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不知道翰林院有多少人会在这个时候送乔涵韵,虽然他和乔涵韵交情一般,但总归是同事,他这天还是去送了乔涵韵。
乔涵韵戴着木枷,默默地站在城外,负责押送他们的官差正被乔家姻亲派来的人拉到一边打点。
乔涵韵知道戴着枷锁的自己有多狼狈,这是流放的规矩,是下马威,是一种羞辱。但他还是倔强地挺直脊背,拒绝所有亲人的安慰,沉默地等待迈出流放的第一步,从此他的人生将和背后的繁华彻底断绝。
唐宁看着乔涵韵直如青松的身姿,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乔涵韵不需要他的怜悯和安慰。
平日跟着乔涵韵的那些人都没有来,这对乔涵韵也许是件好事。
官场险恶,若是他哪天沦落到乔涵韵的境地,大概他也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戴枷锁的样子罢。
时辰已到,官差已经收拾完,吆喝着上路。
唐宁叹口气,正准备回身,背后突然被人一撞,唐宁皱眉,看着那人狂奔着扑向乔涵韵。
前面稍稍混乱了下,官差与那人拉扯中,唐宁终于分辨出,那人就是林子璋。
林子璋身上似是没带钱物,官差不见打点,时辰又不早了,再晚就赶不上下个驿站了,对林子璋就粗暴起来。
林子璋浑然不顾官差的拉扯,他抓着木枷,死死瞪着乔涵韵,牙咬得咯咯响,眼中泪光盈盈,似恨似哀,说不出一句话。
乔涵韵一直目视远方,眼角一分余光都没有留给林子璋,官差已经下死劲拉他了,他的手指被木枷的刺拉出一道道血痕。
乔涵韵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终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再转回去时,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日光中折射出夺目的光芒……
林子璋因用力过度而略显狰狞的面容,突然被这滴泪抚平,全身的力气也在这瞬间消失。
乔涵韵终是走了,林子璋看着他的背影,跪地不起,如同妇人一般捂脸大哭,他沉入悲伤的世界中,丝毫不顾这满大街的人,也彻底忘记了探花郎的濯濯风采。
又是一对伤心人,难道这世上的断袖之人,爱得都是如此艰难么?在这个南风盛行的男权社会,他们作为上流人士,应该是这世上活得最恣意之人,当初他不就是为了能活得更自由,不被更高阶层的人压迫而努力爬到社会上层的么?
可等他处在的社会的顶端,却发现他所受的束缚越来越多,想要摆脱这种束缚只有更加努力地往上爬,爬上去之后却发现原来上面还有人压着,他比以前更不得自由,上面人一句话依然能决定他的命运,似乎除了登上那最高的位置,永远都没个头。
乔涵韵是被家族连累,林子璋则是被家族控制,看他平日那怯懦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能反抗家族,偷跑出来送乔涵韵。
唐宁发现自己看走了眼,也许是因为林家子嗣的事,也许是因为林子璋的性格,唐宁一直不太看得上他,而今日的林子璋却让唐宁刮目相看。
唐宁推开围观的路人,温柔却坚定地拉起林子璋。
林子璋浑浑噩噩的,根本不知道拉他的人是谁,只本能地跟着他走。
唐宁带着林子璋回了状元府,派人去了林二老爷的府上说了声,算是把林子璋偷跑这事抹了过去。
看着林子璋仍是恍恍惚惚地样子,唐宁叹口气,认命的找来根针,展开林子璋惨不忍睹的手,凑近,一根根细细挑着肉里的木刺。
林子璋似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手指都不缩一下,任由唐宁折腾。
“你这又是何必,至少你们两个都活着,都还年轻,虽然天各一方,世事难料,也许你们终有相见之日呢。”唐宁终是忍不住劝道。
“他不会见我的,他一直都看不上我,嫌我太软,没个男儿样,丢人。”林子璋喃喃道。
“依乔兄的性子,何曾搭理过他看不上的人?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让你整日跟在在身边呢?”
林子璋愣住,眼珠子活泛了些,慢慢转向唐宁。
唐宁微微一笑:“其实你们已是不错了,起码还有再见的机会,有些人明明离得很近却永远不能相见,有些人已是跟妻子天人永隔,有些人却是爱而不得……”
说到这,唐宁的笑渐渐收敛,他想起了谢白筠……
那天把林子璋送走后,两人便又断了消息,林子璋需要时间和空间回复心情,唐宁则是继续画画。
也许是因为林子璋的事,心有所感;也许是之前画的自画像起了效果;也许是出去了一趟,回来突然有了灵感;反正唐宁的画进展十分顺利,不出半个月,他的画便顺利地传到了高润手上。
高润对唐宁有种微妙的嫉妒,他是嫉妒唐宁的,可他的骄傲,他做人的原则都很好的控制住了这种嫉妒,何况他遭受了太多磨难,磨练出了超出年龄的宽阔心胸。
有的人在苦难中变得狭隘而偏激,而有的人却是从苦难悟出人生,变得睿智而豁达。
而高润恰好处在两者的极端之处,对仇人他偏激,对恩人他感激。而对唐宁这种两者都不是的,他也不会好心帮助。
不过,他还是要给余晏个面子的,况且他也很好奇这画坛新秀的画到底有多好。于是,他找个没人的时候,无可无不可地,缓缓拉开了这幅尺寸不大的画。
入眼是满目的桃花,粉嫩嫩的,或浅或浓,似是每瓣都不一样,粉到极致的美。
桃花林中,一排排案几旁,那些进士,站着的,坐着的,喝酒的,谈笑的,举手投足间满是真实的动感,神态细致,栩栩如生。
虽然这是这幅画最精彩的地方,高润却是直接越过,目光向着左上角的密林深处搜索。
果不其然,在飞舞的花瓣中,半遮半掩着一红一白两个模糊的身影。整幅画都是浓烈的,鲜亮的,如真的一般,只有这两个,是淡淡的水墨,与整幅画格格不入。
高润深深凝视着那淡淡的墨迹,只有他知道,格格不入的不是什么画法,而是那融融春光里的冽冽寒冬。
符嘉言终究是被罢了官,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功名也还在,靠着家族,他还有翻身的一天。
而赵谦却是因祸得福,他名气大了,反倒不好罢官处置,皇帝给他连升两级,做了御史。
一时间满朝都是恭维皇帝心胸宽阔,广纳谏言的恭维声。
好友的前程落定,而唐宁也做满了三年翰林,开始谋求前程。
☆、第七十七章 夜话
一轮澄澈的圆月挂在泼墨一般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虽是夜晚,天地却是一片分明。
林家的竹园里,清风徐徐,竹叶飒飒。
月的清辉洒满青石地,照得地面一片泛白,似有轻纱覆在其上。
院中只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孤零零的。
桌上一壶一杯,更显寂寥。
林清羽一身淡青常服,胳膊撑在石桌上,手拿着酒杯,轻轻转动。
抖掉了包袱,唐宁没了烦恼,在这最清明不过的夜晚,伴着清风,一路欣赏着夜的静美,翩然而至。
看到院中对月独酌的林清羽,他恍若看到了仙宫中的仙君。
青白的月,悬在林清羽的头顶,离他仿若只有一步之遥。
一月一人之间,像是达到了某种默契,散发着同样的寒气,仿佛是那沉淀千年的孤寂。
唐宁微微一笑,往前跨了一步,自然地融入这自成一片的天地。
“舅舅请我来喝酒,却不给我准备个酒杯,难不成舅舅想让我对壶吹么?”
林清羽面色依然清冷,瞟了一眼在对面坐下的唐宁,淡淡道:
“酒这个东西,只有自己想喝,别人请不了,更逼不了。你若想喝,没有酒杯一样能喝;若不想,有了杯子也没用。”
唐宁听了,露出一抹带了点俏皮的微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伸进怀中,不一会,小黑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黑溜溜的大眼睛还带着一层刚睡醒的水雾。
唐宁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转而又轻轻叩了叩石桌,不紧不慢,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优雅。
小黑抖了抖身上绒毛,耳朵动了动,蹦到石桌上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不一会便抓着石桌边沿,小脚使劲踹着石桌侧面一朵木兰雕花。
唐宁笑容更大,把小黑捞起,伸手扣着那木兰花,只听轻轻一声,一个小抽屉便被抽了出来,里面赫然摆着三个精致的玉质小酒杯。
唐宁拿出两个,酒杯轻碰,声音清脆悦耳,唐宁含笑看向林清羽,眼中带着少年的得意。
林清羽看着眼前一对活宝,神色不变,只身上那股清冷好似消散不少。
“你三年翰林已满,可有想好以后?”
唐宁正给小黑倒酒,玉质的酒杯很小,却也到了小黑脖子,小黑贪酒,抓着酒杯边沿,踮着脚伸长脖子舔也不嫌累。
闻言,唐宁放下酒杯,道出自己思虑很久的答案。
“我想去国子监。”
“为何?”林清羽有些意外。
“我三元及第,入翰林院时又比他人多了半级,风头太盛。若我去六部,又要升上半级,实权职位的半级可不比翰林院的虚职,木秀于林,不是好事。”
林清羽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碧池,慢慢啜饮着杯中酒,良久,一杯尽,他才放下空酒杯。
“但是,你若想封阁拜相,必是要经六部历练的。”
唐宁随着林清羽的目光看向碧池,目光悠远。
曾经的他是想爬上权力顶峰的,因为他想保护家人,可经历了三年官场,看着别人的沉沉浮浮,他渐渐明白权力并不是自己护身符,甚至有时候反而是催命符。
纵观历史,自从前朝立了内阁制度后,出的内阁首辅不下三十个,这几十人无一不是当时最顶尖的人物,然而能得善终的基本没有。远的不说,强悍如于瑛这样的持身正气的三朝元老都被人斗倒了。
“我并不想封阁拜相,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罢了。”唐宁叹了口气,幽幽道。
“你这个年纪能想得这般通透,倒也难得。”
林清羽转头看向唐宁的双眸,见其目光澄澈,显见他是真的想清楚了的,并不是说的套话,也不是因对前路的担忧而编出这种理由以逃避现实。
林清羽转开目光,伸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唐宁细看林清羽神色,见其面上还是那般冷冷的,丝毫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不由得问:“舅舅可是觉得我不思进取?”
“你是画家,要那争权夺利的心作甚?”
一句话说的唐宁心头一热,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心底最深的愿望还是做那逍遥山水间的画家。没想到林清羽一句话竟说到了他的心里,唐宁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他平日看林清羽对他总是那般冷冷淡淡,虽说心中想着他外冷内热,可架不住时间久了,心里总是有些疏离,有什么事也不找他商量。如今看来,其实林清羽是真心关怀他,否则也不会这般了解他。
只是愿望毕竟是愿望,为了家人他不得不把愿望压在心底,进了官场就身不由己了,尤其是随着皇帝年纪越来越大,身子也大为不好,朝中已经隐隐有些躁动。
大皇子凤维的母族正是林家,代表着清流文臣,可林清羽心思不明,德贵妃又只是个庶女,他们的关系好坏恐怕连德贵妃自己都说不清。
但是凤维还有妻族,正是权倾朝野的高家,他大舅子又是皇帝身边人,就这两样就足以让凤维在朝中站稳脚跟。如今他当差几年,动作频频,明里暗里笼络朝臣,手伸得越来越长。现在皇帝身子不好,有些沉不住气的官员勋贵,看凤维占绝对优势,凤维自身也是仪表堂堂,文韬武略的明君样子,心中早就活泛了,有些不等凤维拉拢,自己就巴巴地黏上去。
本来朝中还有些谨慎的人打算观望些时日,可近日却传出进门三年的大皇子妃高洁终于有了身孕的消息,这可是皇帝第一个孙子,其意义不言而喻。这下,那些观望的官员也不再犹豫,趁着孩子还没生下来,赶紧巴结着,等孩子生下来,他们再巴结就晚了。
此消彼长,二皇子凤雏这边形势明显弱了些。他只比大皇子小几个月,却因身子不好,尚未成婚,仍在詹事府读书,没有插手朝政不说,最重要的是他也没有子嗣承继,这是他最大的硬伤。
可他背后还有皇后的势力,皇后出身老牌勋贵定国公府,祖上是开国元勋,几代联姻下来,在勋贵中有着极其庞大的关系网,虽然这些年定国公府行事低调,可子弟都很出息,官位不显却有实权。
而且凤雏毕竟是嫡子,那些正派的清流世家还是拥护正统的。
唐宁身在官场,这些情势他自是心中有数,自古夺嫡争斗惨烈,他不想参与其中,以他的段数,若是卷入其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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