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七代也能信手拈来,作出的诗句不敢说纵横多姿,也有几分宛转流动。用老先生的话就是――这孩子很有灵性。
至于宋八代,老先生就有些发愁了。
这孩子肯下苦功夫,但根底太差了,写文章不求辞藻华丽,宋八代学识典故知道得多,背一背也能混过去。但是诗词方面,不知道他是不是没有开这一窍,写出来的诗不是毫不押韵,便是匠气十足。
宋八代自己也很苦恼。
一开始他也确实没想过这么早便下场科考,但老先生提出来了,对他来说也算是另一种肯定,宋八代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想着自己大概也是学得不错的吧。只是遭受各种打击之后,宋八代不禁又开始自我否定,觉得老先生是怕宋七代压力太大,这才拉上他――好歹还有个垫底的。
宋七代倒不这么认为,安慰他道:“你不过进学堂几个月便学得这么好,写文章引用典故都能信手拈来,这点我不如你。今年的院试时间初定在开春三月,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文章可先放一放,多花些时间在诗词上。”
宋八代泪流满面,默默在心底解释:“那是因为我比你多看了二十几年的书。”
沮丧归沮丧,宋八代还是跟着认真看书。反正他年纪还小,今年不成还有下一年。
只是诗词到底不比文章,没有天赋的人还真是无从下手。宋八代抱着书籍向宋七代求教,宋七代皱着眉头,比划了半天,道:“……就那样,出来了……”
二哥,你能说人话吗,根本听不懂好吗?
看到宋八代要哭出来了,宋七代抓破头皮,终于给他想出一个主意来。
“三弟你这情况应该是感悟不够深。比如大诗人圆至能写出‘清明院落无灯火,独绕回廊祀夜香’,是因为当时他科场失意,漂泊无依,又恰逢清明时节,一时有所感而作。三弟你需要做的便是多思多想,加深感悟。”
“……”
宋八代忍了忍,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对着宋七代鬼吼鬼叫:“你说的那个,跟我现在穿秋衣光脚站在积雪上到底有什么关系?!”你说出来,我一定打死你!
宋七代紧了紧身上的棉裘,哈着热气道:“你现在就要体验一下饥寒交迫、孤独入骨的感受。我不跟你说了三弟,免得打断你对孤独的感悟。”说完一溜儿小跑,脚底带起刚刚落下的寒雪。
大概是他一贯太有威严,宋八代竟然真的迟疑了――这法子该不会真的有用吧?迟疑的结果就是风寒发热,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宋七代大概是真后悔了,把铺盖都搬到他这里来,同吃同住照顾他。
宋八代白了他一眼,“你走吧,免得过了病气给你。”他还觉得奇怪呢,李氏怎么可能答应让他搬过来。
宋七代情绪不是很高,宋八代一病倒他就反省过了,这事是他欠考虑了。那日看着三弟烧得红通通的脸,他真是把肠子都悔绿了,“连母亲都没说什么,你就别管我了,我要在这里监督你按时用药。”转头粗声粗气对着阿福喊,“大夫说了,三弟暂时不能沾荤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都拿走!”
最后送到宋八代跟前的就是一碗清淡的小米粥、两碟子小菜,以及一碗浓稠得看不见底的汤药。
“先喝粥,喝完粥再吃药,要二哥喂你吗?”
看到宋八代摇头,宋七代显得更加自责。
宋八代心里好受些了,终于把自己是个蠢蛋这事儿暂时忘掉,高高兴兴喝了粥用了药,这才想起刚刚的问题,“母亲……怎么会同意你搬过来?”
宋七代细心拿了锦帕给他擦嘴角,浑不在意道:“她哪儿有心思理这个!”说着想起什么,“哦,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三姨娘被查出来有三个多月身孕,大夫这一胎说极有可能是双生儿,可把父亲给乐的,连祖母给赏了好多东西。”
哦,那也难怪李氏顾不上了。不管怎么样,三姨娘这一胎来得太及时,至少可以把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引开大半。这么一想宋八代又觉得对宋七代有些歉意――他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自己却在提防他的亲娘。
“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宋七代给他掖了掖被角。
宋八代的意志一遇上他那条粗大的懒筋,顷刻便缴械投降。还在病中嘛,多休息是应当的――他如是安慰自己,然后顺从地滑进暖暖的被窝里,全身懒洋洋的,舒服得想迎风招展。
宋七代蹑手蹑脚走出去,轻轻帮他掩上门。
三日后,宋八代的风寒好了个彻底,重新回学堂读书,这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宋六代。这才几日没见,宋六代瘦了一些,看起来神采奕奕的。
“……我就直接把账本摔他脸上,哪一笔少了、哪一笔他自个儿添的,我都一一指出来。哈哈哈二弟,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的脸色,跪下来就管我叫爷爷呢!”宋六代正在跟宋七代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
宋八代努力减少存在感,宋七代忽然喊了一声,“三弟。”
宋六代眼神热烈,搭着宋八代的肩膀哥俩好的模样,“三弟你可算来了,你刚刚没听前面的,我跟你说……吧啦吧啦……”
趁着这个空档,宋七代脚底抹油溜了。
☆、第11章 临考
两个月的时间悄然而过。
三姨娘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午后阳光正好,三姨娘喜欢捧着肚子去花园里散步。对于三姨娘这一胎,宋老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每日便是再忙都会抽出时间去三姨娘的院子里看看。李氏就要显得低调多了,终日料理家事,尽心侍奉老夫人,想来是有危机感了。
而宋沫娘,也终于走出自己的院子了。
第一次见到她,宋八代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从前的宋沫娘也不丰腴,但是肌肤是健康的粉白色,眼睛亮而有神,整个人洋溢着年轻的光彩。现在的宋沫娘,长得也依然是动人的,却因为太瘦而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连李氏看到了,也不禁多问了一句,二姨娘一提起来就直抹泪,“就是那次留下的病根子,现在人总是懒懒的,话也不多说。”
“好好养养,总是能养回来的。”李氏将宋沫娘的份例提了提,跟嫡女松溪娘也差不离了。二姨娘感激不已,“要知道夫人这么疼她,这丫头也该争气些,把身子养好。”
就此,李氏跟二姨娘算是结成了联盟,一起对抗腹中有免死金牌的三姨娘。
后院烦扰,只是这些都打扰不了宋八代。距离童试时间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忙。近几日老先生已经不讲学了,开始按照童试的方式出题,让他们尽可能地适应考试的节奏。题目五花八门,都是历年来常考的题目,每次做完之后,老先生便就着他们的试卷讲解。
几天下来,宋八代一看到宣纸就惯性地提笔。
“好了好了,终于也是到了这时候了。”老先生笑看自己的两个得意门生,“这三日你们不可再苦熬了,看看书,闲暇时就出去走走。你们运气好,今年的童试点就恰好设在咱们鲤城,明日休沐,老夫带你们一同过去瞧瞧。”
“还能进去瞧瞧?”宋八代感叹老先生的人脉之广。
老先生抿茶微笑,半响放下茶杯,缓缓道:“自然是不能。”怕他紧张,又宽慰他道:“历年来考试都是如此,要知道这童试只是第一道门槛,过了这个坎儿才算是进了科举的大门,所以这难度也不会太难,你们就当做平日做题一般即可,无须过分担忧。”
饶是老先生这样说了,宋八代还是紧张得一夜未眠。
三日很快便过去。
这一天,宋八代起了个大早,洗涮完毕便与宋七代一起到正院叩拜宋老爹和李氏。宋老爹没有没敢训太多话耽搁时间,等两个孩子用过早饭之后便带着他们给宋家祖宗上香,又勉励了几句便放行。
两人上了马车,宋八代紧张得想要如厕。
宋七代也是神情紧绷,见宋八代这样反倒慢慢轻松下来了,还跟他闲话起来,“时间还早,先生又托了人在考场外等咱们。听说是先生的弟子,是今年秋闱的热门人选,再过些日子只怕也要动身去省城,这次还是看在先生的面上才亲自过来。”
宋八代也好奇起来,跟着八卦:“我也听说了,据说此人才高八斗貌比潘安,是先生当年弟子里的佼佼者,据说啊,他还是那一年童试的案首。”
“童试案首并不算什么,全国多少府,府下又多少县,算下来一届要出多少个案首?!关键还是要看接下来的秋闱,更有能耐者受策于廷前,受钦定御批,那才叫金榜题名天下皆知。”宋七代下巴一扬,神采飞扬。
宋八代呆了一呆,心里终于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在哪了。
无论是上辈子的宋八代,还是现在的宋八代,他的努力归根到底都只是为了不活得太窝囊。他的出身、品貌,甚至是才学,都不是他走不了太远的主要原因。最大的阻碍,是来自于他的内心。
相比于宋七代,他少了那种追逐权力的野心!
接下来一路走得很安静。宋八代在这种震撼中慢慢冷静下来,摆在他眼前的童试,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恐怖了。
“少爷,到了。”
这一次陪他们来考试的除了宋老爹选的两个护卫,便是阿福和宋七代的书童添灯。添灯过完年十三岁了,长得人高马大,人也非常机灵。相比起来阿福就显得木讷多了,多数时候都是添灯在传话。
宋七代和宋八代下了马车,这才发现考试的人非常多,年纪更是参差不齐,像他们这样年少的少,更多的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当然也有少数的鬓发之间已见花白。大部分人只匆匆扫了他们一眼便继续低头看书,等待考试开场。
两个护卫小心地护着他们,添灯跑出去一会,半响兴冲冲回来,“少爷,老先生说的仇先生应当就是那位。”他手一指,宋七代宋八代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凉亭里,一男子遥遥朝着他们微笑。
“咱们过去跟仇先生打声招呼。”
宋七代拉着宋八代的手,护卫走在两边小心护送,一路挤进了凉亭里。
“先生可是姓仇?”宋七代拱手作揖。宋八代瞪着圆咕噜的眼睛,心想这人真真是名不虚传,长得格外的好看。
“你们就是先生的两个小弟子?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仇先生并不因他们年少而看轻他们,回以一礼,又道:“考试的东西想必你们一早都准备好了,我也给不出多的建议,既然先生盛请,我便托大给你们讲讲考场的一些规矩。眼下时候还早,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真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
当下三人回到马车里,少了那许多打探的目光,三人说话显得自在多了。仇先生给他们讲了他当年的考试经过,将一些他当时的疏忽指出来,又讲了一些非常实用的法子,包括如何安排答题的顺序,在考场内进食的注意事项……
“童试分两场,早上正试,下午复试,中间进食、休息一个半时辰。”仇先生强调道,“你们无须带过多干粮,吃得太饱下午容易困觉。中间休息时间较长,有些考生继续看书,这样容易导致下午过度疲劳,我个人并不推崇。我的建议是先用饭,饭后闭目眼神半个时辰,开考前的一点时间,你们不妨起来活动一下身骨。当然,这也是我一家之言,你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情况调整。”
仇先生讲的虽都是细节,却格外有用,殊不知有多少人便是败在细节上面。宋七代和宋八代连连点头,听得很认真。
仇先生又叮嘱了几句,最后道:“希望我所说的帮得上你们。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两位小师弟,师兄要先走一步了。”他跳下马车,转身拱手,“三年后,咱们师兄弟京师再聚。”
宋七代宋八代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站起来回礼,“必不负约!”
“好!哈哈哈!”仇先生转身离去,背影清傲而洒脱。
两个打了鸡血的小少年互相对视,也跟着大笑起来,宋七代给了宋八代轻轻的一拳,“三弟,本县案首只得一人,二哥可不会手下留情!”宋八代回以一拳,“然也!”
考试的钟声响起,院门大开,考生鱼贯而入,宋八代与宋七代挥手,两人的考区一南一北,半道便分道扬镳。宋八代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奇怪的心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考官讲过规矩、训过话之后,便开始一一核对身份,确认无误之后才将考卷放下来。
宋八代没有着急下笔,而是按照老先生说的先审题。题目跟老先生出的一个题有些相似,宋八代将思路理清之后才开始在草稿纸上写。尽管他从未一日落下过练字,但时间太短,他一写得快了,字就容易变得潦草。老先生建议他先在草稿纸上写,写完再誊过去。
早上考得比较顺利。
宋八代一边吃着花卷儿,一边猜测着下午可能会出的题目。花卷吃完了,脑海里乱糟糟的。他想起仇先生的话,终于不再折磨自己,闭上眼睛养神,一会想宋七代,一会想仇先生,就是不再想与考试有关的,慢慢地早上的考题终于从他脑海中淡了出去。
下午复试,时间过得很快。宋八代交卷出来,宋七代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一见到他便笑了起来,“如何?”
宋八代抓抓脑袋,“第二场有些棘手。”
“最后那一题?”复试最后要求考生以“冬雪”赋诗一首,诗词向来是宋八代的弱项,而这题目说易也易,说难也难。说易是因为题目常见,说难却也是因为常见,题材都被写烂了,难以出彩。宋七代了然地点点头,“你怎么写的?”
宋八代有些羞赧,在宋七代面前总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在他一再催促下只好说了。
宋七代眉头一挑,显得有些意外,“这诗的气韵、意境甚至是押韵都不算得上佳,但胜在立意新颖,既不是感自身也不是伤别离,而是借着孩童不知愁立雪悟诗的形象来赞颂盛世太平,天下昌盛……三弟尽可放心了。”
听着宋七代的评价,宋八代面上大澹考试之时他想到的,不过是那一次宋七代指点他悟诗的事情。看这厮一本正经的,显然是把这事忘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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