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良久,直至饭后,唐门安排给玉若嫣的三个丫鬟才先后被从各处带来。
两个伺候她起居的,是对姐妹,卖身为奴后的名字按唐门的规矩,大的叫做
苏木,小的叫做苏叶。那个负责梳妆打扮的丫鬟,也按一样的规矩改名叫紫萍。
这三个丫鬟此前都已被官府和唐门先后严查过,早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进
门之后看到玉若嫣就扑通跪下,哆嗦着哀声求饶,连称无辜。
最早到的是紫萍,玉若嫣望着她略一端详,就将眉峰聚拢到一处。
南宫星忍不住问道:“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紫萍抬手抚着面颊上的一条细长药纱,泪盈盈道:“那日……那日主子们叫
去集合,挨着个的查人颜面,说是要找易容改扮的叛徒,奴婢……奴婢那天贪懒
起床晚了,来不及涂护脸的面脂就去伺候小姐们,忙了一晌,腮帮子起了皮,结
果……结果查验的大哥硬说我这是易容的痕迹,起先拿指甲抠,抠大了见血,便
说奴婢做了手脚,最后……最后……”
泪珠一串串掉下来,紫萍哽咽道:“最后不知谁拿来一把匕首,把奴婢……
奴婢的脸,割破了。”
南宫星心中一惊,原来这就是那天传言中被豁开脸的破相丫鬟。但此刻他谁
也不敢盲信,便硬着心肠道:“这会儿还伤着么,可否叫我与玉捕头看看?”
紫萍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只好抬手抠了几下,将那条药纱缓缓揭下。
露出的狰狞血口,竟有近三寸长,看走势,果然是要将她整张脸揭下来的样
子。
唐远明在旁叹了口气,道:“那天唐门派去的弟子确实也有些急了,我听过
回报,伤口里已经见了血肉。”
玉若嫣蹙眉微微摇头,似乎对这手段颇不认同,问了几句当日发生的小事,
便叫紫萍退到一边,坐在椅子上候着。
唐远明走后,第二个到的是苏叶,她年纪颇小,但个子不低,比紫萍高出足
足半头,一双眼睛乌溜溜的颇为灵活,哆嗦着还忍不住打量一番屋内情形。
比起只为玉若嫣梳妆打扮过两次的紫萍,苏叶和苏木照顾起居,基本就是随
侍在玉若嫣身畔,相处时间更久,自然问得也就更细。
南宫星此前已经对玉若嫣提起过乱心灯这样东西,因此几句琐碎事情的提问
后,玉若嫣貌似漫不经心问道:“我在那边居住的两日一夜中,屋里的灯油长蜡,
是你还是苏木在换?”
苏叶头也不敢抬,跪在前面望着地面瑟瑟发抖道:“回、回姑娘的话,是奴
婢换的,我姐姐……只叫仆役来帮忙换过走廊里的灯笼。”
“那,你都换了什么,可还记得?”
“头日里,所有新换上的,都是奴婢一手准备。第二日早晨,外间的厅堂灯,
我换了两个木架烛台,一个白瓷莲瓣灯台,共换了八支蜡烛。傍晚我姐姐伺候姑
娘换衣时,梁下的两盏鱼嘴吊灯,是我踩凳子续的油,新换了灯草。别的……哦,
姑娘临去前梳妆的台子上,那盏省油灯,奴婢也是那时新换的芯。”
玉若嫣细细听罢,问道:“那盏省油灯夹层里的水,你可动过?”
苏叶一愣,思忖半天,摇头道:“不曾,那灯油是奴婢加的,但夹层水还挺
足,奴婢就没动。”
玉若嫣沉吟片刻,轻声问:“南宫少侠,那盏省油灯当时就放在我与铜镜之
间,若是夹层中的水事先放过东西,入水处蒸出的味道,恰好就对着我的口鼻。
查验灯具之时,是否也仔细查验过那里的水呢?”
南宫星叹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料想应该不会有疏漏才是。当时
冯破还活着,他办事的能力你是知道的,他带人查验,想必连铜镜后的浮灰也会
搓到指尖舔一口试试。”
见玉若嫣陷入沉思,南宫星又道:“唐炫曾提醒过我,乱心灯既然是文曲那
样老谋深算的狡猾之辈所用的辅佐道具,那么,它就未必真是一盏灯上的东西。
也许,不过是一种加入灯具内会发散较快的药粉。那么,添到别处,只要能被目
标嗅到,便一样可以生效。”
玉若嫣想了片刻,苏木恰好此时被带到,她便让苏叶先退到一边,问起苏木
那几日的情况。
南宫星在旁听着,总觉得玉若嫣问的尽是些无关小事,只偶尔掺一句听上去
有用的东西,这种问法,效率是不是也太低了点?
可术业有专攻,西南四州最有名的捕头就在这里坐着,他即便心有疑虑,也
只能在肚子里藏着,静静旁听不语。
“苏木,我在那边住着的时候,你是管事的大丫头,我有一段时间,记忆模
模糊糊不甚清楚,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准备细细问你一遍,你方才那些小事一个
个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必我要问的,也不会忘才对。”
苏木颇为紧张地低头叩首,轻声道:“奴婢……尽量回想。”
“苏叶,紫萍,你们两个先去外头,一会儿我叫谁,谁就进来。”玉若嫣抬
眼先把另外两位打发出去,看南宫星站在门框处,叮嘱那俩是否偷听,微微一笑,
盯住苏木问,“从我在镜台前梳妆起,到我与世子派来的影卫碰面被带走为止,
这段时间,你们三个丫鬟,都有谁和我单独相处过?”
“我……我们都和姑娘单独呆过。”苏木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伺候姑
娘梳妆的是紫萍,姑娘开始打扮,我和妹妹就去外头准备东西,那会儿你身边就
只有紫萍一个。梳妆后,紫萍被别个姑娘叫去,我见廊里的灯笼有两个不利落,
去叫仆役过来拾掇,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只有妹妹在屋里头伺候。之后……之后
等我回来,见妹妹有点乏,姑娘你又是个事儿少的,我就叫妹妹去歇着,最后姑
娘出去见世子的影卫,便是我送出去的,姑娘想不起来了么?”
玉若嫣并不回避,直率道:“那一段的记忆,对我来说非常模糊,所以我才
相信,你们三个之中,定有一个在当日出了问题。方才那些琐碎问题,你们中如
果有谁坦诚告诉我,当日被人袭击,或是出了什么岔子,并未过来伺候,我便知
道哪个被对头替换。然而,你们谁也没提及此事。也就是说,那时对我下手的人,
如今还在你们三个之中。兴许,你们三位都是同谋。”
苏木脸色煞白,一个响头磕下去,高声道:“玉捕头明鉴,奴婢兢兢业业伺
候,没有半点害人之心啊。”
玉若嫣神情稳如磐石,丝毫不动,淡淡道:“你且坐到一边,南宫少侠,请
苏叶进来吧。”
苏叶低头进来,听玉若嫣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心惊胆战低着头,考量
片刻,缓缓回答一遍,细节上略有些出入,但大体上没有差别。
玉若嫣不置可否,又把紫萍叫进来,一样问了一遍。
紫萍梳妆之后就被别处叫走,所以她不知道后面都发生了什么,只把自己的
行程细细交代了一遍,唯恐被玉若嫣判定有问题,还抬出了能为她作证的各院人
物。
玉若嫣沉思片刻,起身道:“你们三个谁身上出了问题,我一时间无法确定。
可,这里并非官府衙门,而是唐门地界,一旦我将你们中必定有一个人存在问题
的事情说出去,恐怕你们三个都要被杀,以绝后患。”
此话一出,三个丫鬟齐刷刷扑通跪下,三颗脑袋此起彼伏,磕得砰砰作响,
连声求饶。
玉若嫣等她们安静下来,才缓缓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住你们中无辜
者的性命,但要委屈你们,暂且在某个地方,与世隔绝一段时间。”
三个丫鬟惊疑不定,互相对望,不敢开口。
“南宫少侠,劳烦去请唐掌事来,将她们三个分开关押到僻静处,无需分派
弟子看守,只定期送入吃喝,倾倒秽物,不许任何人与她们交谈碰面,案情水落
石出之前,这三个丫鬟谁也不得离开关押之处。”
苏叶颤声道:“玉捕头,那……那我们的活……”
“你们不必干活,只当休了大假,安心将养便是。”玉若嫣起身,淡淡道,
“只是独处一段时间,总好过被冤杀在此。孰轻孰重,你们自行衡量。”
玉若嫣还未走到门口,唐远明就已匆匆返回,看他面色,竟还使了轻功。
“玉捕头,三个丫鬟都已问完?”
玉若嫣颔首道:“都已问完。”
她将三个丫鬟的处理方式对唐远明交代一遍,接着道:“南宫少侠,烦请你
找个人领路,带我一同,这就去三个丫鬟的住处搜查一遍。”
南宫星先一步出门,就看到唐蕊带着傅灵舟已经等在院中,这下有了向导,
倒是不必再去麻烦唐醉晚。
傅灵舟还是头一次见到玉若嫣本人,打眼一望,竟愣在一旁,露出几分呆气。
唐蕊大感不妙,急忙在后面往傅灵舟的腰眼上狠狠捅了两把,嗔道:“你…
…你也看傻了眼么?”
傅灵舟这才收敛心神,低头微赧道:“略有几分,实在不曾想到,竟有这么
好看的姑娘。”
结果这句吓到了唐蕊,出去带路没走多远,就急匆匆去叫来唐醉晚,把带路
的任务托给了她,自己嚷嚷着要去别处帮忙,死拖硬拽带走了傅灵舟。
唐醉晚身子羸弱,跨山之行由她带路顿时便迟缓很多,南宫星思忖再三,心
想山中左右无人,就先解开了玉若嫣的穴道,让她将唐醉晚背在身后。
可那脚镣又成了麻烦,半途见玉若嫣额上都微微出了层汗,如美玉沁晕,白
瓷沾津,南宫星只得道声冒昧,再将唐醉晚接过。
一负到背上,南宫星就暗道一句人不可貌相,这唐醉晚看着娇怯怯弱不禁风
与范霖儿身段相若,可实际趴在他背后,才发觉衣衫下藏着的酥胸玉乳大不相同。
这尚未出阁的闺女,娇嫩胸脯竟比范霖儿那少妇还要丰美几分,隐隐比唐青还要
略胜一筹。
如此反推,不知她那柔细腰肢该是如何盈盈一握。
不知是否看出什么,玉若嫣在旁轻轻咳嗽一声,南宫星这才停下遐思,提气
专心疾奔。
毕竟忌惮名声,快到有人之处,南宫星就急忙将唐醉晚放下。她面色微红,
行了一福致谢,跺了跺微微发麻的双足,领着他们二人匆匆入内。
时辰已经不早,南宫星本想让玉若嫣先去见见罗傲,也好煞煞那个家伙的锐
气,但玉若嫣只说自己戴罪立功,不便去依仗资历立威,婉言相拒。
通报过唐远书后,唐醉晚寻了一处地方休息,换了两个比较熟悉中堂山头的
内门弟子带路,等到了三个丫鬟的住处,日头已经渐渐往西山那边沉去。
领路的弟子说了几次,这三个丫鬟的住处都早搜查过不止一遍,言下之意,
显然觉得玉若嫣纵使亲自出马,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玉若嫣也不争辩,只是默默随在后面步行,看上去颇为秀气的脚掌踩过冷硬
的石阶,脚镣撞在上面,叮当作响。
南宫星也并没抱什么期望,毕竟对玉若嫣下手,至少也得是文曲副手的层次
才能算是稳妥计划,这么至关重要的一个角色,怎么也不至于将破绽留在住处吧?
可玉若嫣离开地牢之后,混沌未明的迷雾虽说仍在,但她却没有半分犹豫,
笃定一个方向,就要彻查到底。
而且,她总是稳固淡漠如玉石一般的表情,没来由就能给身边的人信心,相
信跟着她的指示去做,就绝不会无功而返。
南宫星忍不住想,如意楼隐秘布置十余年,他师父动用几乎一切人脉,四方
总管的选择依旧不尽人意,让他来说,倒没一个比的上玉若嫣合适。
就是不知该用什么手段,才能把她偷去如意楼,效犬马之劳。
苏木、苏叶姐妹住在一处,她二人相貌清秀手脚麻利,一贯是伺候院内的大
丫头,不需住大通铺,伺候哪处院子,就在哪处安身。
而紫萍专门伺候女眷穿衣打扮,梳头妆点,因此和另外几个丫鬟同住在单独
辟出的小院,两三人合住一间,算是小通铺。
不过那姐妹俩的住处这两日恰好就在紫萍住处隔邻,有小门相通,查验起来
倒也方便。
这些丫鬟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贱籍,能选到这几处院落的,往往颇有姿色,听
带路弟子的意思,算是唐家内门偶尔消遣的地方,零星有中意贴心的,点选走去
做贴身侍婢,从此脱离苦海,转成被下头丫鬟伺候。
正因这里有通往好生活的独木桥,院子里自然就不乏彼此下绊子丢石头的,
玉若嫣才说明来意,要打听一下三个丫鬟近期的生活起居有什么明显异常之处,
两座院子就断断续续聚过来十七、八个,叽叽喳喳雀儿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绕
着弯子想给三个丫鬟定性成妖魔鬼怪。
诸如什么“见过紫萍半夜里在院中扎草人”、“听说苏木会变脸的妖术”、
“苏叶那小蹄子一晚串过三个男人屋子”之类,还算是值得一记,更离谱的,多
半连那些告状的自己都不相信。
但玉若嫣一条也不放过,面色严肃,认认真真逐条记下,还要复述,跟每一
个告密者确认。
带路的两个弟子觉得好笑,扭开脸去,大抵心中对这位女神捕,已经失了三
分敬意。
等到问完,玉若嫣叫那些丫鬟散去,单独留下了两个,其中一个交给带路弟
子先看住,带着另一个去了紫萍住的屋子。
看南宫星面上略显不解,进屋之前,玉若嫣先让那个丫头进去整理一下紫萍
的物件,见人走后,轻声道:“下仆的地界你我不熟,需要叫个知根知底的帮忙,
出言不够稳重,心中偏见太深的,都不合适,这个丫头可以帮着搜查紫萍,外面
那个,一会儿查苏木、苏叶的时候用得上。”
她似是在指点南宫星一样,一边拖着脚镣迈过门槛,一边缓缓道:“判断证
人可不可用,先旁敲侧击,不漏真正目的为佳。”
南宫星并不觉得这种小人物能帮上什么忙,只是嘴上敷衍道:“多谢指点。”
进去之后,那个丫头倒是已经尽心尽力忙活起来,小通铺的被褥卷起翻开,
腾空出紫萍睡的地方,又快步过去打开衣柜,将紫萍的私人物件一个个挑拣出来,
摆放在桌上供他们检查。
玉若嫣只扫了一眼,就柔声道:“这些寻常面上的东西,不必检查了,你仔
细想想,那紫萍平时藏值钱东西,或是什么隐秘家私的地方,你有没有印象?”
那丫鬟皱眉细细思索片刻,爬上床去,撅着圆滚滚的小屁股凑到墙边,在通
铺贴墙那里顺缝探下手去,抠摸一阵,掏出一个小小的微弯薄铁片,递给玉若嫣,
道:“奴婢又一次见紫萍悄悄藏了这个在床缝里,之前几次来搜的人都没搜到,
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就没吱声。”
玉若嫣望着那方方正正的弯曲铁片,盯着上面颇为明显的刮擦痕迹,一双墨
黑眸子缓缓在屋墙上扫过。
南宫星望了一眼,大致想到所做何用,便也四下打量起来。
不一会儿,他眼前一亮,快步走到通铺对面角落墙边,蹲下道:“拿来,在
这儿试试。”
玉若嫣跟去,将铁片递给他。
南宫星把铁片缓缓刺入到一块垒基青砖旁的缝中,还未用力,只是轻轻一撬,
那看似整块的砖就掉下半个,露出里面一块不小的空间。
他仗着农皇珠护体,直接探手进去,摸出了一个做工粗糙的松木盒子。
盒上无锁,也没机关,南宫星随手一掀,就将盖子打开。</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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