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穿鞋下地,和薛树迎了出去。
门口立着个眼生的灰衣小厮,瞧见叶芽他们,他先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道:“回亲家二爷二夫人,小的是林府的,大少爷身边的跟随。昨儿个发榜了,三爷中了一甲第九名。因在省城还有些应酬,我家大少爷特派我先回来给两位报喜,后半晌县里的差役估计也该到了。”
他这一声二爷二夫人,喊得十分顺溜。也是,就算没有林府这门关系,薛柏年纪轻轻首考就得了这么好的名次,明年只要没有意外,捞个进士应该没问题,薛家人现在完全当得起“爷”这个称呼。
叶芽根本没留意小厮的称呼,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中了,薛柏真的中了!
举人啊,多少学子熬到白发苍苍也不过是个童生秀才,薛柏才十七岁,就已经是举人了!
她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赶忙招呼人去屋里坐,小厮笑着摇头,说还要去亲家公那边报喜,然后不等叶芽回话,飞快地跑了。叶芽在原地转了转,一会儿想着先去烧柱香,一会儿想着去货栈买鞭炮预备着,忽的记起薛松,忙回屋锁好门,拽上薛树一起追了上去,赶在小厮离开前,拜托他回去后去镇西告诉薛松一声。
小厮欣然应允,朝众人告辞。
林氏笑的合不拢嘴,说起话来嗓门特别大:“老三就是争气,说给我考举人就真考了一个回来!孩子他爹,你赶紧领着虎子和老二去给咱爹娘、大哥大嫂他们烧香,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咱们薛家也有举人老爷了!”她高兴啊,当初拒绝那些媒人时,不仅仅是外村人,就连葫芦村都有不少人嘀咕他们眼界高,太贪心,说什么没准儿薛柏这辈子考到头也就是个穷秀才了,着实她让气了一阵子。现在好了,不到半年的功夫,她三侄子就帮她长脸了。哦,对了,她得回娘家一趟,好好跟她大嫂念叨念叨。
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那叫一个羡慕啊,纷纷前来道贺,眼看薛家越过越好,他们能不巴结点吗?
到了后半晌,果然有差役来道喜,薛松早就赶回来了,手里也提着一大串鞭炮,叶芽买的放完了,薛树就咧着嘴点了薛松那串,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响了好一阵才歇。
奈何他们是热闹了,正主还不知在哪忙活呢。
薛松在家等了五六天,眼看都快到九月初十了,薛柏还没归家,他只好先回去,收拾收拾镇上的活计,过两天再回来送春杏嫁人。
于是他早上刚走,晌午薛柏就到了家。
彼时叶芽和薛树正坐在炕头吃饭呢,根本没听到外头的脚步声,直到门帘忽的被掀了起来,俩人才吓了一跳。瞧见立在那里的清瘦少年,薛树噌地跳下地,抱着薛柏不肯松手,他都两个多月没见到三弟了啊!
薛柏早就习惯了薛树小孩子似的拥抱,他乖乖任他抱着,扭头看向叶芽。
叶芽都傻了,端着碗呆呆地看着薛柏。
他明显瘦了,好像还高了点,但他的笑容依然温和儒雅,眼神还是那样多情含笑,一点都没变,无论他是童生,秀才,还是众人欣羡的举人。或许,等他中了进士,当了官,他在他的兄弟面前,在她面前,都会一直如此吧?
那么多的牵挂那么多的想念,却在看到人时,都沉到了心底,再也不起波澜。回来了,心就安了。
“三弟回来了啊,来,先上来吃饭吧,阿树,你快去再拿一副碗筷。”叶芽放下碗,努力掩饰心中的喜悦和紧张,强自镇定地招呼道。
“嗯!”薛树抹抹眼睛,松开薛柏,出去拿碗。
薛柏看看叶芽,脱鞋上炕,没有坐到他习惯坐的位置,而是紧挨着叶芽坐下。叶芽刚要往旁边挪一挪,薛柏就抱住了她,“二嫂,想我了没?”他埋在她脖颈里,闻她乌发的清香,闻她身上那让他想了不知多少夜晚的女儿香。
“想了。”叶芽坦诚地低声道,轻轻回抱了他一下,然后往旁边推他,“好了,先吃饭吧,你没吃呢吧?”脸红红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桌子上,根本不敢看他。毕竟那么久没见了,一回来就这样亲密,她,心跳好快,总觉得他的动作有另一层含义。
薛柏老老实实地松开人,坐在南面,眼睛却始终不离叶芽,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二嫂,我饿了,可我现在就想吃你,怎么办?”
叶芽越发紧张,嗔他一眼,使劲儿往回缩手,“都是举人老爷了,怎么还那么无赖?”
“我无赖?”薛柏轻笑,“这要是换成大哥,早都扑到你身上……好好好,不说了,但今晚你要跟我睡,一整晚。”
叶芽刚要说话,薛树进来了,她垂眸点点头,薛柏这才松开了她。
可薛柏明显高估了自已的自制力。薛树去镇上通知薛松,刚一出门,他看了叶芽两眼,立马出去将前后门插上,回屋就将媳妇搂进被窝可劲儿要了几回。叶芽心疼他想他,这次格外温柔乖顺,任由他换了好几个羞人的姿势,等黄昏薛松哥俩回来时,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薛柏起身去开门,脸上全是饕餮过后的满足。
99
九月十九,葫芦村又有个姑娘要嫁出去了。
天刚蒙蒙亮,叶芽四人就赶到了二婶家,薛松他们在外面忙活,叶芽在屋里帮春杏准备。其实也没啥需要她做的,今早要用的东西昨晚便已备好,她帮着春杏穿好繁琐的嫁衣,然后就是看喜婆替她梳头打扮了。
红衣似火,粉面朱唇,垂眸抿唇笑,眼角眉梢,全是新嫁娘的羞涩甜蜜。
叶芽倚在炕沿上,望着镜子里的人,心情,不由自主地有些复杂。
春杏是个好姑娘,她是她的好堂妹,如今她要嫁给一个喜欢她看重她的好男人,叶芽真的替她感到高兴。她由衷地为春杏祝福,祝福她与林宜修幸福美满,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抑制不住地羡慕春杏。
她静静地站在薛家亲眷中,面带微笑,看着春杏遮着红盖头向林氏夫妻辞别,看着她伏在薛柏背上,然后被他的三哥背到花轿里,盖头微微晃动,露出细白精致的下巴。而她的新郎,穿着大红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将亲自迎接她过门。到了林家,他们会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到了晚上,他们会有一个终身难忘的洞房花烛。
一个姑娘,经历过这些,便会幸福地成为一个女人。
而这些,都是她错过的,这辈子都错过的美好,再也无法填补的遗憾。
她的爹娘,不像林氏夫妻疼春杏那般疼她。她没有为她着想的哥哥,也没有抱着她哭的稀里哗啦舍不得让她走的弟弟。她的婚事,没有三媒六聘,没有亲人祝福,没有嫁衣花轿,也没有洞房花烛。她的男人,他们……
叶芽愣住,情不自禁地在一众亲眷里寻找三人。
薛松就站在她对面,目光深沉地望着她,好像能看穿她的心事一般。薛柏,薛柏要跟虎子去林家送嫁,可她避开薛松的视线,朝花轿那边望过去的时候,恰好薛柏也朝这边看来,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可他朝她笑了,温和如春风。薛树呢,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
“媳妇,你也做身红裙子吧,你穿上肯定特别好看。”
薛树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笑着看她,一双凤眼纯净明亮。
旁边传来妇人善意的笑声,叶芽羞恼地瞪了薛树一眼,快步朝门口走去,那边轿夫们已经抬起花轿,要出发了。走着走着,明媚的阳光好像突然间照到了她的心底,驱散了方才的淡淡悲伤。是啊,她的婚事,的确有诸多遗憾,可她的男人们都是好的,他们爱她护她,与这些相比,那些锦上添花的虚礼,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她发自真心的笑。春杏是幸福的,她,同样幸福。
吹吹打打声中,花轿远去,薛家热闹一番后,宾客也都各自回家了。叶芽留下来帮林氏收拾碗筷,洗洗刷刷,忙到后半晌才彻底闲了下来。请客宴席还剩下许多酒菜,林氏留他们在这边用饭,三人也没客气,陪两位长辈吃完才走了。
日落西山,薛松想关门,却见薛柏从远处走了过来。
“不是说晚上住镇上吗?把虎子送回去了?”薛松疑惑地问道。
薛柏身上有不小的酒气,人却很清醒,“嗯,送回去了。二嫂呢?我看她白天好像有些难过。”
薛松脸色微沉,一边关门一边道:“屋里待着呢,现在看着没事了。”
“哦,我去看看她。”薛柏说完,放轻脚步往里走,舀水洗漱之后,才去了西屋。薛松跟着进来,看看西屋门帘,转身去了东屋。他去也没用,什么也不会说,不如让三弟好好劝劝她。
叶芽累了一天,回来就躺炕上了,薛树坐在一旁给她揉肩膀,薛柏进来的时候,叶芽正让薛树去关门呢,免得被薛松撞见两人这副样子。虽说跟薛松在一起了,她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她竟然如此使唤薛树。
哪想薛松没瞧见,被薛柏撞上了。
叶芽脸上火烫,撑着就要坐起来,偏偏薛树使劲儿按着她,“媳妇别动,这边还没捏呢。”臊得叶芽根本不敢抬头看薛柏,脑袋埋在枕头里装死。
薛柏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即笑道:“二哥二嫂,我回来了,过来跟你们说一声。那你们早点睡吧。”说完,转身出了屋。既然她已经暂时放下了心事,他何必再提起来让她难过?
“你去关门!”里头传来她低低的催促。
“等会儿,等我捏完这边再去!”他的傻二哥还是那么倔强。
薛柏摇摇头,关好前后屋门,回屋躺下歇息。
“大哥,等我从京城回来,咱们好好补偿一下二嫂吧?”
“嗯,听你的。”
“大哥,你说,二嫂到底是哪里人?”
“不知道,她不想说,咱们也别问了。”
只要她愿意留下来,愿意跟他们过,她以前的事,既然她不愿意提起,他们就不会逼她。或许二弟说的对,她就是老天爷送给他们的仙女。
三日后,林宜修陪春杏回门,身后还跟着无精打采的阿轩。
男人们在东屋说话,林氏、叶芽和春杏围坐在西屋炕头说女人的悄悄话。
春杏气色很好,林氏问她与林宜修相处如何,小丫头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白净的脸蛋上慢慢浮上一抹粉晕,越来越明显,最后羞得扑在了林氏怀里,“娘,你就别问了……”
叶芽笑话她:“是不用问了,不用问也知道,妹夫对咱们小杏肯定特别好,否则当初哪会跑到山里求你三哥帮忙保媒呢。”
“二嫂!”春杏不依,抬起头瞪着叶芽:“二嫂,我可没笑话过你和二哥!”
叶芽毕竟已经嫁过来一年多了,她在那哥仨面前都能大着胆子说两句话了,哪里还会怕春杏一个新嫁娘?她迎着春杏的目光,也不避讳林氏在场,低声道:“好啊,那你现在笑话我啊,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可不是当初啥也不懂的那个小姑娘了!”说着,见春杏作势要打人,忙起身朝炕里头躲。
春杏红着脸追了上去,非要挠她痒痒。
林氏笑呵呵地看着她们,“行了行了,都老大不小的了,别闹了,那边都听着呢!”
春杏气恼地跺了跺脚,总算停了手。
叶芽最怕痒,被春杏弄得有些喘不上气,一手扶腰一手撑着窗楞。忽瞧见外面虎子和阿轩蹲在一起给大黄顺毛呢,却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拽拽春杏,指着外面的俩孩子道:“瞧瞧,他们竟然不打架了!”
春杏瞧了一眼,捂嘴笑道:“他们现在哪还有心思打架啊,指不定在一起商量以后如何逃学呢。哦,是这样,阿轩顽皮不爱读书,他就说要给阿轩请拳脚师傅,我公公已经答应了,还说让虎子也搬到县衙,跟阿轩一起学。”说着话,重新回到林氏身边,有些忐忑地问:“娘,你说行吗?”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林氏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心里有点顾虑,“虎子搬过去,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春杏马上摇头道:“没有的事,公公看着严肃,其实人挺好的。至于你女婿嘛,这事儿还是他提起的呢,哪里会觉得麻烦?我就是怕你们舍不得虎子,怕他吃苦。”
“怕什么怕,我只怕他整天胡闹惹事!现在好了,让他学点拳脚功夫,将来要是能在县衙谋个差事,也能照应你一些。”林氏感慨道。
春杏点点头,林宜修也是这样说的,只不过他说既然要从武,就要从京城请个好师傅,将来让阿轩和虎子去军中历练谋职。不过那些还太远,现在不提也罢。她扭头看看叶芽,忽的拍了一下脑袋,“瞧我,差点忘了。二嫂,那天我大嫂给了我一张调养身子的药方,是他们林家祖传的方子,听说挺管用的。我也给你配了一份儿,都在东屋放着呢,一会儿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带回去啊。”
叶芽心中一跳,“真的?”
这半年多,她的月事基本已经规律了,来事时也只是轻微的腹痛。她很高兴,特意请孙郎中来诊脉,他老人家也说调理好了,可偏偏就是一直没有消息。她心里害怕,却不敢跟薛松薛柏说,怕他们跟着担心,只有晚上会突然醒来,一个人发愁睡不好觉。
春杏十分肯定地点头,“真的,林家的媳妇都用这个方子调理身子。我大嫂之前也是那个疼,婚后调理了半年,没过多久就怀上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这敢情好,你们俩都吃,一顿也别落下!”林氏高兴地道,声音不禁抬高了一截。
这回叶芽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瞅瞅春杏,两人一起红了脸。
送走春杏,叶芽开始按时服药,好好调养身子。
天越来越冷,转眼便进了十月。
这天,村头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锣声,那锣挂在老槐树上,只有发生大事时才会派上用场。
薛柏让叶芽和薛树留在家里,他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脸色有些沉重。
京城的那位圣上薨了,国丧三日,期间禁止宴乐婚嫁。
叶芽小小的吃惊了一下,却也没往心里去,反正他们家又没有喜事,圣上薨不薨,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她很快就发现,先皇薨跟他们没关系,太子登基就跟林家有关系了,因为当初力保太子的林承,被擢升为正二品左都御史,接旨后即刻进京上任。林父进京,当然要带上他的两个儿子,林宜修陪春杏过来与薛家人辞别,随后便匆匆出发了。虎子因为要学武,也跟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叶芽一直有种做梦的感觉,直到林宜修回老家过年,再次见到春杏时,叶芽才重新回到了现实,拉着二品大员的儿媳妇问这问那:“在京城住的习惯吗?那边规矩多不多?”她总觉得,大官的后宅都是一片龙潭虎||穴,她怕春杏无法适应。林父刚过而立之年,身居高位,自然有人巴结他,甚至将巴结对象转移到才貌双全的林宜修身上,至于这巴结的手段,美人,可是自古就有的好法子。
春杏笑着安抚叶芽:“二嫂别担心,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住,家里跟以前差不多。平日里来往的宾客虽多一些,好在有他帮我,慢慢地就懂得如何行事了,后来又结识了两个朋友,对我照顾挺多的。”从偏远小镇到繁华京城,当然会有很多不适应,可她不是一个人,林宜修将什么都考虑到了,她只需多用点心学就行。
她说话的时候,叶芽一直看着她。
小丫头变了,笑容恬静平和,有种大家女子的端庄。但她似乎也没变,还像以前那样亲昵地拉着她的手,有点撒娇似的喊她二嫂。
一个人过的好与不好,不是强颜欢笑就能装出来的,叶芽看出来了,春杏过得很好。
她好,叶芽就放心了。
两大两小在镇上住到初十就要离开,这次回去,林宜修让薛柏随他们一起进京,就住在林府,与他一起待考。春闱在即,薛柏没有跟他客气,打点好行囊,随他们一起上了马车。
叶芽站在村口望着马车远去,耳边好像还残留着薛柏坚定的声音,他让她等他回来,他说他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走吧,三弟很快就回来了。”薛松朝薛树使了个眼色,薛树替媳妇擦掉眼泪,揽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
五个月后,早在殿试上就被授官翰林院修撰的新科状元匆匆赶回林府,也不需人通传,直接进了薛柏的客房,皱眉道:“听说你主动辞了庶吉士的名额,宁可外放去做知县?”
薛柏正在收拾行李,闻言点点头。
“为何?”林宜修不解,“你年纪轻,有才学,三年后留任翰林院不成问题,届时升迁远易于一个地方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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