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轮到她时,为什么他就做不到那么理智了?
他和她的可能,比他与夏花的可能更小,根本就没有。
她是二弟的媳妇,是他的弟妹,他连动心都不行。
奈何有些事情是他无法控制的。
就像那次受伤,闭眼感受着她轻轻柔柔的小心碰触,他无法不心暖意动,他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他们对不起她,他想要挣钱让她过得好一些,弥补他的纵容和二弟的强取。
就像那次吃饭,她亲手给他盛了蛋羹,嘱咐他多吃点,他无法不惊讶紧张,惊讶于她的体贴照顾,又因为一时目光在她身上的过多停留而紧张,怕被她发现,怕被三弟发现。
就像那次下地,她熟练地拔草干农活,笑着给二弟串老扁儿,他无法不好奇,他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那么白手那么细,难道是个千金小姐?可她又好像什么都会做,任劳任怨,倒似是做惯了的,十分矛盾。她的身世和她的来历,都成了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想拔又不敢碰触,他怕哪一天,她就像来时那般突然惊骇地消失了。
还有那个深夜,她在二弟身下细细娇喘,一声一声飘进他耳里,他无法不口干舌燥,他很想很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将她压在身下,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她……
就因为那么多的无法控制,当他发现他开始不自觉地偷偷看她,当他发现他开始渴望甚至奢求她也会像关心二弟那样关心在意他时,薛松觉得,他不该继续受那陌生的悸动左右了。他要驱散那些不该有的念想,就算最后无法做到,他也要将其埋在心底,不能让它影响他的生活,影响她和二弟的生活。
月光如水,缕缕凉意涤去了身上的燥热,他推开面前的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他还要盖房,还要种地,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忙,只要他不再看她,一定能做到的。
如果因为夜晚太寂静,人们总是容易生出感触,那么天亮了,大家也会自动恢复正常的生活。
第二天,薛树神清气爽地抱柴刷锅,叶芽洗好手坐在桌前揉面擀饼,薛松早早去旁边挖地基了,薛柏背靠山里红树干,在树荫下安安静静地看书。大家都做着自已该做的事。
待得吃饭时,薛柏像往常一样说书里或学堂的趣事给他们听,叶芽偶尔与他四目相对,发现他眼神清澈坦荡,不由愧疚地低下头,暗暗责怪自已昨日想太多了,她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三弟读书明理,岂会是那种……
至于薛松,他还是那副沉稳冷静的表情,哪怕他们三个一起笑,他也只是眼神略柔和了些而已。
在这样熟悉的气氛下,叶芽觉得很自在,大哥看起来并没有她猜测的烦心事,三弟还是温润如玉的三弟,身边嘛,她扭头看了一眼嘿嘿傻笑的男人,他啊,还是那个傻蛋。
*
暴雨过后,草嗖嗖的长,短短几日不见,地里的野草都快与尺高的棒子苗齐平了。
农活要紧,盖房的事只好先缓上一日。
吃过早饭,叶芽随着薛松兄弟去河边地里拔草,顺便间苗。
毕竟是荒地,他们打理的再勤快,棒子长势都不算太好,秧苗不如别家地里的苗壮,还有很多棒种根本没有发芽,放眼望去,田垄参差不齐,有的坑里出来了两三颗苗,有的只有荒草,必须把多余的苗移栽到空着的坑里,一一补齐,这样秋天才能多收一些。
苗少草多,今天的活儿并不轻松。
叶芽戴着草帽,蹲在田垄间慢慢向前挪,拔了野草扔到地边,再挖了主苗旁边比较大的小苗栽到空坑里,太小的随手丢开。一个坑里长出的棒子苗,就好比一窝猪仔,母猪奶-头只有那么多,谁最能抢最能吃,就会长得更肥一些。
这时候男人与女人的差距就出来了,刚到地头时,薛松特意选了苗多草少的田垄分给她,可半个时辰过去了,叶芽抬头一看,那哥俩早跑到前面去了,与她隔了老远。
她揉了揉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腰很酸,难道是昨晚折腾的太久了?
想到薛树在那事上的持久,她面上一红,虽说渐渐得了趣味儿,可每到最后,都得她哭着求他他才草草结束,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好像没吃够的孩子。
一只蚂蚱跳到她手上,又飞快地跳开了。
叶芽回过神,看看身后的田垄,扶着腰站了起来,走到地头,拎着水桶去河边提水,准备回来先浇灌,日头越来越毒了,她怕时间一长,新栽的秧苗都枯死。
家里的地距离河边只有几十步远,叶芽往那边走的时候,恰好对岸也走过来一对母子。她看了看彼此的位置,刻意斜着往东边走,免得与他们正面碰上。待她弯腰提水时,那二人已经走到河中心了,她好奇地瞥了一眼。
靠近她这边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妇人,面容平常,肤色却很白,人也生得富态,乍一看不像是山里人。扶着她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高大男子,叶芽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他惊讶的目光。她飞快地低下头,转身往回走。暴雨过后,河水上涨,纵使挑了浅水的地方走,那两人的裤腿也都卷到了膝盖处,她本不该乱看的。
“咦,那边的小娘子,你也是葫芦村的吗?怎么我看你有点面生?”
却是那妇人主动与她打了招呼,声音平和圆润,很容易让人亲近。
叶芽望向地里,薛松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并叫上薛树一起走过来了,便侧过身,余光中瞧见两人都穿好鞋袜放下了裤腿,才转过去,朝妇人点点头,“薛树是我相公,您是?”
宋海娘面露诧异,不过很快就笑了,撇下宋海,走到叶芽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夸赞道:“原来是薛树新娶的小媳妇,瞧瞧这摸样,那傻小子可真有福气。对啦,我是夏花她二姨,你认识夏花的吧?”她笑着拍拍叶芽的手,然后指着身后的人道:“那是我儿子,以后你要是见到了,直接叫宋大哥就成。”
宋海规规矩矩地朝叶芽行了一礼,“弟妹好,将来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那声“弟妹”一出口,叶芽便愣住了,他的声音……若不是见了人,她还真以为是薛松在喊她!
短暂的呆愣后,见对方还期待地看着她,叶芽只好喊了声“宋大哥”,便移开了眼。这人虽然举止规矩,可他的眼神让她本能地感到不自在。
“伯母,你们来了啊。”薛松在叶芽身边站定,面无表情地与宋海娘打招呼。
宋海娘知道薛松天生不会笑,并没在意,“是啊,钱家明天送财礼过来,我跟大海提前过来帮忙,凑凑热闹,唉,这一天天过得真快,明儿个送了礼,下月二十八夏花就要嫁过去了,我这个当姨母的真心舍不得呀!”
“那您快去村子吧,我们就不耽搁你们了,地里还有活要干。”薛松侧过身,做出送人的姿势。
“行,你们继续忙吧,我们先走啦!”宋海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抬脚往前走。
“薛松,回头见。”宋海抬手,想要拍拍薛松的肩膀,却被薛松退后一步躲开了。
宋海抿了抿唇角,冷哼一声跟了上去。
他们一走,薛松也不耽搁,拎起叶芽放在一边的水桶,大步往回走。
哪怕知道他对夏花没有意思,叶芽还是被那个消息惊到了,月初夏花来找她那次,她还没觉得如何,可这回听宋海娘说出财礼二字,她才意识到,那个深深恋着大哥的姑娘,真的要嫁给一个足以当她爹的男人为妾了。
同为女子,她忍不住替夏花惋惜,不赞成夏花对大哥的态度是一回事,感慨她的命又是一回事。
唉,可见女子的命好不好,与家里有钱没钱并无直接关系。为了钱,穷人可以卖女儿,同样的道理,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有钱人家也会卖女儿,不过是卖的好看一些罢了。只要父母贪心,她们这些女子就只有任其处置的命,要怪,就怪没遇到那心疼女儿的好爹娘……
叶芽情绪有些低落。
“媳妇,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薛树一边替她擦汗一边问道。
叶芽抬头看他,他眼里的担忧让她又舒心了,“没事没事,咱们也走吧。”她朝他笑笑,脚步轻快起来。就算一开始命不好又怎样,只要肯努力过,总会看到希望的。
薛树见她笑了,也就不担心了,与她并肩而行。
回到地头,薛松已经替叶芽浇完了水,放木桶时,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叮嘱道:“弟妹,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吧,这边有我和二弟就够了。”
叶芽摇摇头,“哪能那么快就累了啊,大哥你放心吧,我没事的。”三亩地,又有这么多的活儿,三人一起都要忙到天黑呢,说着,她径自蹲下去忙了起来。
薛松无奈地看着她,她这样固执,明明是贤惠,可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他宁可她娇懒一些。
身前的人影迟迟未动,叶芽疑惑地抬头看他。
可她刚刚有所动作,薛松已经迅速收回视线,转身向前走了,只留给她一个高大挺直的背影。
叶芽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
三人忙碌到晌午,因为日头实在太毒了,他们只好回家歇了一个时辰,然后再过来。
到了后半晌,叶芽腰酸的几乎难以直起来,可这根垄是最后一条了,她看看远处埋头忙碌的两人,便强忍着没吭声。说实话,她已经快要站不起来了,这样蹲着反而舒服一些。
正难受呢,薛树忽的跑了过来,“媳妇,大哥让我去那边河里抓鱼,晚上咱们做鱼吃吧?”
“好啊,那你小心点,别往太深的地方游。”叶芽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因为知道自已的脸色一定很差,她没有抬头,怕他大惊小怪惹薛松注意。
薛树急着去抓鱼,得了媳妇的嘱咐,撒腿就跑了。
叶芽松了口气,捂着肚子待了一会儿,觉得好点了,便继续往前挪。她记得,娘下地时也常常喊腰疼,既然娘都能坚持下来,她又有什么不行的?在家做闺女时都没能娇生惯养,难道做了别人的媳妇,反而要金贵了?
那头薛松忙完两条垄,站起身,远远看着后面那单薄的人影,胸口一阵发紧。
农忙的时候,哪家的媳妇都是跟着下地的,可看着她小小的一团蹲在那里,他就觉得她不该这样劳累。无论是早上还是晌午,他都不让她跟着来,但那样柔顺的她偏偏在这件事上极其固执,倔强的眼神让他根本不敢直视。他可以吼二弟三弟,可以态度强硬地训斥他们,但是对她,他连大声说话都怕吓到她。因为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由着她了。
希望二弟能捉到鱼,晚上给她补补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始从这头接她。
红日慢慢西垂,灿烂耀眼的日光渐渐变得温和,有清凉的风从河面扑来,清爽怡人。
叶芽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身子轻飘飘的,大概是饿了吧。
前面的动静越来越近,她抬头,看见薛松紧抿着唇,埋头忙碌着。她背着夕阳,他迎着夕阳,金色的光芒将他完完全全笼罩其中,柔和了他脸上刚硬的线条。
他的动作太专注,她一时看入了神,直到,直到他与她只有丈远的距离。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动作微顿,慢慢抬起眼。
她却慌乱地逃避了。她始终不敢看他,她对他有种莫名的敬畏,敬他辛辛苦苦养大两个弟弟,畏惧他永远沉着冷静的眼睛。他的目光太深沉,她看不懂,也怕被吸进去,就像是夏夜的天空,高远深邃,让她渴望知晓那无穷的黑暗后是什么,又怕真的去了那里后,会被无处不在的黑暗席卷吞噬。
胡思乱想着,她企图拔起一颗野草,可她拔不动了,手上没有一点力气。
他越来越近,这点活算不上什么了,她想起来。腰酸的很,她只好扶着腰,慢慢站了起来。站定的那一瞬,她看见天地在晃动,远处流淌的河流倏地移到了眼前,下一刻,天忽的黑了,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叶芽起身的前一刻钟里,薛松是紧张的,按道理,她那样羞涩的性子,他都如此接近她了,她应该会避开才对。但是她没有避开,而他更不能把那点活儿留给她,所以他忐忑着慢慢前进,并且这种忐忑,随着她明显的凝视越来越强烈,他都无法形容那种复杂的心情。她为什么不走?她为什么看着他?
在叶芽起身的那一瞬,薛松是疑惑的,他看见她的影子像浮萍一样晃动着,他震惊地看向她的脸,然后他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看见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无力地闭上,朝他这边栽了下来。
“牙牙!”
他的心几乎快要跳了出来,梦里被他唤了无数次却始终未曾念出声的两个字脱口而出。
他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冲了过去,在她栽倒前托住了她。他不知道自已喊出口的是什么,当她无力地倒在他的胸口,脑袋随着他的动作倚靠在他的臂弯,露出那不足他巴掌大的小脸时,看着她布满虚汗的额头和鬓角,他的心狠狠地纠了起来,疼得厉害。
理智回归,他抱着她绵软无力的身子唤她:“弟妹,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她听不见他隐隐颤抖的声音,眼睛依旧紧紧闭着,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脸侧流了下来,秀丽的眉让人心疼地蹙着,好像十分痛苦。
他得带她回家,他得去请郎中!
“二弟!”他朝遥远的上游大喊,可是深水的地方离这边太远了,根本看不见薛树的影子。
薛松再也不敢犹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趴到他的背上,让她的脑袋搭在他肩窝,然后他抱起她的腿,微微用力,便站了起来。娇小的她还没有两袋米沉,他更加难受,扭头看了她一眼,稳稳地往回走,确保她不会掉下去。
从河岸往回走,有一段陡坡,上去后是一段长长的平坦土路。大概是天色暗了,旁边的田地里并无村民,薛松多少放下了心,若是被人瞧见他背着她,恐怕会引起闲言碎语的。
土路的尽头就是那条干涸的河床,从平地到低洼的河床,中间是一段缓坡,路越来越低,两侧的土壁慢慢变高。
叶芽醒来的时候,首先入目的就是远处高低起伏的丘陵,然后,便被越来越高的土壁遮挡了视线。
她怔忪了片刻,有点反应不过来眼下的情景,她不是在地里吗?怎么突然被人背着往回走了?
胳膊搭在男人的肩头,叶芽很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来,可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她忽的意识到,背着她的不是薛树。薛树的肩没有他的宽,薛树的步伐没有他这样稳重,薛树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哪怕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儿,她依然分辨了出来。
背着她的人是薛松,她瞬间就有了判断。
她呆呆地伏在他肩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他察觉她醒了,那样一定会尴尬的吧?
叶芽不想要那种尴尬,所以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茫然地看着对面的褐色土壁,听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沉稳的脚步声。他的肩膀宽厚结实,他的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的腿,而她能做的,只有装作未醒。
腹部突然传来剧烈的绞痛,她咬唇忍耐着,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那绞痛是那样的熟悉,叶芽恍然大悟,她竟然将老毛病忘了?算算日子,好像没到两个月呢吧?这次怎么提前了?
不过,哪怕提前了,痛苦依然未变,她紧紧咬着牙,强忍着握拳的冲动。她是昏迷的,她不能有任何动作。
路过河床,上了那个小坡,他们的家就在眼前。
因为怕被人看见,薛松将头垂得更低,他和二弟身形相似,只要看不见脸,旁人或许就以为他是二弟了。但他一低下,叶芽的脑袋就自动从他的肩头往里移了过去,脖子紧紧贴着他的脖子和侧脸,还有柔软的发丝磨着他,有点痒,可这个时候,他又怎会注意到这些?
肌肤相贴的那一瞬,叶芽闭上了眼睛,这个姿势太亲密了,亲密到她希望这是个梦,唯一庆幸的是,她是面朝外趴着的,这样就不用看见他冷峻的脸,也不怕被他察觉她的紧张。
大概是位置比较偏僻的缘故,他们并没有没人撞见,叶芽疼得越来越厉害,如果不是薛松已经开始开门了,她真怕她会忍不住抱住他的脖子……人就是这样,一旦身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就会想要靠过去,以前她疼得死去活来,还不是抱着被子咬牙度过的,但是现在,她多希望身下的是薛树,那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朝他哭朝他喊疼,她已经习惯了被薛树关心被他小心照顾的滋味,能被人心疼着,她会觉得就算疼死也无憾了。
门开了,叶芽随着薛松沉稳的步子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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