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谢琳看不下限,意欲施为,俱为谢璎阻住,并道:“巫峡有名浪恶滩险,终年如此。
沿江土人以此为生,已成习惯,我们助他一时,济得什事?为行旅造福,作一长久之计,不更好吗?“
要是造福行旅,这些纤夫的生计也就剥夺了。纤夫辛苦是表面,内里成因是何以不得不辛苦呢。苟能衣食无亏,谁愿茹毛饮血,手足并砥。不是人多命贱,何至为此如斯贱价工钱,动辄调用人力。苟能帮得一时,反而酿造依赖之心,时涉幻想,守株待兔,不甘受劳,自寻淘汰之由。要是人力有价,自然水到渠成,有智者惮思妙法,才是根本之救。
谢琳只得罢了。忽听前面喧哗之声汇成一片。原来对岸有一危崖,壁立千切,都是上下如削,空出半里长一大段,受风日雨水侵蚀冲刷,成了一片大崖坡,赤石童山,寸草不生,势极险峻,上面也无人家。船一驶近崖前,便如钉在水上一样;江上看去又那么风平浪静,但一条小船,平均四五十人奋力扯纤,一任纤夫们拼命前挣,竟会抢不上去,把全身都挣仆到地上,兀自不能再进一步。可是江波粼粼,平稳无风,看不出一点有阻力的异兆。船上人都在忙著点香烛祭神许愿,惊惶万状。
哭喊声中,那头船倏地易进为退,顺流倒驶下去。那些纤夫们吃不住劲,纤得又紧,不及放脱身上纤板,纷纷随同往后倒跌地上,被那船带著在山石上往回乱滚。纤道本窄,有的已被带落断崖之下,幸有纤板套住,人未落江,身却虚悬空中。全都吓得心惊胆战,惊叫悲号,加上江峡回音,显得甚是凄厉,看去惨极。
二女目光恰也扫向对崖,见近水滨处却立著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道童,生得豹头虎项,浓眉如帚,一双突出的鱼眼直泛凶光,嘻著一张阔口;鼻子大得出奇,只是横扁不高;前额、下巴与两腮齐向外凸,更显得脸往里凹;一双大耳,左边戴著一枚两寸大小的金环;手足粗短而大,穿著一身白麻布的短衣裤,赤著双足。
通体肤黑如漆,相貌丑怪,一手戟指下流的船,口中念念有词,神情甚是诡异。
看见船人惊惶号叫,对岸纤夫狼狈滚跌之状,倒跌受伤,哭喊惨状,哈哈大笑,好似以此为乐。
妖童得过厉害妖人传授,邪法颇高。其母乌头婆乃邪教中有名人物,炼就独门邪法,专一摄人生魂。那七煞形音摄魂大法施展起来,对方只要发出一点声息,或被她窥见一点形影,真魂元神立被摄去,狠毒厉害无比,更还炼就鬼爪抓魂,并且周身俱是利器,一眉一发之微,均有极大凶威,和那独门哭声鬼啸一样,无一不是修道人的致命凶星。尤其人随声到,来去如电,防不胜防。便是道力较高的人,如若事出不意,也都难免。
妖妇虽然凶恶,却舐犊情深,平生钟爱只此一子,视若性命,反而误他一生。
妖妇以现当正邪各派群仙四九重劫之期,如稍放纵,不特爱子自取灭亡,多半还要累及自己。盘算之下,平日直不许孽子离开她一步。魔重孽深,旁门究竟难以成道。众生恶有恶的圈子,有竞争才有激励,推动进步。温室之内,管束严厉,心灵缺乏方向,学无所用,习法自然不用功,浅尝辄止。
虎母犬子难以不为人以不争气作奚落而结怨。更不安于宗,离群脱党,哪有公道可申,必为众欺。百年前被仇家杀死,几于形神皆灭。乌头婆费了许多心力,将他元神炼好。特意隐居在巫峡群峰最隐秘荒寒的无名乱山之中,闭洞隐修,不问外事,要躲那四九大劫。孽子因当地僻陋荒凉,山又童秃,终年愁云惨雾笼罩,仅有正午前后略见晴明,而且险阻幽深,风景全无,自然不耐岑寂。每欲出外,总是乌头婆跟著,隐避了将近百年,不准离开巫峡山境之外。
孽子日常无事,每去江边闲游。也是夙孽太重,运数当终。前日偶见这崖下水滨有集,忽思饮食。土人见他相貌丑陋,出口不逊,已极厌恶。又见他穿著道童服饰,身边未必有钱,便要他先钱后酒,于是争吵起来。要是土人坦言他穿著寒酸,孽子自然展示财富,土人必见钱开眼,争端不起。那些土人却千般指说嘲笑,以有更贫为荣,直无同病相怜之戚。恰值乃母寻来,强将他带回,不讲道理,一生就是如此委屈,恶气难消。
事更凑巧,乃母因算计四九重劫越来越近,连日心神忽动,若有警兆。这等景象从来罕有,心中疑虑,便往海外寻一多年未见的同党商议。偏因那同党也是一个左道散仙,宫中美女甚多,惟恐乃子生心贻笑;没有带去。行时,也曾叮嘱孽子,不许离山一步。孽子本已应允,于乃母去后,忽想起日前土民欺侮之恨,欲往报复。
赶到一看,因非集期,只是一片空地。一时气无可出,见那些纤夫就是欺侮自己的土民,立生恶念捉弄,暗用妖法,使那些拉纤的土人出了许多臭汗,意犹未足,末了竟施毒手,将船迫得顺流而下,正在得意。
那些见高拜,搏同情,见低踩,无人性的狡徒本不值得可怜,只是沽?鲇?
者的工具。那些所谓善堂,号称不牟利,主持者的不受薪也只是欺世盗名。
往往街道募捐所得,仍未足以养其手下。非自己友无有可获资助。无论伙计或受助人都比捐款人更丰足,直是劫贫济富。
谢琳只看表面,知是妖童闹鬼,不禁怒从心起,更不寻思,质询内情,径直当先飞去,怒喝道:“姊姊,你快去救那些可怜人,我往前面看看是什东西闹鬼。”
在有无相神光护身之下,身原已隐去,只为疾恶心甚,去势忒急,未免略带破空之声。妖童忽觉疾风飒然由斜空中迎头飞堕,便知来了敌人,却看不出来人丝毫踪影。自负练就一双怪眼,差一点的隐身法决隐不住,心中也是有些惊奇。
仗著家传护身邪法,慌不迭忙纵遁光闪开来势,同时张口一喷,周身立在墨云笼罩之下。大头摇处,左耳金环忽化一圈红光飞起,再戟指骂道:“何方无知鼠辈,敢来暗算小祖师爷!有本领就现出原形,与小祖师爷见个高下,看你是什东西变的。鬼头鬼脑,掩藏则甚?”
谢琳隐身法初收,人才照面,妖童见对方赤手空拳,连道剑光都不曾有,好似轻敌太甚,决无防备。素日机巧变诈,知急不如快,下手又毒又快,双手齐扬,左手一蓬五色飞针,右手一道赤暗暗带有焰头的刀光,暴雨闪电一般发出。同时耳上金环所化光圈,也向谢琳当头罩下。以为这三件法宝俱非寻常,来势又是极快,骤对方出不意;心想任你多大神通,也难经我三宝齐施,哪知遇见对头克星。
三件法宝的光华已然到了敌人身上,猛见敌人一声清叱,也未见有什动作,见先到的飞针首先消灭无踪,飞刀和金环也似被什东西挡住,不能再进,不禁大吃一惊。以敌人如此神通,自知技俩止此,别的邪法自更无效。知道情势危险,恐将这二宝又复失去,要赶忙回收。果然敌人一声叱罢,指上一道金碧光华飞出,先把金环一斩一绞,立成粉碎,洒了半崖星雨。飞刀虽幸勉强收回,妖童还未及破空飞起,谢琳扬手又是一道金光,当头向妖童罩下。妖童那护身墨云竟似抵御不住,暂时虽未受伤,身已被人困住,逃遁不得。
受欺负久了,难以无暴戾之气,更自招死孽。或许是天道循环,自然淘汰的机制。既是不容于众,留世亦难符天和之冀。不是杀清对方,就是自己形神俱灭,才得一了百了。妖童急怒惊恨交加之下,左右凶多吉少,把心一横,索性破口大骂。连声厉啸,响振林谷。谢琳因忿妖童恶口伤人,喝道:“该死妖孽,你嗥什么?”
妖童身外墨云连受宝光侵削,已去大半,早就不支。闻言知道不妙,厉声答道:“我娘便在前面乌树岭墨云峰洞中打坐。她名乌头婆,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你如害怕,不敢前去,我便依你唤她三声。”
谢琳冷笑道:“既知道地头,自会上门,何必你喊?”
妖童闻言知无幸免,可是仍不肯说软话,意欲再以话相激。口方喝得一声“狗丫头”,底下话未出口,碧蜈钩已化一道金碧光华,龙飞电掣而出,围向妖童身上。妖童护身妖云将散,怎禁得住吃两道宝光齐施威力,接连绞了两三绞,当即了帐,化为一滩紫血,狼藉地上。
妖童一死,那飞刀倏地乘隙往前飞去。谢琳先未防到,不及阻止,知道飞刀所去之处,必是妖窟,还待赶往除害。谢璎救助纤夫后来到,拦道:“妹子,你忘记爹爹的话吗?照这沿途耽延,赶到川边也正是时候了,隐身走吧。”
谢琳一时激怒疾恶,动了杀机。于妖童一死,便已心气便和,又想起乃父之言,毕竟叶姑事关重大,一面应诺,便同起身。刚纵有无相神光飞起,猛觉眼前墨绿光华一闪即灭,知有妖人暗放冷箭。仗有神光护体,不曾受伤,怒火重被勾动,又想往妖童所说的妖窟寻去。眼望前面危峰刺天,峭壁排云,山势益发险恶。
谢璎拦道:“我们地理不熟,知道何处方是妖窟?耽延时刻,所为何来?老妖名叫乌头婆,少时向叶姑一问,自知底细,除她容易,何必忙在一时?”
二女便同催遁光往川边飞去。谢璎心料妖妇决不如此易于甘休,父亲话已有些应验,估量决不止此,觉著早到倚天崖才妥。于是只催遁光,由高空中向前急驶,不再往下观看景物。
行到午正时分,前面雪山矗立,翠嶂云横,倚天崖已然在望。心方一喜,忽听身后来路遥空密云层中,隐隐传来一种极尖锐悲愤的怪声,叫道:“何方贱婢,敢乘我老婆子不在山中,将我两生爱子杀死?我知现今峨眉、青城两派,收了许多无知小狗男女,惯在外面无故欺人。休看你们师传隐身法神妙,人看不见,如与老身为仇,并无用处,上天下地,一样能取你们的狗命。再不回头与我理论,我一下手,就后悔无极了。”
孽子死后,在外的乌头婆忽觉有了警兆,忙即赶回。同时施那七煞形音摄魂大法。那怪声既是若远若近,听去又极凄厉酸楚,刺耳难耐。依了谢琳,便要停身相待,吃谢璎一把拉住。谢琳刚喊得一声:“姊姊!”声才出口,又听妖妇哭喊:“仇人,你回来呀!”
谢琳底下话未出口,吃妖妇远远一喊,猛觉心神皆颤,似欲飞越。身在有无相神光护身之下,尚且如此,不禁大惊。幸是近来修炼佛法,功力精进,迥异往昔,一觉有异,忙运禅功把心神定住,方得无事。先前骤出不意,没料妖妇邪法如此神通,人一出声,立有感应。毕竟佛法真传,与众不同,幸仗神光护体,本身道力又高,一加戒备,没有吃亏。谢璎也已有些惊觉,情知是个强敌,忙用手揽住谢琳,加急同飞。
乌头婆见魂未摄到,大是惊异。痛子情殷,决计拼命,快追到倚天崖上。忽听霹雳一声,一道金光由二女头上越过,光中现出一只亩许大的金手,挟著千重雷火金星,其疾如电,正往身后怪声来路飞去。同时一声厉啸,发自遥空,这次却是由近而远,晃眼间只剩一缕余音摇曳天边。那大手和金光雷火,连同妖人怪声,全都消灭,无闻无见。
二女也已飞抵庵前,按遁光落下,见庵中无人,只留下一封简帖,料知适才惊走乌头婆的,乃是芬陀大师化身妙用,见时将到,便立往双杉坪飞去。到的时刻原早算准,二三十里之遥晃眼飞到。见当地乃是一片危崖,崖顶地势十分平坦,崖顶当中有一小峰。高仅十多丈,孤零零矗立其间,玲珑奇秀,势绝生动,石色也与崖石迥不相同,直似何方移来的小山,不是原有。
因雪山边界气候高寒,山风劲疾,草木稀少,疏落落生著一些杂树,都不高大,形态也均倾斜瘦硬。惟独孤峰前面一左一右,生著两株大杉树,尤为奇特,其高约在二三十丈,大约十围,亭亭勃勃,直上十余丈才生枝叶,虬枝纷披,形如翔凤。全崖草木黄落,生机将瘁,独这双杉铁干撑空,荫披十亩,枝叶葱茏,翠色欲流,直似两幢极大华盖张在小峰前面。最难得的是这两树大小如一,雄奇伟秀。似此灵杉古木,世所罕见。
再走向峰前一看,通体却是一块整石,最深的洞|丨穴不过丈许,均不甚大。上下到处层峦叠蟑,奇石若飞,惟独近峰顶处有丈许大一块圆形石壁,玉色匀细,又圆又阔,映日回光,闪闪生辉。前面山原林木,影照其中,宛如一轮明月悬在上面。二女估量这圆石许是洞门,经叶姑行法封闭,知道叶姑就在里面,只是无门可入,心想爹爹曾有叩关之言,便飞往石上敲壁求见,忽听一女子声音笑道:“璎、琳二女来得真巧。你二人速退双杉前面,待我放你姊妹进来。”
二女一听声由圆石发出,正是叶缤的口音,久别依恋,不禁动了天真,喜得拍手争唤叶姑,一面飞退双杉前面。
第百五十六节稚女破瓜
谢氏二女身刚立定,忽听地底殷殷雷鸣,好似地轴正转,小峰也往前移动,倒退了十多丈,峰底现出一个洞|丨穴,方圆约有丈许,看去深约千丈。近口七八丈,悬著一团碗大银光,照得洞中明如白日。晃眼声止,便听叶缤唤道:“峰移洞现,你姊妹快进来吧。”
这次话声却由地底传来,听去甚深。二女知是叶姑用来接引自己的宝光,边答边往前赶。忙把有无相神光一变,现身往下飞降。才落十丈,地轴又鸣,一片殷雷响过,再看上面,小峰已复原位,压向洞口。那团银光也似飞星下坠,二女便随银光飞落。转瞬快要到底,银光忽往横里飞去,同时看到壁间现出一个圆门,迎面是间大只方丈的石室,当中一个矮圆石墩,空无余物。忽又听叶缤在石壁中笑道:“今日大功告成,只顾欣喜,竟忘将内层门户开放。我也如此粗心,岂非笑话?”
话还未毕,一片奇光闪过,正面石壁忽隐,全洞大放光明,这间石室甚是广大,中设法坛,坛上立著一座金光灿烂的宝幢,坛前有一矮石案,案前一个石墩。
叶缤已在面前出现。二女忙抢过去,谢琳首先拉著叶缤的手,喜跳道:“叶姑,几时炼此妙法?快教我吧。”
叶缤道:“这些下乘法术,有什希罕?忙它作什?你二人怎会寻到此地?”
谢琳笑道:“叶姑神通广大,还算不出吗?”
说罢,又道:“啊!今天不许叶姑算,你猜,我们怎会寻来的?估中便罢,估不中时,须把移山之法传我。”
叶缤一手一个,拉著二女往里走进,笑道:“这还有估不到的?这一打赌,只怕你法术却学不成了。”
二女同笑道:“却不许你按神光占算呢。”
叶缤笑道:“我最爱你姊妹天真,须和常人一般说笑,才有意思,占算出来就无趣了。我还有部书未收拾,事完再长谈吧。”
谢琳早已瞥见石案上陈著一本道书,旁有一堆金沙,闻言,故作不知,含笑将头连摇道:“叶姑,不收书有什要紧?莫非还不许我们看吗?你不知我姊妹这几个月来多么想你,出门有多难呢。”
叶缤闻言,立被打动,笑道:“此书以前乃神泥封合,被我化成散沙,方得取出。现须还原,并非易事,我已忙了些日。久别思念,先谈一会也好。我习此书,关系非小,你们却是习它不得。莫非你们此来,还不知底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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