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急,你慢慢听我说。那年三月吴三桂称帝,八月就被剿灭,朝廷为志此喜所以小规模地召选了十来名秀女入宫。其中才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你额娘宜主儿了。”
“我额娘的事你找她便是了,找我做什么?”
“康熙六年正月,皇上大婚,当时除了孝诚皇后之外,同时入宫的两位册嫔是惠妃与荣妃。之后断断续续有秀女入宫,但皇上再开选秀大典则是在十年之后,也就是康熙十六年。当年应选秀女八十一名,德妃便是此次入的宫——但事实上真正入宫的,却只有八十人。秀女入宫原本至少相隔一年之上,但康熙十七年借吴三桂覆灭之事朝廷却特意加了一次选秀里的恩科——其实,那次恩科是为宜妃而开,对不对?”
胤禟霍然站起。“在人家面前说他母亲的是非,景妃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么?”
“莫要激动。我还没有说完。当时郭络罗氏的女儿才貌之名,名动京城。原本也该在十六年待选之列,当时却出了点岔子,以至于十七年内务府不得不再选一次,将她增补入宫,对不对?”
“老高,送客!”胤禟极为愤怒。
“谁敢进来?!都给我退下!”佳欣宝刀在手,高高举起。
空气僵持住了。
门的吱呀声听起来枯涩。
佳欣凝了凝神。“因为当时,秀女之一的郭络罗秀华,在康熙十六年原本该应选的日子之前三日,在京郊被歹人劫走。后剿灭吴三桂之时,却在他大营马厩中发现了秀华的踪影。经内务府查验,仍为处子无疑,故而皇上下旨,将她特选入宫。此事在永兴当地被传得神乎其神,秀华更被传为‘马厩观音’,至今永兴仍有马厩观音寺,还有僧人妄作经赞传诵。对,也是不对?”
胤禟反而安静地坐了下来。
“你究竟想问什么?”
“有一位单姓嬷嬷,在康熙十七年时仍是宫中主事的大嬷嬷。康熙二十年她因重病返乡——康熙二十年,也正是惠宜荣德四妃册立之时。可以说,郭络罗秀华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于是当年亲手检出她仍是处子的嬷嬷,便莫名中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康熙三十八年,这位在床上瘫了十八年之久的嬷嬷,却遇上了天医门宋崇德,被验出不是中风,实乃中毒。宋崇德将单嬷嬷治好,他走之后不满一月,便有贼人劫掠村庄,放火烧了单嬷嬷的屋子。邻人都以为她早已丧生,却不知道她早被接走,常住在了京师。”
胤禟冷冷一笑。“好离奇的故事。”
“提前一步接走她的,就是当今太子。郭络罗秀华,便是当时已失处子之身,却为了入宫而贿赂了单嬷嬷的宜妃。自然,下毒封口,烧屋灭口的,也都是这位蛇蝎心肠的马厩观音了。对,还是不对?”
胤禟拒绝回答。
佳欣只好自己继续,“康熙四十一年,宋崇德死于泰山。当时太子的人马在前企图杀死胤祥,你参与其中,却暗中派人见机行事尾随在后,直到偶然发现宋崇德踪迹,于是当机立断,将他杀死灭口。太子收藏单嬷嬷之处却甚严密,你多方察访无果,所以才利用了李秀景,要她为你留心寻找,对还是不对?!”她越说越激动。“五阿哥并非天生消沉忠厚,而是偶然得知此事,以为自己是吴三桂的后代,所以兢兢业业,但求全命保身,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时曾经有所风传,皇上为杜绝疑虑,还专门命内务府修改宜妃入宫时日,将她列入康熙十六年秀女册嫔的名单之中,对,还是不对!”
胤禟颓然坐下,叹了一声。
佳欣放柔语气。“其实,宜妃被寻获,乃是十七年八月。入宫,是十七年十月。而五阿哥生于十八年腊月,中间已有十四个月的空档。无论如何,五阿哥是不该自疑的。”
“——他若也能想透这点便好了。也省得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为了他操心。”胤禟站起来,“你不应叫女宰相,而该叫女诸葛。回禀了皇阿玛没?”
“不需要了。”佳欣轻拍他肩膀。“别恼,也别伤。此事不是我查出来的,是我和胤祥查到线索,最后和皇上一起核对,才找出真相的——你真以为,皇上会分不出一个女子,是否是chu女么?”
胤禟难以置信地一震,脸色刹那雪白。
佳欣叹了一声。“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啊。皇上口谕,胤禟接旨!”
她陡然传旨,胤禟半晌才反应过来,撩袍子跪下,口呼万岁。
“着即往大柳树胡同胡西隆宅后院赐死废宫人单氏,钦此。”
回到景仁宫中,佳欣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那个”。
忙招呼宫女更衣,换上丝绸锦缎等等制作的舒适柔垫——心里却如之前的数十次一样,有点怀念护舒宝和娇爽起来。
忽然起兴,拿笔墨划正字,算了算,来这里只有似乎一共已经有四十次了呢。三年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小窗,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年底,还有多少事情要做,都报给我听听。”佳欣一边有一颗没一颗地吃桌上的蜜饯,一边招来机要秘书查问。——佳妍送来的蜜饯很好吃。每次来了那个,佳欣都会很想吃甜食。可惜,这是个没有巧克力的年代。
“贵妃寿辰;十格格出阁;十三阿哥寿辰。这些是大件的。高士奇祈福,入京之后顺便会给九福晋、十三格格瞧病;十四福晋有妊;赋宁郡主有妊;荣寿老太妃周年;三阿哥的小格格满月。这几件是小事。旁的……似乎襄贵人十日前应来天癸而未至,会不会又是有了?”
佳欣听着这些和自己有关无关的事。
胤祥生日。胤褆的福晋,那个完颜若敷怀孕了。婉儿可能又怀孕了。
每年一次的生日。
人人接二连三的怀孕。
古代……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佳欣一下子觉得头好疼,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差过,眼眶里有冲天酸涩和倦怠。
“十四阿哥对他福晋好不好?”佳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小窗一愣。“奴婢不知道。”
不远处立着的小宫女却大着胆子插话。“奴婢知道。奴婢上回去永和宫送东西,看见十四阿哥和十四福晋在追追大大,跟小孩子似的。”
完颜氏?那个像赵薇,却谨言慎行,端庄大方的姑娘。会和早已是潇洒少年风度的胤褆像孩子似的玩闹?
佳欣悠悠叹气。
胤褆已经真的把佳妍放下了么?
佳妍佳妍……想到这个妹妹佳欣的头痛更为剧烈。
“主子您没事儿吧?”小镜端来滚烫的奶子。“是不是肚子疼?小芬,拿个暖手炉子来!”
“不用不用,我靠着熏笼,暖和得很。再拿炉子,要烤死我么?——倒是想睡一会。”
“这会子?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我不想吃了,你们自己吃吧。”
昏昏沉沉睡下去,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难受,直想找一口水喝。不知道为何,身边竟然没人。佳欣自己起身,却见不远处有景色||乳|化,垂杨水井,八宝琉璃的井台,煞是清凉,于是走了过去。
井里的水很深,够不到,佳欣正四顾找水桶。却见一群官兵走了过来。“让开让开。有钦差大人巡视,一会这里要封路!”
再回头一看,那钦差大人竟已经来了,远远的,八抬大轿。长长的依仗队伍,迤逦而来,又迤逦而去。
佳欣仔细看那队伍的旗子:“幽冥观风使金”。心下倒也不太疑惑。
过了一会,官差不知道去了哪里,佳欣正觉得没意思想要走开之时,却被人拍了拍肩膀。
一回头。
“啊!……啊?……啊。”
男装的丽人楚楚动人站在面前,一张年轻的面孔。勃勃都是生机,身上却穿着钦差的官服。
“啊什么?不认识我了啊?”她笑道。
“雅轩!”佳欣抱了抱她,不小心被她捏了把胸部,豆腐被吃了个干净。
“想我不?”
“想啊。这是你的车架?我还以为是你娘的呢!”
“我娘才不稀罕做官,何况,她也没来幽冥界。”
“啊?她还活着么?”
“不,她在混元宫。混元宫就是人间和仙界的通道出入之处,凡能破混元宫结界者便可立地成仙,来去自如。”
“那她已经……成了?”
“没呢,期限是五百年,有资格去破界的人不多,得了资格进去,就可自由逗留五百年。五百年内要是破不了,便再入轮回。最最出色的,能在三四百年内破了上去,便是极高超的了。”
佳欣有点激动地抓着她的手。“她一定能破的吧?”
金雅轩摊摊手。“我不知道啊。不过若是破不了,以我娘造下的杀孽,恐怕六道之中,并没有什么好的去处。”
佳欣一瞬间有点黯然。“那你呢?”
雅轩笑了。“我下生得早,手上是干净的,没有人命。幽冥考试不论男女,我同时应了文武两科,得了文榜眼武探花的彩头,所以被破格提拔为观风使,主辖病、弱、妇女等路。”
佳欣不知何谓病弱妇女等路,猜想中可能地府将人按照死因规划,只不知有没有瘟疫、战争、杀戮、刑死等路。
正想着,只听金雅轩相邀道,“既然你来了,不如跟我一起四处看看再走,如何?”
“好啊。”佳欣雀跃。
跟着金雅轩看遍了处处幽冥,亿亿死生。原来地界同人间没什么区别,一样有官有府,有赏有罚,有富有贫,有良有莠。佳欣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思念困惑,哀怨伤感,欢喜兴奋,嫉妒担忧,种种情绪,在这里都变得很淡,很淡。佳欣觉得自己的脑海甚为干净,干净得似乎透出一种青白色的光芒来。
忽然听到金雅轩在那里叹息。
“怎么了?”
金雅轩指着遥远处一个骷髅一般的妇女道,“她原本去年就该来,她的子女却硬是请了天巫门的许德观为她延寿,还散尽了家财,孝是极孝的。然而却将她的身子生生地磋磨成了如此模样。你说这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佳欣只有苦笑笑。
却听金雅轩说,“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陡来何益。前生一段朋友缘分,纵然有什么处分我也不能不说——赵佳欣,你也太流连忘返了吧?”
佳欣陡然一惊。
忽然一股大力令她身子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口舌的干燥难熬又一次折磨起她来。
“水……”她轻轻叫着。
忽然一阵冷风,她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来。
刺眼的光线令她立即闭上眼睛。又试着一点一点,睁开一条缝隙,慢慢地看周围。
药好香。
这不是宫闱……却是哪里呢?
自己究竟在哪里呢?
“她怎么样了?”令人安心而忧郁的声音,再问。
“少先前是退了些,这会不知道怎么又烧了起来。不过这么些天了,奴婢头次听见主子要水,这不,屋子里的是茶,怕不好,正去小伙房要温水呢!”答话的声音,是小窗。
然后便是男子一个箭步跨进来的声音。
“欣——”
这世界上永永远远,只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叫她。
佳欣任凭那双大手,握住自己的手。
“你醒了吗?醒过吗?”胤祥低头,气息扑面而来。
“欣……快快醒过来,莫名其妙的病,一病就是四五日米水不进……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哎哎,不要啊,怎么有点琼瑶腔的味道啊。
过不片刻,又有脚步声,然后是倒水声,然后,两片软软的唇便贴上了佳欣干裂的唇,然后滚烫却趁口的热水,便汩汩流进了难耐的喉咙里。
佳欣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佳欣!”胤祥难以置信地俯身抱住自己。佳欣动了动,终于完全睁开眼眸。
“胤祥……”她弱弱的声线听起来比往常娇柔许多。
“你醒了……太好了!”
胤祥起身就要去唤人。一边的小窗,也是哭了出来,拔腿奔了出去。
“别去……”佳欣提高嗓门喊。“都别去。我……自己就是大夫。”
她留恋的摩挲着胤祥的手。
“我知道我病了……人总是要病一病的。没什么大事,只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潭柘寺。”胤祥与小窗同时回答。
佳欣啊了一声。“为什么……”
胤祥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佳欣咬着嘴唇,幽冥观风使金的旗子还在记忆里飘动。
“我——是否,被魇着了?”
看见胤祥和小窗的表情,佳欣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佳欣将梦中得见金雅轩之事,迟疑着说了。胤祥倒还好,小窗小镜两个却头次见她们哭成了个泪人儿,双双向东而拜,不胜唏嘘感慨。
“你们……相信这是真的?”佳欣问出口又后悔了。
“自然。”小窗却坚定地回答。“公子平生心愿就是文武经略,巾帼须眉。现金她得偿心愿,我们终归也是放心了的。”
佳欣怔怔地想了一会。片刻之后,胤祥才开口。“我也信是雅轩救了你不假。但你为何会陷在那个境地才是眼下要追查的关键。照你所说,你在阴间不过游荡了数个时辰,但阳间你却已经昏迷了四日之多,若不是今日醒来,恐怕会被活活饿死。”
“饿?……呃,我不觉得饿其实……”
小窗在旁笑道,“景主子曾练紫金气,因底子太弱,练得太晚,成不了游气来配合内外功使用,但却一点一滴沉淀在主子的丹田之中,称为积气,一旦遇到什么外力危难便能自行护主。”她脱了鞋爬上佳欣的卧榻,为她在背后轻轻推拿。佳欣下意识地闭目盘腿,五心朝天,觉得周身虽然虚弱却有十分清爽干净的感觉,也不觉得昏沉。
片刻之后,小窗收功下榻来。“主子以后每日随我们一起做功课吧,三五年后,如今次这样的梦魇之事便再也不能伤害到主子半分了,神智专凝,紧守灵台便是了。”
“三五年……”佳欣吐了吐舌头。
“还是先吃些东西。”贤惠的胤祥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从厨房端来一碗参汤和一小碗粥。“我已经将太医遣回去了。晚点几位法师再来瞧瞧,看有什么门道没有——佳欣,你睡下之前有见过什么特别之人,做过什么特别之事么?”
佳欣迷迷糊糊地想。“我那天下午在胤禟那里传旨……然后回来就觉得很累,早早睡下了。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想来。也不会是胤禟害我……”
正说着,门帘子一掀,穿着一身少见的碎花褂子,垂着头发形容如二八稚齿的少女带着点莽撞冲了进来。“姐!”
“佳妍!”
姐妹两个握住彼此双手对视了一眼,一下子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佳欣自己身子尚暖,惊觉佳妍手心微凉,于是赶紧搂了搂佳妍,把身上被子往她身上盖了一角。
胤祥看得别过头去。此时,却听外边有人高声请按,“臣张延玉叩见景妃娘娘千岁!娘娘保重凤体。外臣不便拜见,隔墙请景妃娘娘万福金安!臣即刻将娘娘好转的喜讯回奏圣上,请娘娘安心静养。此地潭柘寺,全在微臣掌控之中。断无六界十方凶狠恶毒之人事胆敢妨害娘娘,还请娘娘放宽心肠!”
他朗声说话。不卑不亢。一长句话一口气说下来纹丝不乱,听得佳欣也是一愣。
胤祥起身,“我去应付这位张三公子。你们姐妹先聊着。景妃若是觉得身上有任何不妥,立即着小窗小镜报我知道。”
佳欣点点头,看看佳妍。示意她脱了鞋上来和自己一个被窝。
“粥还蛮好吃的,参汤我就不喝了,我身上没事,无需参来补的——若是身上有事,一碗参汤又能顶什么用?”佳欣让小窗小镜收拾了出去,两婢知趣地顺手掩实了房门。
佳欣搂着佳妍钻在被窝里。“好久没见你了,虽知张三不过是囚你当个幌子。可是心里还是难过得不得了。”
“别难过别难过。”佳妍赶忙劝解。“姐啊,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不是被囚禁,而是帮着张三查案而已。这里的事儿很大,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明白。姐,今夜你先不要回鸾,借做法事祈福消灾的名目再多住一两日,我将案子都说给你听,你帮我拿拿主意就好,行不?”
“没事我才不想回宫呢。”佳欣笑道,随即又蹙了蹙眉。“你也要告诉我,为何我会被送来潭柘寺,又为何知道我是魇着了?”
“你昏迷一日一夜之后,皇阿玛亲自来看你,是他老人家说的,你貌似魇着了,这话一出,先前不敢吭声的太医纷纷附和,于是皇阿玛问有什么解救之道。原来宫中从前也曾有过此事,当时是慎若方丈前来念经解救。除了慎若之外,其他几位有修行能通幽冥的,如白云观的马道长等都恰好不在京师。但慎若法师正吃着我这里的官司。胤祥灵机一动,就向皇阿玛建议道,将你送来潭柘寺静养。此事争了一日,第二日你才送来,前前后后拖了四日。昨夜你刚来,慎若方丈隔帘省视之后原说今天开坛做法的,没料到你就自己好了!”
佳欣暗叹,佳妍说话的逻辑和重点果然和现代时候一样,有点小问题,不过好在叙事清晰,佳欣完全听明白了。
“慎若方丈现金是什么处境?”
“是张三的阶下囚嘛。”
“为什么?他犯了什么罪?”
“风化罪嘛,姐,这里可是古代。这方丈偷情,严重程度并不下于杀人放火哦。”
佳欣想了想。“我睡了四天,并不觉得累。要不你这会就仔细跟我说说看,项于燕到底怎么死的吧。我只听说是你发现她的尸身——京内还有很难听的传言。”
“传言?什么传言?”佳妍眨眨大眼睛,自然又天真。
“说——唉。说你和慎若,也有私。”
“哈!”佳妍笑了一声,眸子却变得迷蒙起来。“有私……呵呵。”
佳欣悚然。“你……难道……”
“只有几次而已。”佳妍坐起来,被子沿着优美的曲线滑落。佳</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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