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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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京华》

太上皇驾崩

?德寿宫。

“身后还有何事要交代的?”我含泪问道。

榻上躺着的,是当今的太上皇,我的继子——赵惇。

如今朝中,在位当权者是我的孙儿承阳。

而承阳的父亲,赵惇,字崇莘的,却在六年前在我的策划下,被迫退位,乃是当今的太上皇(皇上的父亲,虽然在世,但已经退位或者避位)。

虽然皇上是我的孙儿,但因儿子退位为太上皇的缘故,我仍被称为“皇太后”。

从我十六岁入宫至今,已经经历了四十八载。

三个月前,崇莘的妻子、太上皇后(太上皇的妻子,皇上的母亲,因为太上皇在世的缘故,故不称呼‘太后’李氏病逝于德寿宫(高宗、孝宗禅位退居的宫殿德寿宫,位置在临安大内以北)。

如今,崇莘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时日无多了。

听闻太上皇不好了的消息,我在慈宁宫默坐了一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却也并不动身到这德寿宫来。

我不愿再回想这些年母子之间的相处,我只知道,我不懂得该怎样去送他最后一程。

崇莘就这般挺了一日一夜,终究,是我熬不住挣扎,在电闪雷鸣中,赶了过来。

见到我时,崇莘的意识尚且清醒,说道:“不孝儿子不能在母后身边尽孝了。”

闻言,我的悲伤是真切的。

“承阳是个明白的孩子,不似我糊涂无为。父皇和母后你们所创造的天下大治的局面,儿子没能好好延续,或许承阳能够继承上。”崇莘说着咳了两声:“承阳肯听母后的教诲,也总算……抵我之过了……”

崇莘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干涩的笑:“这也是母后当年果断让我退位,立承阳为君的缘故吧。”

我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件事我策划得甚是隐秘,不想崇莘居然知道。

“恨母后吗?”

“恨过吧。但是,早就不恨了。”

“崇莘未曾忘了,母后怎样养育我,教导我。我只恨我自己太笨,始终做不到母后期望的。母后所爱的男子,是父皇那样文成武德、有作为、有担当的圣明君王,可是我做不到了,也不愿去尽力尝试了。因为我长大的时候,有能力去为所爱之人实现心愿的时候,母后已经……嫁给了父皇……您是父皇的妻子了。”

闪电的光芒即便隔着晦暗的窗帷,依旧无可阻拦地撕烂了夜色的阴暗,不容分说地将宫室照亮。

我满心的惊讶犹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忽然因为雷电和风暴而卷起了怒涛,我按着崇莘的额头厉声道:“崇莘,你糊涂了。”

崇莘的嘴角是平和安静的笑,恬静淡然,有几分他父皇年轻时候的模样。

只是这一丝笑容渐渐溃散,一点点击溃了我在崇莘面前多年一贯的强硬,我心中惟余惊慌,甚至,再听到崇莘那些似清醒又似糊涂的话,都只是心痛如噬,不再觉得震惊。

许是说得累了,崇莘缓缓闭上了眼睛。

“御医……快传御医……”我惶然无已,多年来一步步登上后宫权势顶峰,我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从不似这般恐惧无力。

御医和我一样的清楚,一切都来不及了。所以他们进门后便只是垂了手齐齐地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能感到崇莘的手用极微弱的力气拉着我,我忙回头,看到他嗫喏的口唇,却听不到一点声息。

我忙俯首凑在崇莘唇边,听他极轻极轻地说道:“真开心,看到母后这样为我着急。只可惜,母后一生无子,我却未能好生孝敬于您,好好……听您的话。那样,我也可以再多领受一点您的爱意,哪怕,仅仅是将我……纯粹是将我……当做您的孩子。”

我的泪水簌簌落下,却是极力温声叫道:“崇莘……”

“崇莘死而……无憾了……”

“有母后辅助承阳,收复版图,驱逐金人的大业,定能完成。那是我亏欠天下、亏欠父皇、母后的,母后……不要怪我。”

内侍尖着嗓子叫道:“了!”

宫中丧音响起。

德寿宫中哭声大作。

而我,却不知道何时、如何,走出了德寿宫。

只知道那日,雷雨交加。

庆元六年八月,辛卯,太上皇赵惇驾崩。

慈宁宫皇太后谢氏始正太皇太后之名。

十一月丙寅日,上谥号宪仁圣哲慈孝皇帝,庙号光宗。

从初初被选入宫,从太后的侍女,到咸安郡夫人,到皇子的侧妃,到成为妃嫔后一步步成为婉容,直到贵妃,到成了皇后。

从皇后成了太上皇后,到成为皇太后,成为太皇太后……

从高宗皇帝,孝宗皇帝,到光宗皇帝,还有如今年轻的皇帝承阳……

我这一生,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

第一节 金国汴梁

?二月半的天气。

金国南京城汴梁,鲁王的一所别院里。

二十五年前,这里是大宋的东京城。

月晦星暗,天空一片沉寂,偶然露出几颗星子,随即便又被云翳掩盖。

我在一所别院里。

见我抬头望着天空出神,紫鸳轻声道:“姑娘,今夜星月无光,天气又冷,没有什么可赏玩的,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就要赶路了。”

我缓缓点头,目光仍是望着黯沉的天空:“紫鸳,此去大宋临安府,一入宫门,怕是此生再也难回,你可会后悔吗?”

紫鸳的目光在院落中缓缓扫过,转而问道:“姑娘,那你呢?你会后悔吗?进宫,一旦被选中,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皇上;而若是未被选中,当一个宫中女官,也要一生拘谨在那寂寂深宫里……”

“我跟你不同。”我打断了紫鸳的话,转头看着她:“我没有别的选择,可是你还有∠鸳,翟家的血仇,我会替你去报,翟老爷和夫人是我的义父母,他们的仇恨,我不会忘记。你此生的大好年华,实在不必随着我进宫葬送了。你若愿意,回去之后,我会安置好你的生活。所以……”

紫鸳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凄然的恨意,随即压制下了心绪:“婢子自然相信姑娘,可是我背着亲生父母的大仇,背着翟家上下三十六口人的性命,又怎能置身事外。”

我轻叹不语。

片刻,紫鸳忽然又道:“姑娘,其实你也不是定要去临安不可。只要你说你不愿去,王爷定然不会勉强的。王爷只是要一个能潜入临安宫中帮他的人,婢子应该也可以……”

我心中微惊,我不止一次告诉紫鸳,宋金有别,我们虽寄身在金国王爷的别院中,却不可忘了自己的身份∠鸳的言语中,又怎会对王爷这般信任呢?

我摇了摇手:“这句话休得再提。这是在汴梁,王爷的别院,你说了便说了,若是过了国境、到了大宋你还说这般话,你我恐怕顷刻间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宋室南渡,当日的汴梁东京城,已经是金国的疆域了。

宋室对金称臣,然而毕竟是两国对立,紫鸳这话,关乎两国之争,是说不得的。

“婢子记下了。”紫鸳点头,却又追问:“若是王爷来留,那姑娘你还会不会走?”

留?

我几乎忍不住要笑紫鸳问得天真。

王爷是何等样的人物,雄才大略,心怀壮志,金国当今皇上残暴荒yin,势不可久,他日必是王爷荣膺天下。而我是他实现所绘宏图中的其中一颗棋子,只有王爷发觉哪步棋不妥,而将我换下的,却绝不会有“留”字一说。

更何况,金国又岂是我谢苏方久留之地!

“王爷毕竟救过你我,我须得报答他。而此行便是唯一的方法……”我淡淡说道。

而且,此行,也是我脱离金国王府的唯一办法。

只要我告诉王爷,我能够当这个棋子,我便能回到大宋了。

“姑娘,姑娘,王爷来了!”我尚未说完,小丫鬟语燕清脆的声音从传堂外直传到了院落里。

紫鸳轻轻一笑:“我就知道王爷舍不得姑娘呢……”

我忙扬手拦住了紫鸳的话,心中却也不由得好奇,王爷此时前来,究竟何事。

难道……

当真是要留下我吗?

第二节 金国王爷完颜雍

?这些年来四处漂泊流落,实是过厌了这沦落无依的日子。

只是这里始终是金国,留在王爷的别院,我固然可以知道一些对日后有益的东西,但终究大宋,才是我的归宿。而那里,有我想要见到的人。

两年前父亲因言获罪而被抄家,难得朝廷今年年初为父亲免去了罪名,又召选谢家女子进宫,趁此机会,我终于可以不再过着提心吊胆,隐姓埋名的生活了。

思虑未定,王爷已经走进了院落。

“苏芳,怎么这个时候还未休息?”

夜色无光,王爷银灰色的长袍却依旧隐然有光泽流动。

他双手背后,缓步跺来,虽是日常轻裘缓带的装束,然一举一动间,仍是带着王者风范,而他那一双眸子似有意似无意地对着我的双眼,更让我无形中感到一种压迫。

“王爷不是也未曾休息吗?”我屈膝躬身,向他福了一福:“不知王爷夤夜来此,有何要事?”

“很好,你行起这宋朝的礼节,也丝毫不觉得生涩。”王爷似乎很是满意,又向我走近一些,似要伸手扶我:“我还有事要与你商量。”

于长别前夕再见到这位收留我一年多年时间的王爷,心中的感觉颇为异样,见他伸手,我忙起身,并不动声色地顺势后退一步,拉开一些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是金国女真人,被封为鲁王,姓完颜,汉名单名一个“雍”字。

此处,正是王爷坐落于汴梁的别院。

我察觉到王爷的目光有些异样,垂首不与他目光相接,只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你跟我说话,定要这样客气吗?”王爷缓缓收回了手,亦是不动声色:“明日便要远行,不知你准备得怎样?”

“行程一切所需,都已经备下了,路上接应的暗号,也都记住了。至于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份,我也已经记好,且详细叮嘱过紫鸳了,请王爷放心。”

王爷知道我的来历——家宅被抄,父亲获罪。

一年多前,他在救我之后曾问我:“君昏臣懦,你恨吗?”

我自然是恨的。

王爷问:“你是否要报仇?”

我点头。

王爷道:“等待时机。”

于是,我便到了这所别院,等待时机。

当我知道父亲接到了被免罪的诏书,同时宫中下旨,此次采选宫女、宣召谢家女子进宫的时候,王爷说,时机到了。

王爷眼中,我是一颗很好的棋子,能够名正言顺地被送往宋宫之中,成为他的眼线。

自我十四岁被王爷救起,这一年多来见他的时候并不多,却也牢牢记住了他教给我的东西:那不是画师、琴师或者教书先生所教给我的那些知识,而是,怎样察言观色,怎样不动声色,怎样说一句话,怎样听一句话。

所以我尽量将回答的话,说得面面俱到。

忽然,我的下巴被毫无征兆地抬起。

那只手温暖而带着粗糙,并不用力却已经钳制住我的头无法移开,正是王爷的手。

猝不及防,也不知道如何躲避。

我不由得惊慌。

“苏芳,你怕吗?”

第三节 此去千里迢迢

?王爷的声音离我那么近,几乎是直直便钻进了耳中,传到了心里。

我不敢直视王爷深邃的双眼,又无力挣脱,只得垂下眼帘:“不知王爷其意何指。”

“我。”王爷说得简捷。

“王爷说笑了。”王爷于我,意义殊为复杂,不是单纯的对立之国的天潢贵胄,亦不单纯是救命恩人或一位师者,所以我对于他的心绪,不是单单用哪一个字可以形容的。

而且,王爷这般突兀的话,于我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王爷的嘴角忽然掠过模糊的笑:“并非是做到了滴水不漏,将来就会无往不利。”

“为何?”我讶然,这一点,我从未听王爷说起。

王爷却不回答我的话,凝视着我道:“苏芳,临行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

我无法摇头,只得说道:“愿王爷多保重。苏芳在临安,静候王爷好音。”

王爷似是不曾听见我的话,只是深深注视着我的眼:“你若有何要求,我一定答应你。”顿了一顿,又道:“任何要求。”

我忽然便想到了一个词,去留。

然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已经开口:“愿王爷多多保重。”

王爷的手缓缓离开了我的下颏。

惟那一抹目光,依旧若即若离。

“是吗。”王爷的嘴角似有一丝略带苦涩之意的笑,继而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看来选了你去,果真没有错。”

我心中微微一凛,听王爷沉着了声音续道:“你虽将身处后宫,但你要知道,一个宫廷,绝不是只有后宫。宫廷有内外,亦有前后,可以出入内外前后者,乃是皇上,而将前后、内外联结在一起的,便是后妃与皇上之间的关系。

“你要在后宫立足,自然要字斟句酌规行矩步,行事谨慎、洞悉人心,方能立身。但你归根到底,仍是皇上的妃嫔,单凭这些,却无法得到皇上的宠爱。”

我不明白王爷的道理,更不明白要用什么方法去得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皇上的宠爱。并且听说此次采选良家女子进宫,人数多达百余人,除了少数几个成为妃嫔,多数要以宫人的身份在宫中生活。

可是王爷却像是已经拿定了我一定会成为妃嫔一般。

只是我推测皇上召谢家女子进宫的用意,便料想我未必会成为妃嫔,并且,我当真是不愿。

可我还是如常听到王爷的话一样,点头道:“我记下了。”

接下来却是静默,我不知道王爷在想什么,只是垂首回避着他有些异样的目光,

忽然,我的肩头被轻轻一扳,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然后,被王爷轻轻抱住。

我不由得惊呼:“王爷!”

试图挣扎,王爷的手略微加了劲,我抑住了怒意沉声道“王爷请放手”,却感到他的下巴用力抵着我的肩头。

羞涩之外,更多的是抵触与猜疑。

我自幼秉承庭训,深知宋金有别。

我与王爷之间,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我借他的地方躲难,他借我的身份培养棋子。

我亦深深明白,王爷并不全然相信我,而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当真为金人效力。

第四节 唯独不能留你

?我们之间,正所谓是步步为营,相互算计。彼此都隐藏着对对方的怀疑,却在暗中酝酿着心思。

所以王爷拥住我的一刻,我尚且在思索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王爷低沉却又涩然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耳边:“此去千里迢迢,再见不知何时,或者,永远没有机会再见了。”

王爷这般声音,让我心中微微一凛,戒备之意却渐渐淡了。

这两年来倍历忧患,尤其是在王府栖身的这一年多时间,大宋的罪人之后身在金国王府,更是不得不时时戒备警觉。

此刻略略放松警惕,才多少能感觉到了一些,以前从未察觉的,王爷的心思。

“你这般默然沉寂,这般冷漠疏离,又这般处处设防,根本没有办法打动人,可是我——

“或许最好的境况,是我当初,并未遇见你。”

虽然王爷已经用他那异样深切的目光给我做了征兆与铺垫,但骤然听到这句话,我还是惊讶不已。

听王爷的意思,难道……

我奋力挣扎着想要推开王爷,却发现他的手臂已经不再禁锢我。

匆忙后退,脚步慌乱,王爷的话却还是听得清楚:“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性,我记得你未被压抑的真纯,虽然只有匆匆一现,却已足够让人动心。”

就在我不知所措间,王爷已然转身。

他的离去比到来更突然,而事实上今晚的一切,都让人出乎意外。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选你去吗?”王爷的背影停滞在院落将尽处。

“我实在不懂,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又不曾跟着王爷受过专门的训练,王爷何以会选我担此大任。”

王爷手下不乏机警聪明、身手不凡的探子,我虽未见过,却早已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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