焚烧出的滚滚烈火,祭奠着他对杜宇的情感,不,与杜宇无关,就连他对杜宇的情感,也都是他对逝去的青春的一场隆重追忆。
我的额发被火焰催出的热浪吹得四处翻滚,可,疯疯癫癫连唱带跳的江水明,比这火更有感染人的力量,他的泪水和笑脸都足以击中任何已经走过青春在青春中留下过记忆的人。我悄悄擦去了浸出眼角的泪。
葛萧和谭晶晶看着江水明,眼里也有深沉的感动。
就在火势翻腾到最大时,江水明右脚的鞋子燃烧了起来。等不及我们惊呼,他已经动作麻利地脱下那只鞋,一扬手丢进了火堆中,然后,他就那样光着一只脚,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毫无刚才的醉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谭晶晶,问出了一句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话:“结婚的约定还算数吗”
谭晶晶愣住了,大瞪着眼睛看着江水明。
江水明吼了起来:“谭晶晶,老子问你,结婚的约定还算数吗”
谭晶晶还没来得及回答,甚或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思考,江水明已经一把把她揽在怀中,以不容商量的气势,以势不可挡的霸道,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谭晶晶用力地挣扎了一下,眼睛里的惊讶与恼怒忽然就迷离起来,接着,黯淡下去,最后,她闭上了眼睛。
真实的生活远比艺术创作荒诞离奇,每一桩出人意料的事件的发生,都能给旁观者带来无尽的遐想或震撼。
艺术不过是把那些被人们所忽略的生活真实,再展示出来而已。
唯有生活本身,才有情节的生死辗转,才有让人目晕神眩的太虚奇幻。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疯狂的江水明和毫无抵抗的谭晶晶,就在这时,葛萧对我悄无声息地做了噤声的动作,轻轻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这个院落。
在走出院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只看见,渐渐收缩回去的火焰背景下,江水明和谭晶晶相依相偎,影子的边缘镀着橙黄微红,仿佛亘古了千年的两尊石像。
这场突如其来声势浩大的青春之火吓到了江水明的所有邻居,那些松木的残骸还在散发着袅娜青烟,消防车和警车已经呼啸而来。
光着一只焦黑的脚的江水明差点被拘留,幸而,和所有的人一样,来的两个巡警也对艺术家这种身份有着深深的包容,简单做个笔录,教训几句,就此放过。
由始至终,江水明脸上都带着陷入梦幻中的幸福感,他紧紧地攥着谭晶晶的手,不放。
爱情是没有什么退而求其次的。
你得到那个人,就得到了整个世界,得不到那个人,就算得到整个世界,也不再有意义。
可以退而求其次,只能说明爱不够。
对那个人的爱不够,对“其次”的爱也不够。
江水明对谭晶晶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谭晶晶也是。
江水明一直以为,拥有我们这样的几个死党,并能奋不顾身地爱着杜宇,就是自己所经历的最好的时光。可是聪明而坚强的谭晶晶戒掉师伟,让江水明发现了另一种传奇,一种可以使他不会溺死在杜宇世界的传奇,一种更适合他的爱情传奇。
是的,早在那时,江水明就明了了自己对谭晶晶,有着怎样的认真。
画展开始前,我看出江水明有很重的心事,这就是他很重的心事。
我相信,就算没有师伟的出现,就算师伟和杜宇之间没有那痛苦纠葛的表白,他也会燃起这段葬送过去的大火。江水明对方晓天正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的告别展。告别,杜宇。
杜宇,是江水明情感之路必经的那段迷幻而残酷的荆棘之路,是他的走火入魔,而谭晶晶,才是江水明大彻大悟脱胎换骨的得道飞升。
对谭晶晶来说,也是这样。只不过,曾经困住她的人,是师伟。
最好的时光,从来不是静止的山峦,它是波光粼粼的水系,只要你不在心里困死它,哪怕它会一路蜿蜒,在最终,它依然会直抵地平线的那端,不动声色地汇集成汪洋。那片蔚蓝,很多人给它起名叫幸福。
江水明和谭晶晶,只是勇敢地抓住了,可以让彼此属于彼此的幸福。
江水明和谭晶晶的幸福,来得太凶猛了,那幸福感遮天蔽日,以至于我都开始微笑,那时,我暂时忘却了,还有什么在面对着我。
直到我看见葛萧的眼神。
苍白的脸上,焦虑担心的眼神。
没什么的,应该没什么的,都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这么久了,天都放亮了,师伟还没给我打电话,他应该不会急着和我分手的,我这么爱他
荒谬的勇气鼓励着我,我对葛萧笑笑,拨通了师伟的手机,竭力平稳地说:“早饭吃什么呢我们去吃夫子庙的鸭血粉丝好不好”
师伟没有说话,但我仿佛看见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的沉默,让我害怕。我竭力想找,却找不出任何话语。
就在这时,我听见宾馆房间的电话响起,师伟接起了电话,但他没有挂断手机。
我听见他音调沉稳地说:“是,我是师伟,对,三天后,两张,在香港转机。”接着,手机忽然传来了滴滴的通话中断声。
我一直有个幼稚的想法,只要师伟没说分手,那我就有短短的侥幸,可以回天的侥幸。
而此刻,回天乏力。一瞬间,在绝望的沙漠中,我卑微如尘土。
我甩开葛萧牵着我手指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宾馆。
我跌跌撞撞地扑进宾馆的房间时,师伟正心平气和地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看见我进来,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无力地靠在门上,牙齿喀哒喀哒地打着冷战,我说:“师伟,你干什么”
师伟把文件放进文件夹里,又打开放在床上的行李箱,把文件夹放了进去。
我扑过去,按着他关住箱子的手,脸色苍白地仰头看他,惴惴不安地叫他:“师伟”
师伟并不抽回自己的手,也不看我,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冷冷地说:“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还不明白我要干什么吗”
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就算明白了又如何聪明到洞悉世事,还不是逃不过人心冷暖。
此时的恍惚间,我的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只要师伟在我的身侧,只要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停留不去,我宁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流着泪,嗫嗫着:“师伟,只要”
师伟说:“不可能的。”他看着我。无需我说完,在他清冷的眼光中,我的心思无处遁形。他说:“你这么聪明,你知道,不可能的。就像你会幻想着飞蛾一般投入我死亡般阴冷的世界,杜宇就是我的火。我注定要亲手毁掉我全部的生活,只为取得她恩赐的温暖。”
明知水会流,沙会漏,可是在即将全部失去的关头,谁会不本能地握紧拳头
我紧靠在师伟的胳膊上,双手攀住他的肩头,我泣不成声,“不行,师伟,不行,你不能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再次离开。我苦苦等待了十几年,才有了与你相处的机会,你不能这样残忍地弃我而去。”
师伟说:“这些话,放在我对杜宇的情感上,同样适用。”他慢慢而坚决地推开我的身体,说:“乔北,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此刻的激动。你应该祝福我。”
我不顾一切地重新攀住他的脖颈,苦苦哀求:“师伟,师伟”
师伟看着我,眼光里有瞬间的怜惜,然后,他冷漠而坚定地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指,冷冷的声音直刺我的耳膜:“乔北,那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不能哭,因为,我不是一个会给你擦眼泪的人。”
在师伟力道十足的手下,我觉得指骨有即将断裂的刺骨疼痛,可那不足以与我内心巨大的绝望相提并论。我痛哭失声,“师伟,师伟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呵”
毫无预兆地,师伟忽然捧住我的脸,孤狼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情的嘲讽,“不甘心你有怎样的不甘心”他抓住我的手腕,高高地一扬,我单薄的身子就像飓风中的无助纸鸢,猛地撞在梳妆镜前的桌子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的同时,我觉得我的身子差点被坚硬的实木桌子撞成两截,我眼冒金星,脑海里</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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